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轶事————arui
arui  发于:2008年1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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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乾觉得自己身上绷紧的肌肉啪地断掉,两条腿支撑不了体重,一下跌坐在椅子上。一瞬间,他不知道想哭还是想笑。他想躺倒在地四脚朝天乱踢,想跑回家抱起二丫猛亲,想立刻给赵师爷一记响亮的耳光,当然,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脸上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微笑。
孙庆边用布擦手,边说:"我真是失职,这么大的娄子都能出。"孙五在背后扯了他衣襟一下,被他回身没好气地踹了一脚,没敢吭声。孙庆接着说:"天一亮,我就去衙门跟曹大人说清楚,这案子还大有可察。"
张乾还沉浸在那个微笑中,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想了想,说:"您先别着急,曹大人那里您等等再去。我得到各药铺去查查,这砒霜可比苦芹好查多了,谁家都有一笔帐。现在这事儿只有咱们仨知道,告诉人多了,怕要打草惊蛇。您说呢?"
孙庆觉得说得有理,表示同意。他推了儿子一把,说:"听见没有,别出去乱说,有风声走漏了,我就找你。"孙五撇着嘴点点头。孙庆继续教训他:"你也学着点儿,干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想不到。瞧瞧人家张捕头。"

天蒙蒙亮,张乾回到县衙,跑到监牢里一看,王二正在牢头床上睡得痛快。他也没惊动,轻手轻脚地走进梁文清的监房。在张乾出去找周老郎中之前,曾试图问过梁文清,可当时他昏昏沉沉地,什么也答不出。此刻再进去,他仍然在昏睡,只是地上又多了一个空碗。看来,张乾不在,王二倒是没偷懒,趁梁文清醒时又灌了他一碗鸡汤。
张乾先把梁文清身上的伤检查了一遍,然后靠墙坐在地上笑咪咪地看着他。他心里有了计较,那些血迹斑斑的白布也就不再碍眼。坐了一阵,倦意直涌上来,张乾抵受不住,慢慢地滑下身子,心里念叨:"我只睡一小会儿,然后就出去查案。"想着,沉沉地睡着了。
一个时辰后,梁文清从昏睡中疼醒过来,觉得耳边有呼吸声。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张乾沉睡着的脸。清醒时的张乾显得沉稳能干,此刻,那张脸却出人意料的安详,嘴角微微翘起,像个做美梦的小孩。梁文清呆呆地看着,一瞬间忘了身上的伤痛。
初夏的清晨还很凉,张乾又睡在地上。他隐隐感到寒意,又往梁文清身边贴了贴,蜷起了身子。梁文清忍住剧痛,慢慢抬手拉住腿上的被子,想盖到张乾身上。无奈,两只手受伤太重,被子只拽起个角,就抓不住落了回去。拍在右腿上,只这轻轻一下,梁文清就疼得闷哼一声。他连忙咬紧了牙,那边张乾却已然惊醒了。
俩人四目相对,张乾看到梁文清眼里的歉意,忽然回给了他一个明朗的微笑。梁文清措不及防,被这个笑容唬得头晕目眩。张乾一下跳起来,疏散疏散筋骨,兴奋地说:"你不用怕,没事了,我已经查到了重要的线索。我敢保证这案子一定能水落石出。"他俯身把被子给梁文清重新盖好,"我叫王二来照顾你。你就在这儿安心养伤,等我的消息。"说完,大步走出门,在甬道里大叫:"王二,王二,都什么时候了,快起来干活。"梁文清躺在那儿,回想着张乾的话,心里却不激动,只是一片平静。

第十章
张乾把全城经营毒物的店铺细想了一遍,列了个单子,然后挨家的询问。砒霜有剧毒,进了多少货,谁买多少,干什么用,各家铺子都有记帐,已备官府查验。平常人家买砒霜,也不过是为了拌上食物药老鼠,都不多,张乾连查3家店,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到了第四家店,他照例找老板查帐单,一看之下,张乾心里打了个突,原来在二个月前,张宅管事说家里闹老鼠,曾经买过一两砒霜。
张府管家名叫刘安,此人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天生一副管事相。张乾找到他时,他正在站在张府门口,指挥仆人挂白事灯笼,一会说高一会叫低,把几个人指使得团团转。他瞧见张乾来,马上把声色俱厉的冷脸换成了和蔼可亲的笑脸,迎着张乾笑道:"哟,张捕头您来了,还是为了我们老太爷的案子?"张乾冲他拱拱手,说:"不是,不是,我是为了别的公事。"
刘安把张乾迎到门房,着人奉茶。张乾将在药铺抄的单子拿出来,说:"说来也与张老太爷的案子有关。您说这凉城得有个几年没出过人命官司了,这会一闹,弄得官府也颜面无光啊。"张安赶紧摇头,说:"咳,怎么能这么说,这梁文清贼心不死,害了我们老太爷,多亏了曹大人和一众衙门里的兄弟,才没让这小子跑了。"张乾抖着手里的纸说:"这不是,老爷说了,要把全城这有毒的东西都查一查,别再出什么岔子。"
"应该,应该。"刘安接过单子,皱着眉头想了一会,说:"哦,像是又这么一回事,我想想。好像是我们少奶奶屋里的小凤,说闹老鼠,啃了少奶奶的几件褂子,所以叫我去买的。"
张乾点点头,说:"那好,我也得走个过场。麻烦您帮我去叫一趟小凤,我得问问她,也好对上头有个交代。"刘安答应着
很快,小凤被叫来了。刘安搓着手对张乾说:"张捕头,这叶大人就要到了,我还得去准备准备,我就不陪您了。"张乾求之不得,连连说:"您忙,您忙。"
等刘安一走,张乾瞟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小丫鬟。小凤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眼神飘飘悠悠,不知该往哪看。张乾心里有了数,扯起了官腔:"刘安有没有和你说我为什么找你?"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小凤慌里慌张地说。
"张老太爷被人毒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嗯。"小凤点头,两只手在胸前紧紧地绞在一起。
"那你知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
"嗯,"小凤又点头,抬头看见张乾的眼睛,忽然又摇头,"我不知道......"
张乾忽闪着手里那张单子,问:"这一两砒霜你买来干什么用了?"
"药...药老鼠。"
"哦,我看这老鼠没药死,倒药死人了吧。"
小凤的脸一下子惨白,象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张乾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摸着了门,倒有点儿不相信,追着问:"是谁让你买砒霜的?"
小凤的嘴唇开始哆嗦。张乾慢悠悠地说:"我告诉你也不要紧,这张老太爷除了中了苦芹的毒以外,这肚子里还有砒霜呢。你想,这张家就是你买了砒霜,那毒是谁下的还不明白?"
"不是我,不是我,"小凤惊恐地大叫,眼泪夺眶而出,"是少奶奶让我去买的,我不想去,就托了刘管家。药买回来也给少奶奶了。"
张乾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不露声色:"屋里到底有没有药着老鼠啊?"小凤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看见那药少奶奶干什么用了?"
小凤又摇摇头,说:"砒霜买回来,少奶奶给了我一两银子,不让我跟别人说。老太爷一死,我害怕极了。少奶奶就打我,她说如果我说出去就把我卖到窑子里去。"小凤由低声抽泣变成了痛哭。
"你为什么要怕?"
"我....砒霜买回来第二天,少奶奶的猫就死了,后来,狗也死了。少奶奶都让我偷偷埋了,我害怕........."
张乾又放缓了语气,安慰小凤:"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别怕,待会儿,你找个地方躲一下,我问的事谁也别说。一个时辰以后,在后门等着我,我带你回衙门,把跟我说过的事儿再说一遍,我包你没事。"
安顿好了小凤,张乾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果然,任何人做事都是不可能没有破绽,他虽还不知道张家少奶奶为什么要下毒杀死公公,但从小凤的话中,可以得知她早有预谋;再加上张老太爷的药一向都是由她拿出去煎,那她与此事有关几乎可以说是板上钉钉。想到梁文清受得那些罪,身上那些伤,张乾从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个女人毒杀公爹,嫁货他人,打得倒是挺如意的算盘。这回落在我手上,我看她还笑不笑得出来。"
"水落石出"远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回到县衙,张乾把事情经过和王二一说,王二也是兴奋非常。张乾自己去请周老郎中和孙忤作,又差王二到张家带来小凤,几个人一同去往曹大人内堂求见。此时,曹大人正与赵师爷商议着,打算在林大人入城之前再审一堂,无论如何要把梁文清定罪。
曹大人听三个证人把这两天所查验的经过讲了一遍,却并没有立刻差人去拿张家少奶奶问案,而是坐在那儿捋着胡子沉思。张乾心里着急,又不好催问,只能递眼色给赵师爷。赵师爷垂下眼睛,当作没看见,也不吭声。半晌,旁边王二忍不住说:"大人,您看是不是把张家媳妇抓来问问。"话音未落,赵师爷一把将王二揪到一边。曹大人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吧,这案子似乎有好多疑点,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出了书房,王二拉住赵师爷,问:"疑点不疑点的,人得先抓来。以前不都是这么做,这回怎么老爷没了动静。"赵师爷冲他不懈地冷笑一声:"你个糊涂蛋,你不知道林大人要来奔丧吗?这可是毒害父母,该千刀万剐的罪过。你想想,林大人是给娘舅尽孝道来的,他家里要是出这么个人,那脸上能有光彩?我奉劝各位不要到处瞎说,万一有个闪失....哼..."赵师爷甩手而去。
王二呸地一声朝地上吐口吐沫,说:"什么玩意儿,这光彩比人命重要。"张乾满心的兴奋被赵师爷这句话浇了个透心凉。原来,这查案断案纯粹是瞎扯,衙役是曹老爷的狗,这曹老爷是林大人的狗。估计曹老爷还怕当不上,正尽心尽力地找寻摇尾巴的门道呢。
小凤仍旧吓得魂不守舍,死活不愿再回张家。张乾看她那样子也是绝对藏不住事的,就想给她找个暂时安身的地方。周老郎中说:"唉,先到我那儿去吧。我就说你在街上生了急症,会传到别人,先在我那儿治治。"他又转向张乾,说:"张捕头,我刚听王二讲,这梁文清刑伤很重。"张乾点点头。老郎中叹了口气,说:"这案子没有查清,砒霜是毒,这苦芹也是毒。不管怎么说,有一半儿是冤枉了梁文清,这我也有责任。你跟我回去拿些伤药来吧。我是不大好意思去见他了。"张乾称谢,护着小凤去了周家,然后把膏药,汤药,药粉拿回了好几大包。
梁文清到底是年轻,除了右腿骨折,身上其他的也就是皮肉伤。养了两天,已经不像刚受刑后那么虚弱。但到底四肢废了三肢,身体根本不能动,尤其是右腿,稍稍一动,就痛出一身汗。徐安得了张乾五两银子,有了兴致,时不时进监房来看一眼。虽没法帮他止痛,倒也能帮了一点忙。
张乾进来的时候,正看见徐安帮着梁文清慢慢坐起身。张乾赶紧给拦下了,他示意徐安出去,然后责怪梁文清:"你疯了,这才刚醒过来多久,你就乱动。你股上的伤不疼了?"
梁文清已经是满头的大汗,他喘了半天气,才说:"我要坐起来看看右腿。这腿是谁接的?"
"是王二找来的一个郎中,没什么名气,有名气的也不愿到牢里来。怎么了,疼得厉害?"
"嗯。"梁文清痛苦地点点头,"太疼了,我觉得可能是没有接好,我要自己摸一摸,不然,这样疼下去真会死人的。"
张乾没办法,慢慢把梁文清抱起来,让他平伸着腿坐好。在股部承受身体重量的那一刹那,梁文清脖子往后一仰,咬紧了牙。他缓缓向前探身,张着裹满白布的手摸向右腿。轻捏了几下,他抬起头对张乾说:"这腿骨没接到位,我手使不上劲儿,你得帮帮我。"
张乾跪在他身边,先拆了夹板,然后照梁文清的指示用两只手握住腿骨的两端。梁文清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冲张乾点点头。张乾双手用力一推,梁文清"啊"地一声大叫,差点儿疼昏过去。半晌缓过气来,再用手一摸,还好,真对上了。
张乾把梁文清身子放倒,翻过来一看,股部裹的白布又渗出了鲜血。他赶紧一层一层把布打开,拿周老郎中给的药上了,再捡新白布裹好。这一番折腾,弄得张乾也是汗流浃背。他发现,只有他将梁文清抱在怀里时,才能最少碰到他的伤口。张乾坐在铺上,轻轻托起梁文清,把他在怀里安置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等一切都收拾完,他已经是筋疲力尽。
梁文清被张乾抱在怀里,觉得有些尴尬,不自在地动了动。张乾疲惫地拍了他一下,说:"行了,你消停会儿吧,我实在是没力气陪你闹了。"梁文清疼得咧咧嘴,不敢再动。他觉得这怀抱实在是很舒适,身上伤口压不着,右腿也没有早前那么疼了。他把头倚在张乾胸口,耳边是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动声,鼻子嗅到他身上微微的汗味,原本急躁烦闷的心情一下子平复了,就好像突然回到了家里,躺在自己温暖柔软的床上。梁文清精神上放松,意识也逐渐模糊,他迷迷糊糊地想:"怎么张乾的身子比被子还软些......"想着也觉得自己挺无聊,偷偷笑了笑,慢慢睡着了。
张乾也乏得很,有心和梁文清说说案子的进展,还没等开口,就觉得胸口压着的身子一沉,随后听见梁文清呼吸声逐渐绵长。张乾不禁苦笑,"这小子怎么没心没肺,案子问也不问一声,就知道我会给他办好?"他也不敢动,打了个哈欠,低头看看梁文清,见他偎在怀中,头歪在肩膀上睡得安稳。张乾自己也困了,勉强支撑一会儿,用双臂环住梁文清的腰,头一低,也睡了过去。
这一觉两个人睡得比前几日都熟些。张乾先醒了过来,觉得全身发麻,手脚都象找不着了似的。他咬牙忍了一阵,实在是不行,只得挺起肚子拱了拱梁文清。"唉,醒了没有?"
梁文清猛然睁开眼睛,到把张乾吓了一跳。他眼神空洞洞地大睁着,半天才回过神,说:"哦,我梦见娘了。"张乾小心翼翼地把他从胸前挪到铺上,自己站起来活动,发现两腿麻木,走路一瘸一拐的。
梁文清看到他咧嘴的样子,想起那天早上给他揉腰,他也是这么个表情,嘴角一弯,带出一个笑影。张乾冲他举起一个手指摆了摆,故作气恼:"笑得贼兮兮。"梁文清的笑影更深了些:原来张乾也在想那天早晨呀。
忽然,那个笑容黯淡了,他垂下眼。张乾坐到他身边,拿起手拍了拍,说:"别担心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张乾把昨天夜里验尸和今天一早在张家盘查小凤的经过说了一遍,当然也说了曹大人得知此事的反应。最后,张乾说:"不管曹大人怎么想,这事实终究是事实,我相信终会还你清白的。"
梁文清不置可否,叹了口气,说:"我刚才梦见拉着我娘跑,跑着跑着,不知怎么一回头,我娘却被落了老远。她冲我喊,‘快走,快走'。我想跑回去找她,没想到我爹突然横在我俩中间,手里还拿着刀,.......我好久都没有做过这个梦了,从我到凉城以后。"
张乾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看到他迷茫痛苦的眼神,还是安慰道:"其实,你那时就算不走,你爹未必就会打你杀你。"
"我娘担心的不是我爹,而是我大哥。他比我大很多,五年前就已经闯出了明堂,如果没有我,他是极得爹的器重的。有了我,他害怕。"梁文清抬起手,透过手指间的绷带看灯光,忽然笑了一下,问:"这是你缠的吗?"张乾不解地点头。
"我十岁时缠得就比这个好了。"梁文清说。张乾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不知该说什么。
梁文清继续举着手,油灯将阴影打在他脸上,一时看不清表情。"你知道吗,人家都说我小时候是神童。娘年轻时学过医,她在家里闲着无聊,就教我。我不到五年就远胜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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