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可以完全地怨恨这个世界的话,他愿意亲手把这个世界敲碎。
可是这个世界实在给了他很多东西哪,所以呀,他只有用尽全力去保护那些给了他东西的人们。
他叫史部光一郎,二十三岁活泼开朗,但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伙呢?
卷一
"做完就要走吗?你还真是一个没良心的家伙啊!"衣衫半褪的女人依靠在暗红色的抱枕上,半是嘲弄地望着穿上长裤的男人。
不是很大的屋子里,地上四处散落着女人凌乱的衣物,屋子里唯一打开的台灯半明半暗的散着昏暗的光,女人一只半透明的丝袜轻飘飘地挂在抬灯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的女人似乎在不经意地散发着一种妩媚的疲倦,只系上裤带的男人上半身依然赤裸着精瘦的筋骨,回过头来男人苦笑着望着轻轻撩拨着自己卷曲长发的女人:
"不是丽子姐你自己规定不许我在你这里过夜的吗?"
"不是告诉过你不许叫我丽子姐吗?"刚刚还是一脸寂寞哀怨的女人突然怒气冲冲地大叫着说:
"如果外面的人听到你这么叫我一定会以为我已经是个超过四十岁的老太婆的!"
"咦?去年你生日的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到那个年纪了..."低下头四处寻找自己袜子的男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自语似的说。
"你这个死小鬼!"靠在床上的女人从床底下拉出团在一起的袜子气极败坏地扔向轻笑着躲闪开的男人。
一身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仿佛经过长久的体力劳动而锻炼出来的结实但却削瘦的肌肉,浓黑而且粗重的眉和漆黑但大得有些凶恶与粗重的眉毛几乎连在一起的眼睛,过于挺直的鼻子和宽大但单薄的嘴,所有线条太过刚硬的东西配在男人脸上却透出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仿佛知道自己不管面对是的什么样的女人都只会得到宠爱一般,男人的脸上带着懒洋洋的微笑。
"上天还真是捉弄人啊--"气冲冲地望着赤裸着上半身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高大而精干的男人,女人突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第一次被带到我店里的那个瘦瘦小小眼睛大得可爱的孩子没过几年居然变成了现在这种老男人的模样,早知道就不让我店里的那些小姐那么早就教你玩成人游戏了,人家都说年纪小就开始玩会长不高个,为什么你跟别人正相反啊!"
"喂,我可是记得第一次和丽子姐你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是‘从来没见过像你这种眼睛大到让人觉得凶恶的小鬼,一见你就知道你以后绝对不是吃正道饭的'。"
史部光一郎苦笑着斜望着丝毫没有感觉理亏的女人说。
"我说的没错呀,只是没想到当初那个大腿没有人家胳膊粗的小毛孩一下子就变成一个熊一样高大的男人了,"丽子不以为然的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唯一没变的就只有你那双依然大到让人感到凶恶的眼睛,前两天青龙会的山口组长还问我你要不要出去混,他很愿意当你的靠山,他说你只要在脸上添道疤,保你不出两年就混上个千人长。"
"不可以啊,"史部活动了一下瘦长的脖颈,用手搔了搔一头短得七楞八翘的头发露出一抹无奈似的笑:
"我答应过通口先生要做安顺良民的,所以绝对不可以去混黑道啊!"
"那个男人又不是你亲爹,你那么听他的话干什么?"丽子执拗一般的微笑着望着在她身旁坐下的男人。
"这个..."男人一张棱角分明得仿佛造物主忘记打磨的脸上忽然慢慢露出一抹温和的笑:
"我的命是通口先生给的啊。"
"......"女人雪白修长的手慢慢贴上男人削瘦宽大的背,一片几乎占满多半个背部的暗红色烧伤疤痕从女人手掌下滑过,忽然,丽子像想起什么似的细长的指尖恶狠狠地掐进男人的肩膀:
"真是的!那个男人究竟有什么好!"
"......"史部的脸再一次被一种叫做温柔的东西软化,他伸出粗大的手用一种不相称的温柔动作慢慢抚着女人低垂轻颤的头发。
"真是的..."
沉默了半晌的女人突然想摆脱什么似的强笑着抬起头,伸手从床边的柜子上摸出一只香烟点上。
"今天一整晚都陪着我吧!"女人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史部,尖瘦的脸上泛起一丝有一点苍白的微笑。
"结婚前的最后一晚一直和别的男人待在一起不太好吧!"光一郎浅笑着低声说。
"死小鬼!"丽子突然‘啪'的拍了一下男人乱糟糟的头:
"是谁明知道我明天就要结婚了刚才却还和我上床来着!"
"唔..."男人撇了撇嘴,忽然露出一种大男孩一般的认真和固执望着吸着烟的女人轻声说:
"丽子姐你--真的不等通口先生了吗?"
"你在说什么呀!"
烟雾中的女人突然露出一种失笑的表情:"我十四岁就已经认识他了!"
"所以我才问丽子姐你啊...你真的不等通口先生了吗?"
"你这些话好让我伤脑筋啊,那个男人和我之间并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呀!"女人慢慢地抽着烟,半是微笑的脸上似乎带着一种无奈:
"我十四岁从乡下出来来到东京,那个男人当时应该是比我还大上那么一两岁吧,可是他却瘦得和我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我的弟弟,就是那样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脏小孩竟然满脸不屑地对着我大声说‘乡巴佬!',当时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不是因为被人骂,而是因为他是我到东京三天以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结果他竟然就那样一下子慌了手脚,呼...那个男人表面上看起来很坏,可是心的却比谁都善良,想一想他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会是个要惹女人伤心的男人了..."
"现在想起来我们的孽缘还真是滴着血的那种呢!"女人像是沉浸在分不清悲喜的回忆中一样自语似的低声说:
"从第一次见面以后我们的关系就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没过多久我开始了在酒吧的坐台,我以为他会入黑道,这样我们之间似乎就会变得更加顺理成章,没想到他却找了一家比三流还要不入流的小报社做起了小道记者,说实话,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还会写字..."
"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没有再像第一次见到我时那样说话,很多的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地微笑着听我说话,但是我却感觉正是那种微笑让我抓不住他,苦熬了十一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夜总会,而他却告诉我他要有老婆了。"
"哎呀呀--"正低语着的女人突然夸张地长长叹了口气,"他说那话的时候我唯一的感觉竟然是‘看吧,我没感觉错,我果然抓不住那个男人!'...就这样我们分开了将近一年多,有一天那个我以为以后都不会再看到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我店里,那一晚他就留在了我家里,那晚我心里还在说‘男人怎么都是这个样子啊',结果后来却听人说他的老婆在生小孩的时候难产死掉了..."
"那个轻而易举就击败我的女人到她死我也没有见过一面,这样也好,这样在我的心里就不会产生比较,我以为那个男人会让我来代替那女人,可是那个男人的儿子我也只是听别人说起过而已他从来没有让我见过他的孩子,就这样我们一直不清不楚的纠缠了二十年了啊--"
"可是通口先生把我托负给了你啊!"高大的男人突然像一只渴望爱抚的猫咪一样‘噗'的倒在床上,把头枕在女人雪白的大腿上。
"你又不是他的小孩!"女人柔软的手轻轻抚过男人宽大结实、骨节嶙峋的背。
"可是我一直把通口先生当作爹地,丽子姐当作妈咪啊--"枕在丽子腿上的男人有一种孩子式的声音撒娇式的说。
"死小鬼!有会和自己妈咪上床的小孩吗?"丽子突然赏了一记爆栗在史部的头上,光一郎捂着被敲得很痛的头可怜兮兮地爬起来。
"真是的,你这种无赖的一面大概对每个女人都会有效吧!"丽子突然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轻笑着点了点光一郎的头:
"明明刚过二十岁就长得好像在女人堆里混出油一般的老男人,可偏偏不管是好女人还是坏女人都喜欢你这种‘我是无赖我怕谁'的坏男人味,昨天我店里新来的那个小丫头还对我说只要你同意她愿意出来做养你。"
"咦?那、那个...不是只有小白脸才会让人感觉像是吃软饭的吗?"史部光一郎怔了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是这样说没错啊,可是大概聪明一点的女人都可以闻出你身上‘新好坏男人'的味道吧,你呀,虽然不是通口的孩子可是一举一动却像极了那个女人就算为他伤心也绝对不会怨恨他的男人呢!"
"我是--不会让丽子姐为我伤心的。"男人忽然静静地微笑了一下说。
"...快一点滚出去吧!"女人突然嘲弄似的笑着把揉得皱皱巴巴地衬衫扔到男人脸上:
"明知道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今天却还来找我上床,你这个男人哪,也是一个口不对心的家伙!你简直就是在走通口走过的路嘛,那家伙专门去挖名人和有钱人家的死穴,他已经有些日子没露面了吧?你要小心一点有一天会和他一起被人沉到东京湾里去呀!"
"既使是要做新娘子的人,丽子姐的嘴巴也依然是丝毫不减毒辣啊!"光一郎一边苦笑着一边穿上衣服。
"......明天我的婚礼上不想有杀风景的人出现,所以啊--"丽子望着地面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轻声说:
"你现在就祝福我吧!"
"...好啊。"史部轻轻微笑了一下,俯下身把吻静静地长久印在女人的额头。
"好了,"女人突然突兀移开脸,"说再见吧!"
"‘再见'"史部继续保持微笑地轻声说,粗糙的大手慢慢抚过女人尖瘦的脸颊:"记住明天就要当新娘子的人不可以哭啊!"
"终于要切断和你的孽缘了..."丽子茫然地望着地面,自语似的喃喃着,光一郎慢慢地放下手,他呀,刚刚做了一件很违心的事情,他代替了另外一个男人对面前这个女人说再见。
可是,他这么做是对的吧?他好想给这个照顾了他将近十年的女人幸福,可是他好像无法让那个女人真正幸福起来,大概是因为他和她爱的那个男人太像了吧!
"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时记得寄照片给我啊!"史部打开门笑着向坐在床边的女人挥了挥手,已经恢复常态的女人执拗地笑着像驱逐蚊蝇一样甩了甩手:
"怎么,想知道是不是你的私生子吗?"
"我已经结扎了呀!"史部无赖似的笑着。
"是吗?那你还怎么敢号称自己是‘六本木第一种马'啊!"
"那种难听的称谓是别人强加给我的啊,我可不是那么没有操守的人哪!"
"敢和比自己大一轮的女人上床,你还真敢说啊!"女人嘲弄地笑着,光一郎满不在意歪了歪头,笑着说:
"再见啊。"
一个人在说‘再见'的时候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愿望呢?是--真的希望可以‘再次相见',还是已经做好永远再也见不到面的准备了呢?
史部光一郎慢慢穿过头顶杂乱地闪着各色霓红的小巷,左拐右拐爬上一栋已经看不出墙面原本颜色的楼房二层,在一面挂着半截门牌旧得掉漆的门前停下掏出钥匙。
拉开电灯,大约只有八块塌塌米大小附带一个下水道经常堵塞间或充当厨房的杂物间,厕所马桶还是旧式木制的房间立刻无所遁行的暴露在灯光下。
深深地吸了一口混合着发霉的方便面汤、不知在什么地方躲藏了很长时间的臭袜子、又堵塞了的下水道和墙壁霉变的味道,史部很感叹地点了点头,十分认同自己地自语着说:
"还是这里最有家的味道啊!"
"还是没有回来吗?"
男人拿起压在方便面碗下的纸条,揉皱随手扔在了自己身后,这张纸条是他一个月以前留下的,这间房子是他和通口部夫一起租下的,虽然两个人都经常不住在这里可是如果某个人因为什么事失踪了几个月以后,他们中的另一个一定会在这里收到彼此的消息。
"原本还抱着通口先生可以在丽子姐结婚之前阻止她呢..."史部无精打采地拿起墙角的水壶晃了晃,走进厨房,把不知干了都少天的水壶塞到水管下面,开大水龙头。
"看来真的要去查查最近的停尸房档案了,如果真的被沉进东京湾的话就算是捞上来也没有办法体体面面的下葬了吧?"男人自语似的喃喃着,打开火炉把水做了上去。
"这里有一个叫史部光一郎的人吗?"一个冰冷的孩子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史部惊讶地回过头,看到敞开的门前站着一个穿着长衣长裤一脸漠然的孩子。
男孩剪得很短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了头上,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睁圆了眼睛身高超过一米八将近一米九的男人,原本就紧闭的嘴唇在上下打量了男人之后像是很不高兴一般抿得更加用力。
"连门都不关是因为这里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别人下的东西吧!"
男孩望了望乱七八糟的屋子,漠然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鄙夷,没有再多话,孩子径直拖着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旧皮箱走进屋子。
"......"史部莫名其妙地看着径直走进屋子的孩子,脸上的惊讶慢慢变成一种慌恐,过了好一阵他才慌忙走近男孩结结巴巴地问:
"那个、那个你的母亲是谁?是美佐子?...不对,美佐子不可能生出你这种漂亮的小孩来,那就是小晴!还是、还是小路原?或者是佳荷?奈奈?月海?惠美?......"
史部一连串结结巴巴地说出三十多个人名,每说出一个名字,男孩脸上的鄙夷就更增加了一分。
一直到史部即使绞尽脑汁也再也想不出一个和他有关系的女人,孩子才漠然地望着他,从紧闭的嘴唇里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笨蛋!"
"......"史部小心翼翼地望着站得挺直满脸寒霜的男孩,低声下气地问:"难道说你不是哪个女人为我生下的私生子吗?"
"如果我是的话一定会因为有你这种父亲羞愤而死的!"男孩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吗?"光一郎松了一口气一样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抬起头,他皱着眉望着拼命挺直了也刚刚赶到他头顶的孩子,十分不满的大声说:
"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孩呀!你知不知道没有经过别人同意就闯进别人家里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更何况你还吓到了我,我还以为我的哪次‘嘿咻嘿咻'让我一下子中了一个你这么大的奖呢!对了,说实话你究竟几岁啊?我刚刚可是把我前两天才把过的女人都给说出来了呢!"
"...笨蛋!"孩子抿地死死的嘴唇里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他紧接着不再多说一句话的从一兜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相片伸到男人面前:
"我叫通口椿人,今年八岁,绝对不会是你的小孩,你放心好了!"
"姓通口...那、那个,难道你是通口先生的小孩吗?"
光一郎发楞地看着近得快要贴到他脸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大一小像父子一般亲密的两个身影,被揽在高大男人手臂中笑得一脸开心的十多岁的孩子正是少年时的他。
"你怎么、怎么会有这张照片?我和通口先生一共只照过着么一张照片还不知道是被我们两个谁弄丢到哪里去了,我一直以为不可能会找到了,所以呢..."史部看着照片自语式的喃喃着,忽然,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风雷之势把魔手伸向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