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这一年的夏季,阳光格外暴烈。莫暄在高温下走了很长时间。沿途无法遇见空的出租车。亚洲青年交响乐团竞争激烈,规则严苛,迟到是不被允许的。莫暄开始对背在背上的大提琴产生怨怼,这样沉重,令人不胜负荷。过了片刻,又觉不妥,便试图安慰自己与倍大提琴(即低音贝司)相比,自己的宝贝已经算是温柔体贴了。他边走边不断地矛盾徘徊着,分散了对酷热的大部分注意力。
亚洲青年交响乐团(以下简称亚青),亚洲首屈一指的青年乐团,往返周转于亚洲各大城市,每一年的夏季安排集训。那些所谓以音乐作为惟一谋生手段的学院派们,都争相挤进这间窄小的厅堂,以此兑现自己的个人价值。
“莫暄,你准备这样走到几时。”
莫暄听到一个让他通体透凉寒毛直竖的声音。他回头,严景和自行车连成一体,停靠在他后面。
“大半个暑假不见,原来你还活着。”
“承你吉言。上车吧,你要迟到了。”
莫暄不甘地站在原地。
“收起你那些居高临下的牢骚,快上车。迟到便要被踢出局,你别连累了我。”
终于准时赶到了排练现场。
适逢莫扎特诞辰220周年,全世界的演出季均以纪念莫扎特为主题,设立专场音乐会。亚青此次集训的目的是莫扎特的三部歌剧作品,《后宫诱逃》,《费加罗的婚礼》,《唐•璜》。
严景是乐团首席(PS:小提琴首席便是整个乐团的首席,除指挥以外全部由首席说了算h^_^)。莫暄有点怕他,应该说所有同年级的同学里,他最怕的就是他。永远的第一名,莫暄再怎么努力也敌不过(PS:音乐学院的专业考试,弦乐是在一起考试和评分的^_^)。莫暄随时准备了一个冷冰冰的硬壳子把自己罩住。偏偏此君极为不识时务,有事无事均来招惹他。
莫暄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琴弦也乱了阵脚,调度不准。
“莫暄,整个乐队都在等你。如果忘记带耳朵,或许可以请严景借一付给你。”
笑声四起。莫暄面红耳赤。又是严景,莫暄恨恨地想。抬起头,严景没有笑。他翻出校音器,伸手递给他。
乐团的成员和指挥每年轮换,几乎是亚洲各国代表的友情大集合。其实也都在暧昧模糊地相互较量,如同为国争光。这一年的特邀指挥是指挥大师阿巴多的末代弟子,华裔。有传言说他从来不笑,就像他从来不讲中文,就像他偏爱严景而不理解乐团为何选择莫暄作为大提琴首席一样。
这位指挥还有一个著名的特点,排练时从来不看时间,仿佛冷暖温饱无需自知。排练结束已经晚上8点。
“莫暄,陪我去吃晚饭。”莫暄以为动作尚算神速,结果连这么无关痛痒的细节也敌不过严景。背上的大提琴被严景拽住,逼他就范。
依然非常的热。空调排出的气体令空气更加粘稠。月亮昏黄模糊,被灼伤了一般。严景把他带到一个破烂的胡同里吃泰国菜。他吃不了辣。严景把剥干净壳的虾全部放进他的碗里。严景总是让他不自在。
“对了,莫暄。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有话快讲。”
“你是不是同性恋。”
“啊。”
“原来你今天真的忘记带耳朵。我问你是不是同性恋。”
不朽的诱惑
1
《后宫诱逃》。莫扎特居然将这样一个极度乏味的故事烘托至不朽。约瑟夫二世在看完该剧后,他说,“亲爱的莫扎特,你写的音阶太多了。”唉,一个十足的傻瓜。那位自我感觉良好的指挥重复地兀自宣泄着自己关于这部作品处理的宏论,精神饱满,滔滔不绝,既不实际又不得要领。莫暄觉得他并不比约瑟夫二世高明。
“我问你是不是同性恋。”能厚颜无耻地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严景也是十足的傻瓜。莫暄懊恼不已。
“乐队暂停。现在请莫暄单独把这四个乐句拉一遍。”
在一片莫名其妙的肃静中,莫暄磕磕绊绊地抬弓敷衍了过去。他走神得厉害。拉完后,他动手将谱架升至最高,恰到好处地挡住了那张一直冲他傻笑的脸。
一天的排练,他都没再抬起头,眼睛只管紧紧盯牢乐谱。即使如此,小提琴的音响仍旧仗势欺人地笔直穿过他的大脑思维,如同现代派作品在他体内爆裂,叫他无以伦比的抓狂。
“弦乐全部留下。木管和铜管组可以提前结束。”
老天。莫暄愤恨地盯着乐谱。莫扎特为何执著于用弦乐表达所有缠绵悱恻的抒情主题。他不情不愿地与严景合作。
“莫暄,麻烦你抬起你的头。如果是因为不记得乐谱,那么回去后务必认真练琴。”指挥叫停,留下一个来不及解决的和弦,说不出的别扭。
莫暄硬生生地调整了坐姿。他与这位指挥八字不合,对抗不是他的强项,无奈顺服。
排练继续。
指挥显然还没有从他的白日梦中醒过来,兴致勃勃,手舞足蹈,让一段曲折曼妙的旋律如浓烟般剧烈滚动。莫暄第一次与严景达成共识,诚心为莫扎特散落在外的音符哀悼。
老旧的欧式建筑外面,梧桐树的新鲜叶片在月光下摇摆着微弱的光泽,有风吹过时发出流水一样的声音,略带妩媚,比人类可爱。莫暄走出排练厅后深深吐出胸中闷气,神情困顿。
“莫暄,要不要我陪你一起背谱。”严景从后面拽住了大提琴的脖颈,令他动弹不得。
莫暄冷冷地笑起来,“我上次忘记回答你,我真的是同性恋。小心我强JIAN你。”
后面的傻瓜没了动静。他转头正欲一探究竟,突然被吻了个正着。
“我一直在等你回答。”
不是吧。
乐团成员早已四散走尽。只有藏匿在暗处的蝉虫有恃无恐地放声尖叫。气氛分外诡异。
2
莫暄一夜无眠。
浓烈的阳光劈头盖脸,精力充沛,自以为是的坚定和激情。他一边走一边间断地回顾,期盼一辆空的出租车救他于水深火热。
“莫暄。”
他祈祷这不过是高温下臆造出来的症候。结果证明,老天也偏爱严景而不愿眷顾他。严景的自行车拦住他的去路。
“上车,我载你。”
莫暄决定逃避现实,破罐子破摔般的坐到了自行车后座上,气势夺人。
《后宫诱逃》的第二次排练。许多喜歌剧的典型情节,吵架,酗酒,追逐,喧闹,求爱,通通齐济一堂。莫扎特是狡诈的天才。音乐一出场,恶俗的情节仿佛一具尸骸溶解在流体中无影无踪了。
指挥开始激烈地燃烧起来,并向周围释放过多的能量。态度很符合他的身份,附庸风雅谦虚慷慨的大艺术家。只能听夸奖,不能听批评。当然,一旦涉及他曾经指挥的杰作,他还是乐意倾听批评的,且无比殷勤,眉飞色舞。
莫暄此刻最崇高的理想便是背过身体,捂住耳朵。不想旁边的副首席英勇挺身而出,右手的琴弓啪地掉在地板上,斩钉截铁地截住了指挥的感官愉悦。天下大乱。他是比莫暄高一年级的师兄,叫简毅。本人可不及名字坚毅,他的皮肤未免太白皙,鼻梁未免太清秀,说起话来细得像女人。顶多算是男花旦。所以他不适合与男性交往,却总有女性愿意同他较量。
排练厅寂静无声,充满了漏洞百出的相对意识论。莫暄简直要呼吁这位纤细的男人也不妨用来钦佩一回。
简毅俯身拾起失物,然后致歉,内心和外在的两种不同倾向彼此并行,玄妙地结合。语气那么自然,那么令人信服,连指挥也被他感动了。被疏远,被敌视的和谐融洽自动修复,言归于好。排练顺利往下进行。
一条微妙的界限在大提琴正副首席之间宣告撤除。
指挥又逐渐地进入大艺术家的状态,他陶然忘步,浑然忘言,行将蹁跹起舞,凌空飞去,宛若在梦中所见的某种独来独往的神物。
这意味着一切令人悲哀的,愁闷的,忧郁的情绪遗憾地继续。莫暄警告自己务必安心静坐,通过信赖个性原则聊以自慰。看来人必须在这样形而上学的昏昧环境里生活一段时间,才能体验到,在清新的状态下呼吸新鲜空气是多么令人愉快而满足的事情。
“弦乐的四位首席请留下。乐团决定在演出季中穿插演出莫扎特献给海顿的6首弦乐四重奏。从今天起四位首席每天加排两小时。”
唉,运气差也是一种罪过。
3
二提琴首席是位韩国女士。从外型到音色都属于穆特系。每当执琴之时,仿佛突然的障碍,命运的揶揄,不安的期待,总之,人生的整部神曲和地狱篇都掠过她眼前,且不是仅仅像镜花水月般的假象。情况岌岌可危。旁边的中提琴首席,国籍暧昧不清。他冲周围的所有人类以及事物微笑,充满意味,但是从不倾诉。莫暄希望有机会敲一敲他戴在脸上的面具是何种质地,想必价值不菲。
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交错缠绵,收放自如的柔情,如同他一生走过的漫漫疲惫长路,孤独镇定,落拓跌宕。置身其中,感觉是被涌动着回声的潮水一波一波冲刷,散发湿润温暖的气息,润泽无声。到最后,余出一片空阔清明的天地,这样有情有意。
严景沉醉的表情极像一个浅薄的狂热分子,嘴边挂着泄露真情的笑意,彻底化作虚拟符号,用以搭配他英俊的五官。投机取巧的人。莫暄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怎么一副快断气的样子。”
莫暄体内的愤怒严重流失,他已经完全没有张开说话的力气。他抿紧嘴唇,将乐器打包,背起来。像一个白发苍苍的诗人冷然静观狂放豪迈,驰骋人间的尚武诗人时的姿态。
“我们去吃晚饭。你难道不饿吗。”
“严景,你今天饶了我吧。”莫暄想着,我为何生得这样厚道。
“今天我也没兴趣跟你玩接吻游戏。叫你失望了。”
莫暄无言。他不善于如刻薄的老妇那般与人你来我往的叫嚣。
严景扯过他背上的大提琴,背在身上,径自往前走。凡事需忍耐。莫暄跟在后面,走进了一间崭新的小而别致的餐厅。雪白的窗幔,黑色铸铁的餐桌。吊灯很低,在夜色中出乎意料的明亮。空气干净极了。里面空无一人。
“这里明天才开始营业。坐吧。我去找些吃的。”
严景打开CD唱机,塞了一张唱片进去。又是《后宫诱逃》。唱机发出的声音很轻,像随时会被掐断似的。
严景端来两碗速食面。“厨师明天正式上班,今天只有这个。快吃。”
莫暄费力地抓起筷子,吃得昏昏欲睡。
“莫暄。”
“嗯。”
“我也是同性恋。”
“啊。”
“你果然是听力发育不全,难怪视唱练耳每一年都要重考。”
“严景,你去死吧。”
莫暄扔下筷子,背起大提琴,转身往外走。一派正气凛然的模样。
事情通常在他以为结束的时候,又以突兀的方式出现。严景驾轻就熟地拽住了他的大提琴。把他拉回来,一把抱住。毫无预警的,他被一个男人紧紧抱着不肯撒手,像一个刚刚得手的玩具。
“莫暄。严景正式向你求爱。”
“你还是去死吧。”莫暄捏紧拳头狠狠砸过去。
4
莫暄想起前几日严景遭受打击后孩童般无措的表情。近日,严景与平时热烈的生机洋溢相比,所谓的若无其事看起来更像是人为的布景,显得寡淡惨白如幽灵。
“乐队暂停。小提琴和木管声部来一遍。”
莫暄惊魂未定。他抬头朝对面瞄了一眼,却被严景忽略过去。
指挥又叫停在一个没有解决的和弦上。全乐队的成员均形同遭受可怕的酷劫,坐立难安,渴望以手中惟一的武器同这个不协和和弦做斗争。终于双簧管首席忍不住率先吹出一个主音,所有人浮动明灭的急躁总算曝光作废。
指挥力求把剧情里崇高感情的体现者加以突出强调,力求有更多的自由,更宽广的感情范围和对比并置的可能性。结果反而患得患失,像一事无成的醉生梦死之徒的假聪明,令所有成员无所适从。急口令和浪漫曲的技巧因素互相背驰,直接冲突,总也无法结合起来。
排练受阻。
大家只得豁出遁世绝欲的心情,陪着指挥辗转反侧,又彼此设想谁发挥场面功夫,假借花样翻新的借口阻止指挥矢志不渝如入邪魔般的探索精神。结果各自按兵轻易不动。谁出师未捷身先死,等于集体落空。
僵持不下之时,摆在简毅谱架上的琴谱突然跌倒,笨拙地砸在琴弦上,随后带着英雄式的伟大风格投身于地面。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中所发出的声音是如此不同凡响,魅力如此独一无二,任何别的魅力都无法替代。它引起了排练厅一阵小小的高潮。所有人都以赞赏的眼光注视它。
莫暄几乎哑然失笑。简毅实在是具备难能可贵的高尚情操。
简毅躬了躬身,面带微笑,算是致歉。他再度以整个病态的超感官的伪装,利用毫不令人生疑的精明使自己的缺陷变成优点。
指挥受到惊吓,如同掉入一个忘忧的洪沟分割开的日常生活的世界与醉境的现实之间的夹缝。精神都快错乱了。
排练不了了之。
指挥夹带厚厚的总谱碎碎念叨着不知哪国语言提前离开。小号首席立刻吹出一个响亮的长音,跟解散号似的,所有人积极响应,通通举起自己的乐器施威,发出杂乱无章的巨响,铺天盖地的音浪遏制住了那声长音。
双簧管首席艰难地跨越过用谱架设置的重重路障走到简毅面前,“简毅,你还是老样子。”
简毅抿嘴一笑。作为男性,他这种行为未免太妩媚了一点。
莫暄看着这位来自新加坡的高大的亚洲同胞。居然将中文说得这样地道。
“莫暄,他是方君佑,前一年被学校派去新加坡交流学习。与我同年级。”简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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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指挥第一次提前进驻排练厅。一进来就埋头研究总谱。那种孜孜不倦的多情善感的面部表情,让人徒增怀疑他是在收到自己倾心的女孩所写的情书后,低声怪怨情书的言词里为什么不纯粹是由一段短暂的恋情和一个举世无双的情人的精髓结构而成。
方君佑告知莫暄,这位指挥是业内人士公认的接近病狂的莫扎特的忠实拥卒,情怀属于对原始自然因素怀眷之产物。
莫暄一边漫不经心的调弦,一边瞥见方君佑正冲他挤眉弄眼。大家心照不宣,今天又将欣赏到指挥粉身碎骨般坦率豪迈的激情。严景也隔着谱架生硬地看了他一眼。一眼而已,莫暄便颓丧地发现自己苦心经营煞有介事的视若无睹,竟然是盛装之下的赝品。他赶紧把这一重大发现拨土掩埋,企图毁尸灭迹。
弦乐的四位首席照例留下来为四重奏进行排练。
莫扎特在他的四重奏里将非常微妙的复调音乐的展开手法加以骄矜的处理,一座巴洛克式的宫殿便通过四把定位不同的弦乐器运弓摩擦几根琴弦勾勒出来。
旋律慢慢推进。音调之惊心动魄,歌韵之急流直泻,和声之绝妙境界,都被慎重而干脆的丢弃,如同废纸。那个一直隐匿在主题内核幽微深处的乐段,恍如霍赫室内画中的物体由于半开着的狭窄门框而显得更深远一样,从遥远的地方,以另一种色彩,在柔和的光线中出现了,大提琴与小提琴的交错表达。两个人不得已被这个乐段连结在一起,以至当这个乐句在耳边掠过,离他们虽是那么近,却像是在无穷远处,倾洒般的蔓延。这个乐段继续以单纯而不朽的步伐向前移动,带着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微笑,仿佛认识到它所指引的那种甜美的虚妄。在它华丽丰盛的优雅之中已经有点万事俱休的感觉,就好像是随着徒然的遗憾之情而来的超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