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张乾说。
"嗯,后来娘花重金给我请名医做师傅。我爹也很高兴,连我大哥都愿意亲自出钱出力帮我买药材,买医书。"
"那你还说大哥对你不好。"
梁文清把手放下来,遮住了眼睛:"只要我不学经营爹的生意,不抢他的饭碗,他就高兴,就支持。"
"那后来呢?为什么他又不喜欢你了?"
"后来,我学医学烦了,就特别愿意和爹聊聊别的,而我爹也愿意跟我聊......."梁文清说,"这回张老太爷也不知道碍着谁的事,居然连下两种毒杀他。"他突然把手放下来,看着张乾,说:"我真的很佩服你,能在尸体上找到破绽,连我这个当郎中的都没看出来。"
张乾一笑,带着些许得意,说:"那是因为你心乱了吗。"
两个人坐在监房里轻声说着话,忽然外面传来一群人纷乱的脚步声,随后,听见孙五高声招呼:"徐安,快,曹大人来了。"张乾一惊,赶紧站了起来,还没等他迎出门去,曹大人已经带着好几个人来到了监房门口。张乾只得躬身行礼,心里猜想曹大人到来的目的,是打算根据早上的证据查明真相,还是不管不顾继续屈打成招。梁文清看见曹大人,在铺上艰难地翻了个身,把脸扭了过去。
曹大人眼角冲张乾上下一打量,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张乾回答:"老爷,小人看梁文清腿折了,就拿了夹板和药替他治伤。" 曹大人鼻子哼了一声,说:"你倒是不辞辛苦,这梁文清给了你什么,让你这么上心。"张乾一拱手,说:"不敢,我身为县衙的班头,这监房正是需要我勤照应的地方。张乾对任何犯人都是一视同仁,不敢因为他有什么背景就网开一面。""你.....!"曹大人听出张乾话里有话,但心中有鬼,一时想不出反驳的词来。
旁边赵师爷扯扯曹大人的衣袖,轻轻咳嗽一声。曹大人会意,打起精神,说:"张乾,我这会子来,是陪着刚到凉城的兵部侍郎林树柏林大人,他要看看杀害他舅父的凶手是个什么样子。"张乾这才注意到曹大人身边的一个人,没穿官服,斗篷风帽深深地遮住脸,一言不发地站着。此时,听曹大人一说,那人伸手把风帽摘下,露出一张沉稳而精明的脸。
张乾心里又是愤怒又是焦急,凭曹大人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他的心思。曹大人是根本不想调查张家儿媳下毒杀人的真相,而是打算一口咬定梁文清就是凶手,来讨好林大人。张乾忍不住大声说:"大人,这案情到底是怎样还没查清,你怎么就认定梁文清是凶手。"
曹大人用眼睛狠狠地逼住张乾,说:"没查清,什么没查清?"
"那砒霜.....?"
"是呀,这梁文清想害死张老太爷,他不但在药里下了苦芹,而且怕苦芹产生效力不够快,又加上砒霜...."赵师爷在旁边泰然自若地说。
张乾目瞪口呆,他想过曹大人会做手脚,但万万没想到会做得这么彻底。他声音又提高了不少,说:"那么,张府的小凤说......"
曹大人冷冷地打断他:"小凤,张府那个小丫鬟吗?她感染上了疫病,发高热说胡话,刚已经被孟老郎中用了药,昏睡不醒。她说得话怎么做得了数?"
张乾觉得一张织好的网正在慢慢收紧,他和梁文清困在网中央,象两只被蜘蛛绑住的蚂蚱。曹大人回头看向林大人,说:"林大人,这砒霜一事还是今早张乾捕头查出来的。"林大人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张乾从小腹升起一股火,直顶到脑门上,一瞬间心里转了个念头,他想要扑上去把曹大人压在身下,用拳头狠狠地打他那张丑陋的脸。但张乾不能,即使他能,他老婆孩子也不能,这么做会要了她们的命。他紧紧攥住拳头,指甲把手心刺出了血,身子硬生生的没动。
林树柏看看面朝里蜷缩在墙角躺着不动的梁文清,冲曹大人使了个眼色。曹大人会意,吩咐孙五:"把他翻过来,让林大人看看。这贼骨头,见本官来居然摆出这么个架势,我看他挨的打还是轻了。"
孙五走上前,伸手去拽梁文清的胳膊。梁文清忽然伸臂一挣,孙五措不及防,被他推开。随即梁文清用手支撑着坐了起来,他苍白着脸,眼梢嘴角却挂着一丝笑容,望着林树柏,轻轻叫了一句:"林大人。"林树柏听着这叫声里充满了讽刺,不禁起疑,走上两步细看那张脸。
"你,你,你......,你是........"猛然,林大人的脸也变了颜色,说出了进监房后的第一句话,语气极不自然,倒象是见了鬼似的。
"好久不见啊,林大人,您一向身体都好?"梁文清仍旧笑着,象在和熟人打招呼。
一瞬间,监房里面鸦雀无声,每个人的心都翻了好几个个儿。林大人慢慢退了两步,忽然回身快步走出监房。曹大人愕然得手足失措,呆了一下,连忙也跟了出去。
梁文清斜倚在墙边,脸上保持着亲切的笑容,望着他们的背影,只是眼神已变得冰冷。
师爷和孙五面面相觑,两人带着疑问看向张乾。张乾默然摇摇头,赵师爷摸不透形势,不敢再多说什么,泛泛地嘱咐他看好囚犯,随即带着孙五等人退了出去。张乾先前神经绷得太紧,现在陡然放松,全身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他满眼都是林大人那张惶惑的脸,心里知道梁文清绝对是大有来历的人,想开口问,却觉得与他之间忽然隔了层什么东西。
梁文清把目光从门口收回来。在他与张乾对视的一瞬,张乾心里不禁一跳。他所认识的梁文清,有爽朗的一面,有文静的一面,有柔弱的一面,也有倔强的一面,可在那一瞬,张乾看到的是他锋利的一面。这时的梁文清已经不象个外乡来无依无靠任人欺辱的郎中,而象个高高在上被人前呼后拥惯了的王爷。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梁文清马上把眼光垂下,再抬眼时,又是原来的梁文清了。张乾的脸可没有他变换得那么快,还在瞅着他犯愣,一副想问又不好问的样子。梁文清心里明白,抿抿嘴,忽然一皱眉,轻轻呻吟了一声。张乾立刻回过味来,赶紧上前扶住他,问:"怎么样?"
"刚才坐起来太急,右腿疼得厉害。"梁文清躬身去抚右腿。张乾小心地把被子揭开,引着他的手摸了摸。梁文清头上汗珠滚滚而落,看样子疼得不轻。他抬眼哀求地望向张乾,说:"你把周老郎中给的止痛汤药给我喝一碗,我想睡一会。"张乾点点头,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梁文清转移话题,不想自己盘问,但他戳到了自己的软肋,实在是没办法。
张乾跑到衙役班房去煎药,等捧着药碗回来,发现监房里又热闹起来了。他心急火聊地跑进去,看见赵师爷背着手站在甬道里,正要往里闯,被赵师爷一把揪住:"你急什么,又不是拉他出去打,是林大人吩咐让大夫给他治伤。"张乾这才放心,留神看看里面忙碌的几个人,却都不认识,问赵师爷:"这是哪儿的大夫?"赵师爷扁着嘴,说:"是林大人的亲随,从京里带过来的。唉,我说张乾,你跟姓梁的这么熟,他到底什么来头?"
张乾被滚烫的药碗烫得两手生疼,不停地倒手,又不肯放在地上。他摇摇头,说:"我只知道他是个从江南来的郎中,其他的都不清楚。"赵师爷斜着眼睛瞄他,说:"哼,你不知道?不知道你会这么热心帮他查案平反,还给他买饭送药?"
张乾恨不得把碗扣到赵师爷脑袋上,就是有点舍不得里面的汤药,不耐烦地说:"信不信由你吧。林大人是怎么说的?"
赵师爷阴沉着脸,说:"我怎么知道,老爷和林大人进了内堂,只传出话来让我去张家叫随行的大夫。还是等会儿听听老爷怎么说吧。"
曹大人心里冤枉,觉得自己拍马屁拍在了马脚上,好心好意帮着张家遮掩丑事,这林大人不但一点儿感激也没有,倒端起了架子,把脸拉得老长,不象死了舅舅,倒像死了亲爹一样。曹大人心说:我自己爹死了也没这么操心过。心里生气,脸上却不敢着了相,人家丧事在身,连陪笑都不能笑得太过,只是小心翼翼地答着话儿,想着对策。
这梁文清肯定不是一般人,在官场上混了这么些年。他知道能让林大人这么个高官脸上变色的,屈指可数。从高处一个个细数,京里权贵中没一个姓梁的,估计用的也不是真名。可如果梁文清真是个人物,怎么逼供时他一句都没提过,干在那儿硬挺着熬刑呢。曹大人想不明白,这人怎么可能有权有势而不用,反而让自己吃那么大的亏。"唉,这件案子是左右都没落着好,这乌纱怕是保不住了。"曹大人心里酸溜溜地掂量着。
林大人面无表情地坐着,一言不发,曹县令被屋里的气氛弄得十分尴尬,想说两句什么,又怕说错了惹祸,他刚才绕着弯儿探问林大人与梁文清的关系,结果让林大人冷冷瞪了一眼,碰了钉子。就在曹县令已经忍无可忍之时,忽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曹县令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谁呀。""是我,老爷。"门外传来的是赵师爷的声音。"是师爷。"曹县令请示林大人,林大人微微点头。
赵师爷进来后先向林大人行了礼,然后说:"大人,您的亲随大夫已经给梁文清诊过了。"
"哦,怎么样啊?"
"他右腿折了,其他的倒都是皮肉伤,没大碍的,将养些日子就行。"
"嗯,方子开了吗?"
"开了,开了。"
"伤药要用最好的,这帐你记下,到时候我让人送钱过来。"
"那哪儿能呢,那哪儿能呢。"曹县令急忙在旁插话,"您放心,我立刻就派人去抓药。您看,这人是不是移到县衙内堂养伤啊?"
林大人瞪了他一眼,说:"那象什么话,梁文清现在是个囚犯,移到县令的内堂养伤,传出去成和体统。"曹县令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连称:"是、是、是.....,是下官考虑不周。"
林大人又想了想,说:"你让人在监房里照应一下,别出什么意外。"曹县令连连点头,马上吩咐:"赵师爷,你快去监房,今晚就派张乾和王二在那儿看着吧。"
师爷刚要走,又被林大人叫住,问:"那个张乾是不是刚才在监房里说话的那个?""对,就是他,大人好记性。"林树柏不耐烦地摆摆手,转向曹县令:"你说砒霜就是他查出来的,是不是?"曹县令点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现在听见砒霜就头疼。
林大人吩咐:"去把张乾给我叫来,我要问他些事。"
"是。"师爷答应着快步出屋。
张乾没想到林大人要找自己问话,跟着赵师爷来到老爷书房,一路上赵师爷反复地叮嘱他不要乱讲话。张乾问师爷怎么叫乱讲,怎么叫不乱讲。赵师爷难得地张口结舌,他也说不清楚,这凶手推给张家行不通,现在推给梁文清似乎也行不通了,那到底该怎么讲,还真不好说。
张乾推门进了书房,发现里面只坐了林大人一个,曹老爷没在。看来,林大人并不想让曹县令参与这场谈话。
林大人垂头坐在那儿,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捏着盖碗,却没有喝,只是在鼻下微微晃动,好像在嗅茶叶的香气。张乾见他不开口,就静静地站在他身前等着。半晌,林大人说:"张乾,你说这案子是梁文清做的吗?"
张乾回答:"林大人,据小人这两天来的查验,张文中毒身亡一案似乎不是梁文清下苦芹杀人那么简单。"
"我听曹大人说,这毒里面还有砒霜?"
"是。"张乾把如何发现尸体中的砒霜及在张家对小凤的盘查结果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说:"您可以把孙忤柞和小凤叫来再问过。"
林大人仍旧没有抬眼,慢慢用盖子划碗里的茶水,说:"照你看,这凶手是出在张家内部了?"
"小人没能将张家人等一一盘查,不敢乱讲。"张乾上前一步,提高声音说:"大人如果打算查明真相,就应该先将张家媳妇拘来细细盘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不打算查明真相?"林大人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张乾没动声色,抱拳躬身:"不敢,不敢,小人身处偏远之地,也早知林大人是当今朝廷的栋梁,是决不会徇私枉法的,况且大人孝心可嘉,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如能亲自查明真凶,也可告慰张老太爷在天之灵啊。"
林大人心里冷冷一笑,对张乾的恭维也好,激将也好不以为然。这官要想当得长,首先就要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对各种形势权衡利弊,选取最有利的位置。至于什么"栋梁",什么"律法",不过是哄老百姓的说辞,就象街上卖艺猴子身上的锦袍,脱下来,比抹布强不了多少。
如今这态势,林大人心里清楚,舅舅怎么死的已不再重要,要紧的是怎么能不落痕迹地把梁文清择出来。曹县令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若是往常,这人情卖得也算不小,多少也要给他些好处,可谁能料到这案子扯上了梁文清呢。也算曹县令倒霉,林大人自己还顾不过来,他就更别提了。
林大人低头沉思,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击,声音越来越急,张乾的心也随着哒哒声越跳越快。猛然,敲击声停住,张乾的心也好像跟着个磕巴。林大人再抬头,脸上已是一脸的官气,他对张乾说:"这小小的凉城县衙有你这样有能耐负责任的捕头,也是凉城老百姓的福气啊。那就依你的主意,现在你就去张宅,传我的话,让张宅一家不管是主子、奴才、车夫、管家一起来见县衙问案。"
张乾心里长出一口气,高声答道:"是,大人。"
审问持续了一夜,张乾守在后院回廊内,心里七上八下,十分焦虑。书房里问案的只有林大人、曹县令和赵师爷,衙役们一个都不许进去。张宅的众人被孙五等衙役分别看守着,赵师爷从书房出出进进,往来提人进屋问话。
夜半时分,赵师爷从书房出来,冲张乾招招手。张乾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问:"赵师爷,审得怎么样?"赵师爷已是一脸的疲惫,说:"老爷派你去张家搜查,在张祥夫妻俩的卧房,床褥下有个暗格,你去把里面的东西拿来。"
张乾拿着令签赶到张宅,里面已经被林大人带来的亲兵把守得严严实实。在床褥下面,果然有一个暗格,掀开暗格一看,张乾忍不住惊叫出了声,里面赫然是一小束苦芹。
凉城的百姓在第二天又听了一次堂审,审得还是绸缎庄张老太爷被毒杀一案。与上次不同,此次陪审的是京城里来的二品大员林大人,而下面跪的囚犯居然是死者张老太爷的儿媳张秦氏。审问顺利地让人失望,张秦氏很快供认毒杀公公的事实。她说:张老太爷一向看不上丈夫张文,一心想再生一个儿子继承家业,近七十岁了还要娶妾,让家人也成为众人笑柄。而且张老太爷为人刻薄,手非常紧,丈夫辛苦经营店铺,挨尽数落,却拿不到什么钱。如此种种使她心生怨恨,正好她也粗通药性,从梁文清开给张文的补药中认出苦芹,想方设法买到,下到公公的药中,又怕苦芹达不到效果,再买来砒霜下毒,最终至张老太爷身亡。
听审的百姓一片惊哗,纷纷痛骂:"最毒妇人心。"曹县令宣布,将张秦氏收押,郎中梁文清是被诬告蒙冤,无罪释放。张文对张秦氏下毒之事失察,以致父亲早亡,责打四十板子,以示惩戒。最后,曹县令说,林大人来凉城一天,就查此大案,而且大义灭亲,将凶手绳之以法,此等魄力,世所罕见,现已奏请朝廷嘉奖。林大人逊谢说,还是曹大人查案有方。堂下众人议论纷纷,众口一词夸赞曹、林两位大人明镜高悬,乃包青天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