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的曲目并不难,是一首浪漫主义时期的弦乐小品。抬起弓,耐心摸索,却发现他拉出的音符都打上了封印,任他寻找分辨,感情始终黯淡无光。他无法抵达上次所翼及的途径,音色再优美,终究只能修成一座木肤肤的雕像。
8
考完出来,严景等在门口。莫暄在他面前停住。严景保持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莫暄寸步不让,把大提琴倚在怀里看着他,都无意先行应对。
沉默有数十秒。严景不自然的笑了笑,“考得怎样。”
“外面应该听得到吧。何必多此一问。”
严景后面的话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方君佑打断了。方君佑大大咧咧地挤进他们中间。“喂,简毅是不是刚进去。”
莫暄朝他点点头。
方君佑立刻大步跨向走廊的中心地带,大力挥舞手臂,随后又做了个噤声的大幅度手势。如此倾力的本色出演,收效甚大,全部人马配合的放下了乐器在走廊上齐齐肃立。
严景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莫暄看看他,也忍不住想笑,严景突然扳过他的脸,凑到他嘴唇上偷袭了一把。莫暄脸红了一半,实在哭笑不得。这人也太过专情,如此浅白的套路,屡试不爽。严景的手又偷偷绕过他的大提琴握住他的手。莫暄转移视线对牢排练厅紧闭的门,装作聆听简毅的演奏,又不情不愿地抓紧严景的手,与他交握在一起。
简毅拉动琴弦迸发的头一个音符就仿佛穿透厚重的云层,光线蓦地放射出来,整个境界开朗透亮。他抽到的是一首20世纪初期的作品。琴弦的摩擦粗暴,干脆,非常洁净,高亢的略带金属质地的音色,一寸一寸撕裂圆润的协和,逼迫空气压缩稀薄,饱满的内核,坚定不移的硬朗又自有一种纤细的妖娆。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的了断,完全一气呵成,无任何僵硬的生涩之感。
走廊里发出絮絮叨叨的赞叹,羡妒满天飞。方君佑认定简毅前景欣然,总算脚踏实地,准备随时进入生死场,放心搏杀。真是患难真情,这样露骨也不怕人另眼相看。
方君佑成为压轴。相当漂亮的一段炫技,一路辗转,肆行无碍。
半小时后的宣判,最终结果原班人马均按兵不动。一场极其无聊的虚惊。
所有人如蒙大赦,个个勇不可当。方君佑即兴发挥他装饰一首叙事曲旋律线的才华,到处无辜招摇,的确是不坏的演奏,一股懒洋洋的轻佻的风情,色相暧昧。小号和贝司被旋律线顺利勾引,随即举乐器应合,加入短促的音节把旋律线组织成结实的底托。情趣逐渐升温。突然,二提琴首席将自己的小提琴交到严景手边,这一举动引起所有人高声的热烈的拍手起哄。严景遭遇推举,莫暄识相地退至一旁。严景接过了那把小提琴,非常自然的把右手的琴弓塞进莫暄手里,尔后挑衅性地徒手拨动金属琴弦,专注的眼神一直不离莫暄,拨弦完全随性而至,脆硬的强音和装饰音相继交织,揉搓成一块厚实拙朴的织品,将莫暄团团围住,旁若无人。
单簧管和中提琴也加入进来,圆号亦从中作梗,旋律一下子自行跨越了几个时代,体验了各种人的情绪,朝无逻辑,无原理的方向渐变,踉踉跄跄,轮廓遍体鳞伤。最后长号在一个极沉闷的音区撞了一下,就再没发展下去。打乱了所有乐器的功能走向,节奏一下子变得乱蓬蓬的,像小猫的胡乱撒野。安静了一秒,然后全部人笑得脸抽筋。
琴弓还被莫暄拿在手里,严景郑重地举起小提琴笑笑地看他。莫暄把琴弓递了过去,严景趁乱强横地拉过他的手,连同琴弓一并握在手里。
9
晚上,两个人一起去觅缘做表演。一位华裔音乐家的小型生日聚会,非常简单的聚餐,不多的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喝了很多酒,然后其中一人拿起随身的小提琴站上表演台。如此奇突的大动作让台上的两人有些错愕,不等他们反应,他已经抬弓配合两人演奏的旋律在高八度的位置为抒情的华丽辞藻提供衬托和对比色,似乎他的存在只为支持他们。寥寥数笔的刻画,如高超的彩色画家从瞬息万变的大气和阳光中猎取来装点住宅的光彩。旋律被灌进一个色彩变幻莫测,每个颗粒都不断弹来蹦去的水晶石的容器里,三把乐器在狭小的空间贯穿交叉,追寻竞逐,连接堆集,不时以可爱的华彩性滑音做装饰,令所有听者的耳朵如被细碎的音符抓挠。其他几位终究耐不住技痒的参与进来,旋律越来越脱离常轨的痕迹,但每个人都仿佛是一个鼻孔出气,每个音符如烈火蔓延全身般的蓬勃向上,飞溅起前所未有的浓烈效果。鼓掌,口哨,尖叫,纵情夸张的喝彩夹杂着狂欢时发出的笑声。这样繁华隆重的地点,一群卸去面具回复本能的快乐的人。
热闹的气氛持续至凌晨。走下表演台,那位华裔音乐家同他们大力击掌,“两位未来的音乐家,我们肯定有机会再见。”
大家齐齐背起乐器走出觅缘,像多年不见的旧朋友,互相拥抱道别。
“严景,我总觉得那位音乐家很眼熟。”
“他是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首位华人首席。”
“严景,毕业后有打算出国吗。”
“亚青与我谈过,将推荐我去巴黎国立音乐学院念大师班。”
天才不可多得,亚青简直迫不及待。
“那太好了。”莫暄觉得自己言不由衷。
严景看着他,“我等你跟我一起去念大师班。”
莫暄停下脚步,严景的表情不像开玩笑。“严景,我可能考不上的。”
“那就一起留下来。”
“千万不要。”莫暄无比干脆,“我可不想当千古罪人,那些指望你为国争光的人一定满大街追着杀我。”
严景笑到不行,“我说少爷,您还真难伺候。”
收住笑意,然后莫暄听到他说,“我从未幻想成为大音乐家,小提琴不过是能为我带来温饱的工具。莫暄,我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就好。”
他们走着到了Linz•K425的门口。
严景突然的顿住,呆了一下,说,“你在这附近有两天了,为何不进来。如果是想收回餐厅,不妨直说,我没有资格拒绝。”
莫暄有些懵,不明所以。他发现近旁的路灯下有人站着,直勾勾望向这边。
僵持了很久,那个人终于走近。莫暄看清她的面貌,是严景的妈妈。一眼便可得知,他们有某种非常相像的血缘特质,不容有失。
“严景,我只是想看看你。”
严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进去坐吧。”他推开Linz•K425的门,另一只手牵住莫暄的手,牢牢握在手里,好像生怕莫暄会迷路走丢。
“严景,你跟他。”
“我的男朋友。”
“你。”
“我怕女人。拜你所赐。”
她猛地一惊,再说不下去。各自沉默不语。
“如果没别的事,我们要早点休息,明天有排练。”
“厨师下班了吧,我去厨房给你们做些吃的。你,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了。”
“差两个月正好8年。”严景冷笑着,说,“你过去的8年都没有想起给儿子做顿饭,今天也不牢你费心。”
她还想说什么,严景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她笑起来,“严景,你和我一样,做事不愿留余地。”她又说,“我一直希望着你将来能成为一名小提琴家。我会看着的。我知道你不会令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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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严景甚至没有目送他的母亲离开。仿佛是与己无关的人。她走了。他关上门,意志坚决,头也不回。这个晚上与任何其他的晚上没有不同。她临走之前的最后的一句话成为莫暄对这晚记忆犹新的惟一因素。
第二天的排练恢复常态,照原定计划排《费加罗的婚礼》的第三幕。没有出现心血来潮的意外,大家松弛神经,海阔天空。
刚走出排练厅,严景的电话便响了。莫暄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莫暄听到严景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莫暄一阵凛然,看住他。
……
“好的,我马上到。对。一小时之内。”
电话挂断了。他看起来平静之至,转头笑了笑,说,“我有些事,要先走。”
莫暄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别担心,没什么大事情。”
莫暄伸手拉着他,低声恳求,“严景,我想跟你一起去。”
严景不再坚持。之后便是沉默。
临近傍晚,天气依然很热,偶尔有风,蓝天白云。沿途并不顺利,车流和人群拥挤不堪,奔波的陌生人之间彼此夹攻,粗鲁的碰撞,失去性别和身份,盲目且慌乱。出租车挤在狭窄的缝隙里寸步难移。司机扭开电台,里面正在播放某知名歌手客串主持的节目,言语空泛,全无智能,让人不胜其烦。严景全神贯注,听得非常耐心。
他们迟到了很长时间,两名警察与一个神情萎靡的中年男人一同站在约定地点等候。
严景不去看那个男人,直接与警察对话。
“她是几点死的。”
“早上7点,你继父报案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我们一直试图与你联系,但你一直关机。”
“抱歉,因为有规定那个时段不允许开机。还有,这个人的确是我妈妈的丈夫,但并非我爸爸。”
那个男人迅速看他一眼,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严景语气平淡,“我想上楼顶看看。”
两名警察带他们到事发现场。严景径自走到边缘地带往下俯看,很快,他回头看着莫暄,说,“我不能明白她哪里得来这样大的勇气。真的很高,有20层楼呢。”他笑笑地好像无事人一般。两名警察反倒动了恻隐之心,在一旁唏嘘感慨。这世上人人都乐于同情弱者,袖手旁观而已,又无需拔刀相助。
那个男人突然失控跌倒在地,掩脸呜呜地哭喊,“她是早就这样想好的。可能在我跟她说离婚那天就想好了。严景,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都怪我,我。”
严景截断他的话,“怪你做什么,这是她自愿的。” 多情的人往往希望别人也多情。可惜世事古难全,她拼掉一切得来的爱还没来得及捂热,就生了变数。严景越说越快,“她自愿为你跟丈夫离婚,她自愿为你跟儿子断绝关系,哈,看看她,自愿为你连命都不要。关你什么事,她自找的,都是她自找的。”莫暄过去紧紧抱住他,严景突然闭嘴,推开莫暄,转身飞跑,顺着楼梯仓皇的跑下去。
11
莫暄找不到严景,应该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路上的霓虹灯已熄灭大半,通宵营业的便利店的灯光格外耀眼。莫暄只能慢慢走回Linz•K425,那里是他对严景的全部所知。他坐在餐厅门口的阶梯上等。暗沉的夜色如薄皮一般包笼着路面,远处的马路有汽车的声音隐约传过来,产生一种超现实的冷冷清清的回响。
莫暄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他把头埋在膝盖里打瞌睡。
“莫暄。”
他猛地抬头。严景在路灯下站着。他惊喜地站起来,快步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严景的左手臂直往外冒血。他感觉心脏一下子停跳了数拍,声音也发不出,脑袋中像麻痹了似的一片空白。他故作镇定地抓起严景的手臂想检查伤口,但血流得很凶,看不清楚伤口在哪里。严景伸出右手抱住他,非常用力,身体有些站立不稳。“莫暄,别动,我想这样抱着你。”
莫暄静下来,不再做追究,一动不动由他抱着,密不透风。“莫暄。”他笑,“说出来你都不相信,我竟然记不起我跟她之间有过丝毫的感情。她从来都把我撇在一边,我的生活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去培养感情。”他说,“她一定也很恨我,我不肯叫她,我告诉她,她不配做母亲。其实,我曾经鼓足勇气想叫她一声妈,我眼睁睁看她走过去,最后还是没有叫出口。”他不断地说,狠狠发泄。他们站了很久,以为就此修成两尊活化石。
严景的伤势不算太严重,或许因为疲倦崩溃,欲作恶意破坏,到最后一刻悬崖勒马,放自己一条生路。医生为伤口做了细致的处理,许诺数天即将复原。没有必要追究,任何伤口都能复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差别。
醒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太阳把新的光亮抛进房间。严景睡得很好,莫暄怕把他吵醒,放轻动作,偷偷起床。他迅速完成一系列洗漱仪式,背起大提琴出门。
严景需要请假,首席暂时空缺,排练仍然照常进行。
指挥迁就严景的缺席,改变计划排练《费加罗的婚礼》的第一幕。莫扎特在这一幕中对付现实的方法是在主人公们的爱的意识中排除原因,这是他的主人公们统一的音乐语言。即使机敏的人被机敏地愚弄,粗陋的人被粗陋地愚弄,莫扎特都使其成为一切美化自己的冲动,无论是完全的自欺者和欺人者,都已经被美化,变得更健壮,更完美,更丰富,爱是最强劲的兴奋剂,爱人者敢作敢为,富于冒险精神,慷慨和纯洁。
莫暄睁大眼睛瞪着指挥以其炽烈的光芒熠熠闪光的陶醉感和过热情绪,却无一例外的与每个乐句擦肩而过,音符触着了琴弦,又超过去,它们互不相识,各自远去,七魂五魄飘飘然不知在何处。
他继续瞪眼目送指挥夹起总谱走出排练厅。终于,简毅从旁边飞来一拳把他从十万八千里打回来,“喂,你到底在想什么,整天都摆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简毅,你说如果亚青知道了严景的性取向,还会不会推荐他去念大师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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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简毅都没开口同他说对白,方君佑已经收拾好乐器匆匆杀过来了。这人一旦面对简毅就不自觉的在一举一动里加入这种激情,这种激情还总被他吓人的拖长,不打折扣,就像所有放荡和疯狂的十年间的浪漫派。
“简毅,你快点。晚上大家约好去一间新酒吧。”
莫暄把大提琴装进包里背起来,枉他好容易找定对象展示自己的谦虚彷徨无知,不耻下问,却被方君佑节外生枝。反正方君佑只管全力追求幸福,心思通通用在破镜重圆的宏愿上,从不晓得关心别人的未圆之愿,真狡猾。
“简毅,我先走了。”
“莫暄。”
“再见。”
太阳倒向一边,即将坠落。马路上排满车辆和人潮,汽车喇叭声嘶力竭,热烘烘的鸣放。莫暄慢条斯理地沿马路边走来走去,身旁那些赶往各自的目的地的人像一条条坏脾气的鱼,态度恶劣。只有他目的不明,无所事事。
天全黑的时候,他才慢慢走回Linz•K425。一大帮公司职员在里面聚餐,餐厅的气氛被他们炒得热热闹闹的。他一眼便看到严景坐在餐厅最角落的位置。严景坐在那里呆木着脸,双目茫然没有焦点。莫暄不由地停下脚步。严景在他面前倾力掩饰,一定尽了很大努力。严景注意到他,起身接过他的大提琴,拉他坐下,“难道今天有艳遇。这么晚才回来。”说完笑着看他,不见破绽,根本判若两人。他不想与他共患难,竟这样迁就。
莫暄有点负气,“对啊,今天有个管弦系的师妹跑来向我告白,求我一定答应做他男朋友。我在外面考虑了很久,忘记时间。”说完还想用眼神好好挑衅一番。刚把视线投在严景的脸上,他就反悔了,突然感觉很沮丧。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