自 由 自 在 只能蹲在那儿,紧紧捂住脸。 ※ FROM江宁: 第二天,感觉好多了,我让叶川通知周息雨他们。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几件衣服,叶川便建议我穿他的。在原本就空荡荡的柜子里翻来拣去,发现这段时间里他基本没添置什么新衣服。 “原来我在东单给你买的那件黑外套呢?”我边找边问。 叶川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那件外套以及我给他买的其他东西几乎全都摆在里面。 “这是干什么?”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莫名其妙地抬起脸。叶川好象有点难以启齿,沉默伴随着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僵硬地响了许久。我突然觉得冷,那是一种汗流浃背却仍忍不住会冻得直打哆嗦的感觉。以至于身体要从椅子上滑下去,滑到连我自己都看不到底的深渊里。 “这是干什么!我还没死呐——!” 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脑袋里那些奇怪甚至是荒谬的想法都摇出去;我要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大喊大叫,把所有人脑袋里那些恐怖甚至是荒唐的推测都驳回。我活着!我好端端地活着!我还在这里!就在这里! 想这么做,想发疯,想哭想笑,想撕掉一切伪装!可我只是坐在椅子上,哆嗦。 叶川被吓到了。张着嘴楞在门口,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蜡,又白又黄。他的脚犹豫地向里后伸了伸,然而还是走到我面前,弯腰拿起那件外套帮我穿上。外套很干净,有洗衣粉的香味。因为瘦的关系,衣服根本挑不起来,袖子长长的,只好挽了两叠。叶川蹲在地上,仰起脸儿。 “抱歉。”我说。 他摇头,垂下眼睛。 “好象暖和点儿了。”叶川轻声说,反复摩挲着我的手。“不像前几天那样凉冰冰的……” 锁好房门,我们一起走出楼群,融进街头喧闹的人流中。在出租车里,他的膝头慢慢挨住我的,像个人字。 FROM叶川: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又和他一起看升旗了。说不出原因,音乐响起的那刻,我忽然有种要发疯般大哭大笑的冲动。 江宁安然地站在旁边,平常的表情,仅是在旗帜升上顶端的瞬间闪回脸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好象在微笑。 随着越来越明亮的天色,广场上已经全无我们刚到时那般寥落冷清。坐在台阶上,江宁将我的手塞进盖在膝上的外套里,和他凉沁沁的手指绞在一起。没有人注意我们,也没有人会发现那件单薄牛仔衣下两只紧握的手。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回家?!”我问。
自 由 自 在 “去北海怎么样?”江宁满怀希望地看着我,“还只是大学时去过一回,这么多年了……” 我答应了。这小子虽然还算个旱鸭子,却特别喜欢有水的地方。以前共同生活的时候,什么颐和园、圆明园、雁栖湖、龙庆峡等等,只要有时间,准备够需用花销,我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跑去逛上一圈。 “因为我属龙。我是龙王爷……”以前问到这件事的时候,他曾经如此简单回答。 天气不错,游人如织。我们在团城上待了半个小时,转而去琼岛。很久没这样了,虽然心情已经无法回复到过去的水平线。 原本想带着他痛痛快快玩一次,然而中午还未到,江宁已经走不动了。当时的情况如今略作回想也混乱得找不出个头绪。我怕想到他那张煞白的脸,也怕想到他嘴里说没关系,却坐在石头上根本站不起来的样子。 “回家。”我说。 他不太甘心,但没有任何反驳,仅默默望着我。 “回家吧……”我再说一遍。 有个从山东来的游客好心帮忙出去拦车,我背着江宁慢慢朝门口走。 “还以为能多混些时候。”他伏在我肩上小声说。 我不敢扭头,“后天就去订票。” “所以——只待一个星期啊……” 江宁的声音里有一丝苦味。
自 由 自 在 整个下午他都在睡,几乎不见翻身。我隔段时间就走到门边朝里望望,不进去,怕脚步声惊动了睡觉一向很轻的江宁。 每次都会盯着他的胸看上好半天,有没有起伏?有没有,呼吸?好象生怕他突然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把我和他全部带进暗无天日的泥沼中。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只要江宁在身边,在睡觉,这着了魔一样的习惯便会出现,从那时起到现在,始终改不掉。 临近傍晚时分出去买菜。过几天才能发工资,钱包差不多快成为一件摆设。在七八个摊位前转了数圈,芹菜、西兰花、卷心菜、胡萝卜……努力磨嘴皮子,省掉几毛钱零头。拎着一堆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走到楼下,停住脚步抽支烟。斜对面的门球场里几个老人兴致高昂地比赛,时不时有笑声传来,伴随头顶悠长的鸽哨,院外街道嘈杂而遥远的喧嚣。 虽然是四月,水泥台阶还挺凉。早早穿上的短袖衬衫在周围全部是长袖衣服的人中间显得格外鲜明。我把扔在脚边的几个烟头拾起来,塞进不远处的垃圾筒。 就是这一刹那。 想哭。 眼睛疼得不行,十几支钻头猛然绞进脑袋里,绞啊绞啊,简直要流出血了。原先无法言表的情绪如同汹涌而来的狂暴潮水,带着我始终拒绝承认的某些念头冲垮屏障,变成一张又黑又大的布将我们所拥有的那可怜的光亮遮蔽住,如地面震动开裂又重新合拢般惊心动魄又毫无声息。 必须站起来。我心里很明白,特别明白。 可是…… 我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只能蹲在那儿,紧紧捂住脸。 ※ FROM江宁: 第二天,感觉好多了,按约定同周息雨他们见面。来的时候很匆忙,没带几件衣服,叶川便建议我穿他的。在原本就空荡荡的柜子里拣来拣去,发现这段时间里他基本没添置过什么新衣服。 “原来我在东单给你买的那件黑外套呢?”我边找边问。 叶川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皮箱。那件外套以及我给他买的其他东西几乎全都摆在里面,干净整齐的让人窒息。 “这是干什么?”我一时还搞不清楚状况,莫名其妙地抬起脸。叶川好象有点难以启齿,拣出箱内的一些日用品放到桌上。沉默伴随着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僵硬地响了许久。 突然觉得冷,那是一种汗流浃背却仍忍不住会冻得直打哆嗦的感觉。以至于身体要从椅子上溜下去,掉进连看不到底的深渊里。 “叶川……”
自 由 自 在 我能听见自己的牙齿都在咯咯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架。恐惧,铺天盖地的恐惧;好象待在房间里的彼此两个,一个活生生到让人嫉妒,而另一个,已是落满厚厚的白灰,从头到脚,千疮百孔。 我用撕裂一切梦境的力气喊出声,睡在桌上的汤圆却连耳朵都没动一下。 “这是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还没死呐——!” 我要抓住他的衣服,把他脑袋里那些奇怪甚至是荒谬的想法都摇出去;我要站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大喊大叫,把所有人脑袋里那些恐怖甚至是荒唐的推测都驳回。我活着!好端端活着!我还在这里!就在这里!许多日子以来,我拼命地努力,不管耗费多少心血,只为了能走上一条新的人生之路……然而眼睛所看到的,却是我一直避之不及的那种无可救药的阴冷恐惧正兜头砸过来。 想这么做,想发疯,想哭想笑,想撕掉一切伪装!可我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停哆嗦。 叶川被吓到了。张着嘴楞在门口,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蜡,又白又黄。他的脚犹豫地向后伸了伸,然而还是走到我面前,弯腰拿起那件外套帮我穿上。外套有洗衣粉的香味,因为瘦的关系,衣服根本挑不起来,袖子长长的,只好挽了两叠。叶川蹲下身,仰起脸儿。 生病以后,我们之间似乎并未就将来有过认真深刻的交谈。即便谈到死,说怎样筹办后事,那也是饰以真实表面的最虚假的盾牌。不是互相有足够信心,而是因为害怕。是的,因为害怕。 我们必须有接受的准备。人有生便同时会有死。在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时谁都可以说得坦率直接。我以为自己能够挣脱出来,叶川也一样,在积极的态度中,求生求存,同时抛掉全部沉重包袱,学会活下去的方法。可现在,满心认定所找到的方法,其实不过是张裹藏另一波无力心态的脆弱白纸。 只不过——
自 由 自 在 在认输之前或许还有解救的药方,哪怕会把各自逼到绝境。 因为我并未对选择了叶川产生过怀疑。 “抱歉。”于是,我说。 叶川摇头,垂下眼睛。 “好象暖和点儿了。”他反复摩挲我的手,试图把所有感情都揉进掌心。“不像前几天那样凉冰冰的……” 锁好房门,我们一起走出楼群,融进街头喧闹的人流中。在出租车里,他的膝头慢慢挨住我的,像个人字 24 FROM叶川: 那天的见面应该说是大家并不崭新的一个起点。即没有告别什么往昔,却也给自己找到了一点努力过下去的勇气。 虽然我知会过江宁关于周息雨和方凛业已分手的事,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发觉到了该离开的时候。江宁当时的反应似乎也并不显得有多意外。但是,当方凛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地铁站台里漾出笑意注视我们时,江宁好象才刚刚清醒过来,怔在原地半天无语。 “别开玩笑!”江宁说。
自 由 自 在 “我没那心情。”方凛淡淡答道。 他把一堆写着华普超市字样的塑料袋塞进我怀里,“而且不怎么疼了。” “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我问他。 他光是笑着摇头,紧紧握一下江宁的胳膊。 “伤口会裂开啊……” 走上台阶时回头望望,方凛没有动,没有笑容,静静地靠着柱子目送我们。 “我真羡慕他。”江宁忽然说。 “他一样羡慕你。”我接过来说。 他转头看了看我, 说:“包括得病?” 我知道江宁是抬杠。在用这种话折磨我的同时,想必也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哪怕称其为苦中作乐,我还是庆幸他提到的仅仅是疾病,而不是那一件事。 至少他认为我们守在一起,仍算值得。
自 由 自 在 你认为我是在逃避?是啊,就某个判断角度内来讲,这是彻头彻尾的逃避。 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未来”简直是整个社会对于我和江宁最恶毒的诅咒。我从未这样厌恶过这个世界,深恶痛绝。几乎每个人我都恨,哪怕是周息雨他们,也包括我自己。 你听朋友们讲过吧?!在去年夏天里我曾同雨子由于简单的几句言语不和而打过一架,就在眨眼之间,我已经扼住他的脖子没命地掐下去。大家冲上来把我们拉开,场面混乱得一塌糊涂,差不多每个人都挂了点彩。 在印象里方凛似乎一句话没说,正如此时同样表情地独处于远远的墙边。可我打从骨子里认定,他应该是处境最糟糕的一个——如果说我们还有力气让自己立稳脚跟,即使换成江宁,他也可以做得到。但方凛……我知道他马上就要倒下去了,尽管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其实我跟雨子心里极清楚,真正的起因不是那些话;而是来源于我们自身——无能为力,自我厌恶,过去构造于美好幻想上的希望蓝图在现实面前土崩瓦解后所产生的破灭感——尽管知道如今需要让自己赶快适应,学习、树立新的目标和信心。然而…… 这个世界……这个该死的世界并不会因为我们无休止地与之对抗、与之坚持便出现一点点退缩或妥协。它的每一丁点损伤皆可以快速得到修复,而我们付出的惨重代价则有去无回。 就是这样的矛盾:我们不断诅咒自己和现实,又在用比蚂蚁还要顽强的力量继续生活;我们竭力要让社会承认为普通人,又无时无刻以行动或话语标明和他人的不同。 唯独一点,无论清醒还是恍惚的我都完全知晓其正确的做法。不管能从这种也许会困扰一辈子的悲哀中挣脱出多少时间,有一毫米的光阴,我就要争取活出一毫米的幸福。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是我整个人生必须珍惜并随之靠自己的力量不断创造的东西。 所以我不能停,不能学习忘记,不能舍弃回忆,无论流泪或是流血,都要前进。 你明白么? ※ 周息雨和江宁拥抱了将近有半分钟。他没说话,最后在江宁背上使劲地拍几巴掌,连同打散越来越浓的雾气。江宁告诉雨子我们在地铁站里同方凛见过面,他还是没说话,扬起眉毛表示知道了。 略坐了一会儿,雨子的手机响起来。交谈显然涉及我们,周息雨向我们笑了笑,简单地说声:“我妹……” 他那个叫珞珞的老妹我虽没见过面,却也知道雨子、方凛跟女孩交往得相当深。过去总听他们在耳朵边唠叨,说得如今连江宁也忍不住想见见。 “你们俩先坐着,我去车站接她。”雨子边说边忙忙地准备出门。 “人家女孩子登门,你连屋子都不收拾一下吗?” “穷酸什么?!她又不是外人。” 江宁还是起身去找笤帚簸箕,我也跟着开始整理地上东倒西歪的饮料瓶和报纸杂志。 花费了不长时间,整个房子大致上能看得过去了。江宁翻箱倒柜找茶叶,我拦着说:“你当雨子这儿是咱家吗?从冰箱里拿几罐饮料就行了。” 他还不依不饶,终于搜出一盒袋装红茶。江宁胜利地冲我笑笑,又去找壶烧水。 “就这么想给她留个好印象?既然愿意认雨子做哥,那女孩应该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说。 他摇了几下头,“天底下没人能说这句话。就跟谁也不能预料自己哪一天死相同道理。” 我离开厨房,坐进沙发里,让电视无意义地响着,发呆。江宁把一大盘水果放到饭桌上,接着也走过来坐下。他在揣摩我的心绪,又像在清点自己的思想。我拿掉帽子,摸摸江宁那些又短又软的黑发,看他像小狗似地晃晃脑袋,揉一下眼睛。 “我不想跟你‘吵架’,真的。”我开口道。 他沉下头,短暂地静默。 “算我求求你。” 我不无吃力地咧嘴笑着,试图缓和空气。心脏仿佛被腐蚀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血洞,一寸一分噬咬地疼痛。江宁紧闭双唇,身体朝前滑出少许,将头倚着靠背。终于,他侧过脸面向我,干净的眼神。 “如果呢?如果……”江宁说。
自 由 自 在 生怕在力气消失前漏掉一些重要的东西,我用脚把小圆凳勾到近前搭着腿,也不理他,自言自语一般: “星期二的票,到家星期三早上。我会给你写信,打电话,跟从前一样说这边的事儿——汤圆的,雨子他们的,楼下修自行车特别能侃的大爷,农贸市场奸诈刁钻的卖鱼老板,所里那个总瞧我不顺眼,神神叨叨的女组长,小偷猖獗的XXX路公车,健身乐园旁边的花市,热闹的游泳馆,能听自带CD的酒吧,还有,我……我都吃什么饭,洗了哪件衣服,什么时候收拾屋子,隔几天晒一次被子,有没有和朋友出去玩,睡觉时做没做噩梦——” 他吻我,哑声说:“我也不是你妈。” 我不肯放过,继续说着傻话:“跟从前一样……瞧着吧,哪封信都能当历史文物珍藏喽。我高考时语文一百四十二,英语一百三!如今又整天不是试验报告就是总结材料,我……” 江宁定定地坐着,最后伸手在我脸上轻轻摸一下。 “随便你,我照单全收。” ——他懂了?! 外面传来重型货车碾过路面的沉重回响,如同夏日预示着倾盆暴雨前的遥远雷声。我们没有交谈,安静地看着电视。 过了大概五六分钟,楼道里传来说话声,我听出雨子的声音,起身去开门。 25 FROM江宁: 珞珞有一双给人厉害感觉的眼睛,此外,她没有一般人脸上会有的单纯的冷漠或是客套的热情。后来跟她说起我那时的观察结果,引得珞珞大笑起来,连连表示这让她受宠若惊。 “我还怕你们会不理我呢!”她说,“虽然雨子能接纳我,但别人就未必了。毕竟大家都是独立的人……” 有点受宠若惊心境的人应该是我吧。 所谓的朋友对于我,有两种区分。想必你也能猜得出,一类陪我度过那些看似认真的生活,另一类,则深入到灵魂里,将那些杂乱无章的情绪变得具体而充实,他们是伙伴。我说不清自己在面对前类朋友是否包含了欺骗的意味,因为无法开口,他们能接触到我的层面仅仅是每个人呈现在世界上相同的那一部分。谁不想说真心话?问题是说了之后我也许就要连最后一点容身之地都会失去。这种恐惧所产生的自我保护举动是人天生的,很多时候不情愿,却找不出其他办法。 在伙伴身边,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缺陷的人。不用追求完美,不需隐藏。相反地,这种共同或稍有参差的缺陷,更密切地联系了我们。所以,当珞珞被周息雨带进来后,相互的信任很快便建立起来了。 不可思议,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