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上）
皇宫里的事，无论何时，总不外乎“争宠”与“夺权”。曾经德帝徐隆还有精力去处置、压制。到后来，他厌了倦了，也服输了，便放任她们如何，只当是没听见也没看见。心烦意乱到极点时，便纵马出城。
“陛下，‘纠纠葛屡，可以覆霜？掺掺女手，可以缝裳？’不是每个女子都能如长公主或者皇后娘娘般，识大体，可独当一面的。”那个人总是长坐于木屋一隅擦拭干净的竹席上，仪态一如在朝堂上的端正儒雅，只是脸上的浅浅笑意，已随斯人，飘忽得不真实。
半真半假地问他：“你称朕作‘陛下’时，可会想到五皇兄？是否想过，或许你口中的‘陛下’是他，会更好些？”
“陛下，您错了。韩某并不希望称身边的人作‘陛下’，所以……称呼的人不是他，反而好些。”
那么，这样称呼自己就是无所谓的了？是这样吗？果然……走出那一步，就谁都回不去了。你，五皇兄，希宁，当然……还有自己。“韩大哥，你知道吗？朕这一辈子，最开心的，就是才认识你的那几年。”
韩况微低的头抬起来，凝视着他，徐徐地说：“草民不胜荣幸。”
先皇成帝在世时，如果有人预测八皇子徐隆会继承大统，估计八成被人认为是疯子，一成被当作傻子，剩下的一成人会大笑：“你认错人了吧。”
徐隆排行不前不后的老八，又不过是一个随侍宫女意外产下的皇子，无论相貌品性都算不得太出众。偏偏生养时，正是成帝当年，前推一年，后推一年，两年多的时间，宫里多了6个皇子，3个公主，皇宫里到处婴啼一片，哪里顾得了他？母亲没有什么身世背景，也不敢有什么野心，凭着肚子做到了婕妤，也就再没什么梦想，只希望能母子平安以至终老。这样的徐隆，永远只是可有可无地占着一个皇子的名额而已。
麟趾宫五皇子徐建则不然，排行第四的太子比他大了两岁多，他的诞生一下子让后宫又忙碌起来，就连之后的大堆皇子公主，也被说成是五皇子带来的福瑞——不过反正他母妃萧夫人家里是世卿，就算之后宫里连母鸡都下不了蛋了，那照样可以是“福瑞”。萧氏虽为重臣，萧夫人却并不得宠，好在徐建自己争气，活泼好学，机敏多思，在弟兄中更是颇有威望，深得成帝喜爱。每次被其他兄弟们欺负，徐隆也会幻想粘上这个厉害得不得了的皇兄来替自己撑腰，然而徐建的身边永远有忙着讨好他的兄弟姐妹，他算什么呢？而且，母妃一直告诫他：看见麟趾宫和东宫的人就绕开，千万别和他们有瓜葛。
说到东宫的太子，徐隆对他的印象很少，也很不好。太子品行不好，又不喜读书，太子傅算来也换了好几个，都把时间花在了带人满宫廷地找他上。偶尔有被徐隆撞见太子的时候，不过他只会默不作声离开，更不会告诉太子傅，其实说了又怎样？找到又怎样？明知太子在欺负无辜的宫人，有谁敢出手的？
然后，10岁那年，大司马的长孙韩况被选进宫做太子侍读。
见过皇上后，韩况被带往灵沼宫拜见太子，那里是太子读书的地方。离灵沼宫不远，一个常侍过来拦下他：“殿下在亭中等着小公子呢。”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不远处的亭中，一人倚栏箕坐，明明还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一丝邪狞。韩况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但还是依礼走上前跪拜，童声清亮，但语速却沉稳和缓。
“走上前来，让我看看清楚。”
什么！韩况还未及反应，便被身后的常侍一推，前倾着急趋几步，总算没跌倒，但仍不可避免地与太子对视。急忙又向后退了几步，站定。
“太子傅！”太子大笑。
“是。”
“我记得，《硕人》有这么一段：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没错吧？”
“是，殿下，您没背错。”太子傅虽有些错愕，却又立刻一副感动流涕的样子，估计是没想到看到卷册就要砸人的太子居然能把《硕人》背得如此流利吧。
“我现在就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还未曾见识过了。”太子看了韩况一眼，“不过不急，有的是时间。”说罢，邪笑而去。
“下一句是：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太子傅在后面，继续背着《硕人》，一路跟着去。
“哼！我才不信太子傅没听出太子的话外之音呢！”
躲在不远处花丛后的徐隆被身后人的突然出言吓了一跳，险些栽入花丛中，定神一看，居然是五皇子。“五……五皇兄，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能在这里，我就不能？”徐建挑了挑眉，“早听说韩司马的长孙年少英才，我想过来看看是何等人物。好像还挺有趣的？”
我才不是过来看人物的呢！只是路过的时机不对，没处躲而已。徐隆心中暗语，转身就要离开，却一把被徐建抓住：“要不要一起过去？”
“啊？那个……不用了。”徐隆可不想和太子扯上关系，不论关系好坏，都是麻烦。
“嘁！胆小鬼！”徐建大概是从未被拒绝过，恼了，反手推开弟弟，作势要走出去。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喂！老八，你真的不跟我过去？”
徐隆没想到五皇兄居然会记得自己，惊诧之余有些喜出望外，没再提什么反对意见。徐建大喜，拽着弟弟进了亭子：“我们也去看看‘螓首蛾眉’的美人去！”
韩况依然如方才的姿势，静静地立着，亭外风吹过，拂动发丝，看不清他的神情。第一次拜见太子，却凭空被如此调笑，心里一定不好受吧。徐隆想说点什么，喉咙却似被堵了，开不了口。
“你就是韩况？”还是徐建先开了口。“听说你很聪明，父皇还在我们面前多次夸赞过你呢！”
“多谢殿下，韩况不敢。”韩况作揖，回答道，仍然没有抬头，只听得出嗓子有点哑。
“可是……”徐建拉着徐隆绕着韩况来回走了几圈，“我觉得你没想象中那么好。你说呢？老八？”
徐隆不很明白皇兄的意思，也不太清楚这“好”和“不好”之间的标准到底在哪里，只是看着皇兄的眼色，连连点头。“啊！是。”
韩况身形一滞，年少的盛气终于让他忍不住抬起头，瞪大眼睛，直盯着徐建。眼眶中闪着盈盈泪光，却不滑落。“为什么？”
“那刚才太子那么轻薄你，你干吗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只是入宫给太子侍读，何必与你们这些龙子凤孙计较？”韩况不服气地回嘴，突然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咬着唇低下了头。
兄弟俩却以为是刚才的话又伤了他，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徐建不敢再开口，只好使劲推弟弟，徐隆又知道该说什么？也只能小心地问：“韩，韩公子，你……”
“韩况失礼了，给两位皇子赔罪。”韩况突然跪下，俯首于地。
“嗄！你这是干什么！”徐建慌忙上前把他拉起来，“谁让你赔罪来着？”
“爷爷一直说，能在任何情况下坚守自己的品行道德，让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遵乎礼法，才能真正成为一个君子。虽然在不同的情况下，会遭逢不同的事故，但其实都是上天对我的历练。爷爷说，这次进宫也是一种经历，无论遇到什么，我都要学习忍耐，学习自守。”韩况再抬头，已是一脸平静，目光从容端正。
“啊！”徐建作若有所悟状。“我也想到了《卫风》中的一首，你想不想听？”
“不用。”只怕是《卫风》又让韩况想起了太子的调笑，他淡淡地拒绝了，转身离开亭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徐隆恍然，原来竟是《淇奥》！君子啊……的确全无调笑之意呢！五皇兄，到底是五皇兄。
而韩况似乎也没料到居然是《淇奥》，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回身浅浅一笑：“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十岁的徐隆还不很明白怎样叫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多年之后，他会将容子惜纳为侧妃，只因为她的一瞬笑颜，有四五分地相似于韩况，后来才知只是那日错觉，却心中隐隐希望便是错觉，能再见也好。
还是《淇奥》！用《淇奥》回应《淇奥》，还提醒自己别玩过头了，这人果然有点意思！“没有别的意思，韩公子不要在意。”徐建挠挠头，笑着道歉。“麟趾宫徐建。不知能不能和公子交个朋友。”又拉上一旁发愣的徐隆，“这是我八皇弟徐隆，他也对公子仰慕已久。是吧！”见徐隆还是没反应，不动声色地拍了他两下。
“是，是。”徐隆吃痛地点头，明明是五皇兄想和他结交，没事拉上他这个闲杂人等干什么？可是，反正是交个朋友，对自己也没什么好的坏的不是？
“韩况不敢。”
“有什么不干的？只要你愿意就好啦。”徐建伸手拉住韩况，“太子欺负你，不用怕。我带你去见皇后娘娘，娘娘很喜欢我的，也一定会喜欢你。有了娘娘，你就不用担心太子了。”
“不，我……”韩况还想说什么，已被性急的徐建拉走。走了几步，他回头喊：“老八，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啊！”
啊？去东宫？看看日头，还没走半步，自己却突然和麟趾宫、大司马、东宫都扯上了联系，真不知回去该如何和母妃交待才是了。可是，分明记得母妃曾经说过，东宫和麟趾宫互相交恶，可怎么五皇兄却说皇后娘娘喜欢他呢？真是有点不明白。
初识（下）
现在想来，皇宫里的是非纠葛，又岂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能懂得了的？不要说他了，就算韩大哥，在当时又明了多少？所以才以为他们三个就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以为不论将来谁继位，谁当政，都会彼此保护彼此信任。
记得他问五皇兄和韩大哥，为什么母妃总是要他见事就走远，要他和他们断绝来往，徐建不在意地挥挥手“陆婕妤就是这样，才养成你这种胆小怕事的脾气”；而韩大哥依然浅浅地笑着，低头看看缠着他的小公主希宁，说“有什么好怕的？”；只在这样无人的时候，韩况才会显出他温和之外的一点傲气。
说起才4岁的希宁，是那日去东宫拜见皇后的意外所得。隔了近十年，皇后才终于继太子之后生下了小公主希宁，虽非龙子，却足以平息宫中上下对她失宠的揣测，而且较之顽劣不改的太子，长得甜美可爱的小公主自是更得心意。于是进进出出东宫的，自不忘前前后后地奉承一番小希宁，她听不懂没关系，只要皇后娘娘听得懂就是，可偏偏小公主认人，吃力不讨好之余，只带了一身公主的眼泪鼻涕回家。然而有些事情，真的怎么说都不明白，比如一向怕生的小公主为何一见韩况就甜甜地笑着爬出母后的怀抱，摇摇摆摆地跑到他身边，拍着两只小手，抬头叫：“哥哥，抱抱。”
这一抱便是数年。
徐建是三人中，最不乐意希宁加入的，是单纯的觉得多了个小丫头麻烦，还是预感到了将来的是非纠葛？不知道。十五岁前，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十五岁后，那是个不能开的玩笑。但就算他不乐意，最多也就是把小丫头往自己这个跟班弟弟这边一扔，拉着韩况聊天、钓鱼、鼓瑟、射箭，绝不会开口拒绝让韩况带上她。
渐渐地，徐隆发现，自己这个曾经景仰不已的五皇兄也不过如此。他会对身边的常侍宫女发脾气，敢和太子吵架，可是只要是和韩大哥有关，就变得小心翼翼，再倘若韩大哥淡淡地扫上一眼，他便连忙又是道歉又是赔罪，气势全无。不经意中，韩况已经取代了徐建曾经在徐隆心目中的地位。
韩况言行都遵乎礼数。徐建老是一脸不在意地说，何必呢？把自己弄得个小老头似的。徐隆的眼中却总闪着羡慕敬佩的眼光，也试着学过，被徐建讥为“东施效颦”，还说小心哪天落个邯郸学步的下场，别怪自己这个皇兄没提醒过他。还是韩大哥，笑着鼓励他，知礼而奉行，时常练习，总有一天能游刃自如。然而，很多东西，终究还是没学会，没学会他的淡定自若，没学会他的隐忍坚守，没学会他的决然无悔，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那几年，自己实在是快活啊，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一天天过去，任由着长大，可并未想过长大了又会怎样。反正，将来如何如何这样的豪言壮语有五皇兄讲着，将来自也会由他来做。韩大哥呢？那几年，他又是如何过来的？也像自己一样稀里糊涂？或者胸怀壮志？
太子自韩况入宫后，到灵沼宫的次数多了。徐建告诫韩况，千万要小心那个家伙，谁知道他在想什么。韩况只是笑笑：“太子殿下总也会对书感兴趣的。”徐隆默不作声，他相信韩大哥，可为什么每每提及太子，韩大哥搂着希宁妹妹的手，就会搂得更紧呢？最早知道该如何利用希宁的人，果然还是韩大哥。
那么教会小希宁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的，又是谁呢？
秋猎时节，徐建奉旨随行，韩况算作太子的人马，也一同前往。“前些日子多亏你们照顾希宁了。再下去，只怕这小丫头要不认哀家这个母后了。这几日，就让她留在东宫吧。”没了韩况和徐建，皇后娘娘的笑容有些虚浮。多年后明白，放任希宁跟着韩况是看中了韩家的地位，默许她和徐建在一起是为了徐建在兄弟中的威望，宫中一言一行都可以是政治较量，没权没势的，能被施舍一个笑容，也是看在背后的靠山。
突然剩下自己一个，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已经习惯了不去防备什么，一不小心，就掉入了别人的圈套。徐建、韩况、徐希宁，都是宫里宫外想着法子要交结的，怎么就凭空让他一个婕妤生的不入流的东西给占了先？母妃不止一次提醒自己，要多去别宫走动走动，讨好的话多说总不会错，免得惹了众怒。可是，因为没有发生过，就以为不会怎么样，也没有放在心上，却不料一落单，该来的便都来了，不该来的，也凑着热闹摆两个脸色看看。
“怎么？没了五皇兄和你的韩大哥就不行了？烂泥就是烂泥，拿来糊墙，也经不过几场雨。”
不想再看母妃哭，只好躲在母子俩住的兰汀阁，不敢踏出半步。就算这样，想来找碴的，自还会找上门来，门口的侍卫也总会适时地溜号，永远挡不了那些来落水狗面前耀武扬威的人。一个哭泣着哀求的母亲，和一个咬着牙不哭的儿子，这样的场面总是可以很精彩。冷落的兰汀阁，于是门庭若市。
直到有一天，突然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平静得徐隆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日落西山，几乎已经溜成习惯的侍卫蹲在门口抱怨，整天地站大门口这哪里是人做的事情？望眼欲穿中看到一队人远远走来，不禁长舒了一口气，互相推搡着到拐角后的树荫后休息。
当秋猎归来的韩况和徐建到了兰汀阁的时候，他们眼前便是这样一个空落落，没有侍卫，也没有宫女，若不是庭中菊花开得盛意，实在要以为是被废弃了的院子。别说韩况、徐建有些呆住了，就连身边的常侍也发了傻，不知能找谁通报。“殿，殿下……”偷眼瞄到徐建一脸的火气，惶恐地苦脸向韩公子求救。
“进去再说。”韩况轻轻地扯了扯徐建的衣袖，留下一干人等在宫外候着，和他两人进了兰汀阁。
徐隆听见外面的脚步，有一个很平缓，心中莫名的一个念头：是韩大哥。是他们秋猎回来了！挣开母妃的手，跑过去开门，果然是那淡淡的笑容，真诚而坦然：“小隆，我们回来了。”不知怎么，泪水落下来，停也停不住。
“太可恶了！他们算什么东西！有胆子现在来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