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暄。”他竟没发现严景在他的身边。
“你别理我,大家都看着的。”
严景拽住他的大提琴,“我怎么能不理你。”他停下脚步,严景笑笑地看着他。这个动作轻易便让他沉着了,他才觉出自己刚刚非寻常的紧张,浑身肌肉都绷得酸痛。他深深吸进一口气。
两个人并排走在最后,严景伸出手悄悄握紧他的手。两个人一直牵着手走进后台。
指挥召集所有人上台就座。台上的气氛异常尴尬,谁也不知道即将登场的反照在光辉镜面上的童话蕴涵着什么逻辑,什么威胁。莫暄在副首席的位子上坐下来,觉得椅子像浮在半空,身体飘飘然。他强自镇定,抬弓调弦。
指挥孤注一掷地丢掉了那根睿智精明的权杖,把这副权杖扔得远远的,破例放松神经,只赋予当前的每一分钟以质量和魅力。
幕布一层一层地被掀开,首演在观众甜美的顾盼下开场。
幕间曲
《费加罗的婚礼》的公演尚算调皮精巧,亲切可爱,这种童话式的明朗颇具人缘。但公演的场次只是过半,便节外生枝地被学院派权威们严肃苛责,就此草草收场。评论界某权威人士评价乐队如一个略带腼腆和忧郁的少年,皮肤有雀斑,眼神嫌平庸,更无任何深邃的思想。这名权威人士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嘶声指控其对该剧的不明所以的殊死仇恨,言行举止间,恨意结晶聚成一大团。唉,人各有战场。亚青人人无比惶恐,如同肉体有异物入侵,又无法把这异物消化或同化,无奈陷入窘境。最后只得复归低调,提前预告即将筹演的两部莫扎特大提琴协奏曲,屈尊俯就以安抚人心。
亚青给予乐队两天假期,同时聪明乖巧地准备好了两部莫扎特大提琴协奏曲的乐谱分发给各人做预习。
莫暄回到Linz•K425。严景在餐厅与客人交涉。他一个人躲进里面的小房间,拿出新发的的乐谱,又翻找出前两部歌剧的分谱,一页一页的着手进行整理,分别收进乐谱夹,过一刻,又觉不妥,再重头来一遍。他也忘记来来回回整理了多少遍。
“你在做什么。”
他没抬头。“整理乐谱。前几天就想好了,要在《费加罗的婚礼》公演后退出亚青。我明天去亚青组委会递交申请,然后把乐谱还给他们。”
“嗯。”
“严景,你明天能陪我去吗。”
“嗯。”
“爸爸不想我做他的附属品,其实我一直都是他的附属品,我每次参加专业考试和国际大赛都紧张得不得了,我很怕给他丢脸,都不敢抬起头看他,太累人了。”
“嗯。”
这人真厉害,完全不接招。莫暄再接再厉。
“严景。”
“你要从此不拉大提琴才好,学校里一大帮资质平庸者都会感激你慷慨的为他们让出机会。”
莫暄得到他意料之外的回答,有些发楞。严景这样说太抬举他了,他的资质与之相形较量,同样浮浅平庸,显得窝囊不堪,失望难免。
严景走过来,敲他的头,“你竟然看不到自己的好,我真是替你悲哀。”
莫暄不语,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严景。严景总能猜到他的所想。
“说完了吧。赶快睡觉。睡一觉,明天起来再做一次决定。如果你真的想退出,我跟你一起退出。”
莫暄洗好澡躺到床上,过了一会儿,听着严景在卫生间洗澡的水声便睡了过去。睡梦世界平和宁静,真正好去处。
醒来的时候还很早。他起床,把乐谱拿在手里无目的的翻来翻去。大提琴是生命中大事,他无甚天分,重在用功,他自小便与它相依为命,彼此培养出深厚情意,哪里舍得任性丢弃。
“不错,一大早起床就改过自新了。”
他回头,严景一只手撑在床上支起身笑着看他。莫暄觉得如释重负,浑身轻松起来。
两个人练琴至中午。严景的手机突然上天入地般的疯响起来。是方君佑的求助电话。
莫暄笑,“是不是简毅有事。”
“莫暄,你能拉低音提琴吗。”
“可能拉得不好。怎么。”
“方君佑的爵士乐队今晚要请你帮忙客串。”
“简毅呢。”
“刚放假就被张泽接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莫暄皱紧眉头。论尔虞我诈,简毅即使多修炼十年也不是张泽的对手。
他们赶到酒吧,距离营业时间还差两小时。里面非常空荡,干净的空气有种脱离现实的悠闲。小簇灯光恍惚地照亮舞台,向地面折射晃动的光影。小号在试吹一段节奏缓慢的布鲁斯。其他人边听边调整自己的乐器,不时用口哨应合几句。方君佑拿着一块棉布擦拭手里的萨克斯,精神拖沓,像是整夜狂欢未眠。
小号停下来跟他们打招呼,方君佑抬头,揉一揉鼻子,又回复了日常嬉笑的样子。“不好意思了,严景,今晚要麻烦你的宝贝帮忙。”他说完低头翻出一份乐谱,“莫暄,这是基本的旋律线,我们陪你练一遍。”
莫暄坐到简毅的位子上,接过乐谱放在谱架上翻看。必须视奏,他感觉后背冷汗直冒。
严景在旁边坐下。莫暄诧异地看他一眼,“这里不应该是长号的位子吗。”
严景用手指背敲他的额头,“谁敢说不让我跟你坐在一起。”说完又揽过他的头,在他额上的亲了一下,姿态娴熟,有恃无恐。周围观众涵养工夫如此到位,通通非礼勿视。
莫暄脸有点红。他压低声音,说,“严景,我可能帮不了这个忙。我很少听爵士,而且要视奏。”
严景笑,“还好你说的是可能,不是肯定,所以你有余力应付。”
严景再次予以他最大支持。他怔怔地看着严景的脸,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好,转念作罢,认真琢磨起乐谱。
“莫暄,原来你在。”简毅夹着乐谱走进来,满脸的笑,跟无事人一般。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我找了你一天。张泽找你做什么。”
简毅笑,“吃饭,叙旧。后面的恐怕你不想听。我很累,既然这里有莫暄帮忙,我先回去了。”
方君佑腾地站起来,眼睛似要放出乱箭。“这世上挤满了人,你怎么就非跟他纠缠不清。”
“这算不算为我打抱不平。心领了。”简毅推门走出去。
方君佑把乐器交给严景,气急败坏地发足往外冲。这两人突如其来地一段苦情戏,叫所有人无辜缄默,头脑临时停摆。
“喂,简毅,你等一等。”
简毅停下脚步。“追出来与我当街火拼。抱歉,我可不奉陪。”
方君佑气势全失,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我这人虽然没有风度,也缺乏修养,但还不至于拉你一起出丑。”
“何必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简毅嘴角的笑意用力按捺,无奈不去。不是经验周全老到吗,何时变得如此无用,他一句话便令自己五脏六腑无处安置。只怕这样在乎,以后难打胜仗。
简毅收起笑意,“张泽找我去是想推荐我参加11月份的国际大赛。至于这其中的故事,太长了,我不想讲。”
方君佑笑,“如果故事太长,我也确实没耐心听你讲。这次集训只剩一半,我们至少可以维持和平共处吧。集训结束我就回新加坡,以后也很难见面。”
他差点忘记,大家一直都有各自的路要走,开头再轰轰烈烈,最后仍然各行各路。看,现在大家多文明,和平共处,互相尊重,好聚好散。他朝方君佑笑了笑,再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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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也嫉妒唐•璜
1
通过短暂假期的滋润,乐队人人光天化日的面露愉悦,无一人不提前到达排练厅。只可惜指挥却迟迟不见现身。关于这一怪现象的各类猜测在重峦叠嶂中蹒跚穿行,无限神秘,气氛越来越异样。排练时间到了。排练厅的大门推开,进来的是亚青的官方发言人。答案揭晓,某政府要员钦点亚洲青年交响乐团为他组织的午宴做背景,不得有误。承蒙这位大人物如此钟爱亚青,真是凭地嚣张,令人倒足胃口。所有人耳朵一阵麻痹,但是无人敢轻易动弹,竞争太厉害,不容人做出拒绝这种奢侈的行为,无人是不可替代的,无人在亚青可以地老天荒。豪华大巴正在门口待命,逼人上路。
乐队被迫委曲求全。路上一直沉闷,没有人开口说对白。
午宴设在一座酒店的顶楼。广阔的空间里,煞白的灯光凛冽的照亮盛装人群。无论男女,头发均做得丝毫不乱,个个都以阔绰造型,原有的身份理所当然模糊不计,他们被统一称为上流社会。身边簇拥的媒体记者们不懈地让闪光灯和快门发出琐碎的噪音,相约对准同一个人,又齐齐转换对准同一个角度,顾此失彼,便捷且毫无新意。
公关公司训练有素地把乐队安排至化装间换礼服,尔后着专人引路带上巨大的圆形中央舞台供人观赏,活脱脱大马戏班子。乐谱也有专人准备妥当摆在每个人面前的谱架上,是精选的契合宴会就餐气氛的轻音乐。各人努力逼退心中的狼狈,静静候旨。
莫暄看着对面,严景朝他眨眨眼睛,用琴弓在谱架上轻轻敲打一个基本节奏型,莫暄低下头发笑。然后他看见严景拿起小提琴在那个基本节奏型上制造出几个色彩性和弦,是一首轻佻的波尔卡主题,旋律充满着特殊的纯真气息,似孩童的天真一般。莫暄支起大提琴抬弓拉出另一个声部作为这个主题旋律的回声,色泽仿佛是水彩的清晰鲜明,如湍急的水流倾倒在嘈杂的现场,所有无关的声响来不及做任何御防就被冲击至支离破碎。严景恶作剧式的扬起握弓的右手大幅度挥动,乐队全部人恍然拿起手里的乐器,默契自动开启,大家忍住笑意,痛快的,粗犷的,狂吼的音符突然以双倍的力量勃发,堆积起勇武有力的颜色,形容及阵势,纷乱的音浪如雪崩那样震耳欲聋的推进,简直将遭受学院派的诅咒。迷离梦幻的,民族异域的,机械暴烈的 ,以及不知所云的无始无终的旋律线条犹如酸甜的汁液,仗势欺人的填满每一个角落。大家的情绪逐渐激昂,兴高采烈得无以为继。演奏无比顺利的延续。
有人带领保安怒气冲冲直杀到台上,双目圆睁,露出一副乖张野蛮的空架子。大家互相对视,最后放下乐器,意兴阑珊。
台下随之毫不含糊地爆响掌声,此起彼伏,热热闹闹汇成一片,不甚快意。
那位领军人物显然过于惊骇,脸色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如是变化数次才告正常。他咬牙切齿,“你们这些人太没教养了,我一定要向亚青投诉。现在请你们马上离开。”
大家立刻起身,生怕稍有不慎,此人会晕厥过去。
乐队在交织的掌声中退下舞台。
2
这样放肆的集体荒谬反动的狂热,足够让亚青风云突变。
第二天,所有人仍照原时间表按时到达排练厅,想必是有一番咄咄逼人的大动作。排练厅格外含蓄低调的静,空气有点寒冽,乐谱上密密麻麻的音符也似嘲弄地在各人眼睛里扭曲跳跃。
指挥铁青着面孔走进来。“你们搞得整个亚青下不了台。”这是事实,无需商榷,否则不会所有人坦然坐在这里等待判决。但,他接下来说,“乐队没有义务牺牲尊严充当马戏班。”说完便挥了挥指挥棒。他说这句话时明显降低了音量,不过并不妨碍每个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句话是一种极其宽容的辩护。一句话已经买尽人心。同样的一张脸,不变的一种表情,看来却添了几分亲切,因为感情升华。
事件的处理节奏比想像中迟疑很多。排练日程暂无变更,只将两首大提琴协奏曲的排练滞后,而将《唐•璜》的排练提前。
这一次,莫扎特仍然要以粗俗的喜剧效果和精明的笨拙吸引大众,他像制作一道甜的点心,把鸡蛋,面粉和砂糖按绝佳比例糅合一气,它们的摩擦十分尖锐化,充满矛盾,却又恰如其分。歌剧里的唐•璜不乏变幻无常的脾气,自然欲望的放纵,天真无邪的感观,也不乏由生机勃勃的想象力所引发的伟大梦想,及勇于探索的胆力。里面的人物都具备第六感觉,姿态极度敏感,哭出来,笑出来,唱将出来,晦暗的,倔强的,矫健的,兼之天才的巧妙灵感,美与病态结合得天衣无缝,为悲喜交加的幸福的魂灵罩上了绚烂之极的辉光。
排练非常非常的顺利,指挥与乐队的合作完美得不象话。那一事件仿佛被埋入了不知名的墓地,表面看,查不出任何形迹。
莫暄暗怀隐忧。他们不可能有此福气长享安宁,乏人问津。他暗地里数着,乐队足足过了一个星期平安无事的日子。他有压抑不住的不安的预感。
“你好像只练了半小时琴,怎么在这里发呆。这几天的排练没给你压力吧。”
莫暄转过头去,严景靠在门上看着他笑,神情十分疲倦。餐厅的口碑渐好,客人们愿意多次捧场,有时候会使餐厅又忙又乱。
莫暄收起大提琴,站起来。两个人面对着面。“与排练没有关系。严景,我觉得有些怪,听说那件事连学校都知道了,不可能不了了之的。为什么亚青一直不做处理。”
严景一怔,不作回答,马上变了个话题,“有没有兴趣陪我练琴。”边说边笑着摸摸他的头发。
“当然好。”莫暄重新支起琴。
莫暄留意,严景不想跟他理论。他百思不得其解。
严景拉动琴弓。琴音里也没有疑点,仍然单纯宛转,每个乐句干干净净地渗出静水流深的清凉,细节和光泽都明朗坦白不含杂质。莫暄执著的细意分辨。
严景突然放下琴,敲他的额头,“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全部拉错了。”说完牵过他的手,两个人的手指与手指紧紧交叉握在一起,很舒服,很有安全感。莫暄把头窝进严景的怀里,觉得心里不着边际的焦躁一下子都有了依傍。
03.
3
这天照样炎热,两个人跟平时没有不同,一起出门,一起坐车,一起走去排练地点。靠近排练厅,严景习惯地走莫暄后面,莫暄骤眼看到贴在排练厅门口的公告。是那一悬而未决的事件的判决书。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那张大幅的纸张上放大地写着严景的名字,只写着严景的名字。严景被学校记过处分,其他人均逃过罪责。
他看着那些字句,怎么都看不透彻,眼睛却移动不开。这时,身后有人拽住了他背上大提琴的脖颈,“马上到时间了,快进去。”
他奋力挣扎摆脱。
“莫暄,你做什么。是我。”
他当然知道。他转过身,严景想握他的手,他忙不迭后退几步。两个人面面相觑。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一时竟分不出应该先问哪个。
“莫暄,我们要进去排练了,其他的等回去再说。”严景仍然笑笑地看他。
莫暄突然觉得局促和失望,这个人已经根深蒂固地认为两人实力落差甚大,或许从来惟愿他只是头脑简单的动物。一股冷意自脚底升起,蔓延全身,令他像刚从冷藏室里踏出来一般。
莫暄笑起来,“我们快进去吧。”说完便急急赶在牵强的笑意消失前推门走进排练厅。
这一天着实惊骇连连。莫暄走到自己的位子,台上的指挥用冰冻过的眼神看了看他,是他的爸爸俞斯成。莫暄呆木地回看一眼。
“指挥被亚青撤换了。”简毅低声在他旁边耳语。
又添一件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