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亡国是在秋季,未央还记得那天清晨,伺候他的老仆替他多加了一件衣服,说:「秋凉了,皇子小心身体。」
那个时候未央八岁,夜阑和天秋已经开战六个月。
山河屏障挡不住天秋侵略的脚步,四方要塞阻不了天秋寒亮的兵戈。
是秋凉了,天秋的军队兵临城下,夜阑国在秋风中飘摇不定。
那天早上,皇宫中所有的王子皇孙、後宫妃嫔,都被聚集在广宏殿中,他们穿著最华丽的衣服,佩著最华丽的饰物。
未央看见父王高高地坐在龙椅上,王冠玉带。他虽然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但此时依旧那样威严而又矍铄。他静静凝望著远处,仿佛能够看到夜阑城中燃烧的烈火。
广宏殿中所有人的脸上,都笼罩著一层凄凉的寒霜。
他们垂著头,望著地,什麽话也没有说,只是在静静地等待著。那个时候的未央还不知道他们等的究竟是什麽,直到黄昏时分,殿外传来了一阵响亮的脚步声,殿中所有人才齐齐抬头,向门外望去。
只见一名身著异国战袍的将军走了进来,他高大威猛的身体阻挡了广宏殿外夕阳最後一抹余晖。
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殿中已经传来嘤嘤哭泣的声音。
紧接著,无数的异国的士兵涌入殿中,把广宏殿围了起来。
未央的脖子上,也被架上了一柄长剑。
他看见那个将军向父王走去,手中捧著一个红色的漆盒。
未央认得那个盒子,盒子中装的是夜阑国的玉玺。
随後,那名将军又拿出一把短刀,放在盒子上。由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父王也默默地望著他。然後另一名士兵走上前去,捧著一张早已写好的降书,来到父王面前。只要父王在降书上盖上玉玺,夜阑国就将成为天秋朝的一个郡县,夜阑王不再存在,他将从历史中消失。
那名将军的声音威严响起,在宁静的广宏殿中激起一阵回音,他对父王说:「选吧。」
在玉玺和短刀之间,在国家和生命之间──做出选择。
那一刻,殿中妃嫔的哭声就像夜阑国最後的丧锺,伴著後山乌鸦的嘶鸣,仿佛夜鬼降临。
未央看见父王稳稳地坐在龙椅上大笑,然後抓过那柄短刀,没有丝毫犹豫就刺入了自己的喉咙。刀刃刺穿了他的脖子,血花飞溅,他没有闭上眼睛,只是望著远方,很远的地方,那里有他无法守护的国土,还有他永远失去的山河。
他以君临天下的仪表,死在龙椅上,血溅三尺。
这一幕,把未央吓得脸色铁青,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得哭声震天,除了那名敌国的将领,和他带来的那些士兵。那些人都无动於衷地站立著,身体僵硬得宛如雷打不动的石像。
未央看见那名将军从父王脖子上拔出了剑,一边抹去上面的血迹,一边吩咐旁边的士兵说:「把所有皇子按年龄排好。」
未央被人从地上揪了起来,扔在广宏殿正中。同时被揪出来的,还有他的十位哥哥、八名弟弟。
未央是第十一皇子,他排在第十一位。他看见敌国的将军把玉玺和短刀拿到贤哥哥面前。
贤哥哥是太子,皇後所生,是未央同父同母的兄长。在未央眼中,太子贤是所有兄弟中最稳重、性格也最好的一个,他经常教未央念书写字,他的笑容总像春日里最暖的风。但是此时,他正紧紧咬著嘴唇,他咬得那样重,唇角已经渗出血来。父王已死,他就是夜阑的新王,只有他有资格捧起夜阑的玉玺,决定夜阑的命运。
「选吧。」那名将军对太子贤也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未央看见贤哥哥大吼著朝那将军冲去,他叫嚷著『狗贼,夜阑不会灭亡,夜阑永昌』,但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腹部被利剑刺穿,他的身体倒在广宏殿朱红的地毯上,他的血和这片地融为了一体。
广宏殿中尖叫的声音此起彼伏,胆小的妇人们已经气绝身亡。
然而敌国的将军还是无动於衷,他缓缓移步。未央看见他走到了瑞哥哥的面前,他对瑞哥哥说:「选吧。」
瑞哥哥是德妃的儿子,排行第二。他才学过人,过目不忘,德妃以他为荣。以前未央就听人议论说,如果贤哥哥出了意外,王位一定是瑞哥哥的。所以瑞哥哥一向看人的目光都带著倨傲,有一种王者的气势。然而此时,未央发现他眼中全是悲戚,他颤抖的手缓缓上抬,他似乎是在犹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最後,他抓住了那柄短刀。
未央看见他像父王一样,把刀锋送入了自己的喉咙。
接下来的一切更像恶梦,敌国的将军又来到第三皇子的面前,让他选,他也选择了刀,选择了死亡。第四皇子、第五皇子、第六皇子、第七皇子、第八皇子、第九皇子、第十皇子......无一例外地用刀锋捅穿自己的喉咙,他们的尸体一具接著一具倒下,在广宏殿中横七竖八地交叠在一起。
那是一副残忍而又凄豔的画面,未央麻木地望著哥哥们的尸体。奇怪的是,他已经感觉不到恐惧,因为他知道,不久之後他自己也会像哥哥们一样倒在地上,喉咙中涌出殷红的血液──此时,敌国的将领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选吧。」还是这两个字,平静得就像死水。
然後玉玺和剑,还有那张溅满父王和十个哥哥鲜血的降书,被摆到未央面前。
未央知道父王和哥哥们为了什麽而死,那是一个信念:既然他们已经守护不了夜阑的国土,但至少,他们要用生命守护住夜阑皇族的最後一点尊严!
未央深吸一口气,抬起了手,向放著玉玺和刀的托盘探去。
然而正在这时,只听身後撕裂般的传来一声:「皇子!」
未央的身体僵硬了,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怔怔扭头,看见奶娘拨开人群冲到他的面前跪下。他的奶娘不老,而且还很漂亮,本来是一名伺候皇後的宫女,後来不知怀上了谁的孩子,本来应被赐死,但皇後念在同乡之情饶恕了她,只堕下她的孩子,让她当了未央的奶娘。
未央的母亲是皇後,十九名皇子之中,只有他和太子贤是嫡出之子。
「皇子!」奶娘跪在未央面前,脸上全是痛苦的泪水,她的怀中抱著繈褓,繈褓之中裹著一名小小的婴儿,她用嘶哑的声音对未央说,「皇子,皇後刚刚生了,是名公主,她是你的妹妹......你给她取个名字吧......」
「母後呢?」未央似乎查觉到了什麽。
奶娘什麽也没有说,但她疯狂涌出的泪水,却已经回答了未央的问题。
未央知道,母後已经薨殁,只留下这名刚刚出生的公主。
夜阑国的最後一名公主,降临在夜阑的亡国之日,降临在父王、母後,以及十个哥哥的死讯之中。
和这一切噩耗相比,她的出生显得那样突兀。
她的啼哭,是在宣告著自己的降生,还是在哀痛夜阑王朝的灭亡?
「皇子......你给她取个名字吧......」奶娘哀泣著。
广宏殿上还是很静,只能听见奶娘不住抽泣的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小公主和未央身上。未央把小公主从奶娘手中接了过来,看著她小小的、皱巴巴的脸,低声说:「叫湘儿吧......湘儿......」
夜阑国有两条大江流过,一条是『阑江』,一条是『湘江』。它们让夜阑繁荣,给夜阑带来无限生机。『夜阑』的『阑』,就是『阑江』的意思。可惜过了今天,夜阑将不复存在,而小公主偏偏在这个时候降临,这一切是否正预示著什麽?『阑』死而『湘』生,夜阑虽然灭亡,但是湘儿却在这个时候降生──那一刻,未央突然发觉自己不能死!
他被父王的血,被皇兄们的血,被整个广宏殿悲壮的气氛所感染。他一心只想求死,根本没有想过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但是现在,湘儿的诞生,仿佛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命运,给了他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眨眼之间,他已经先後失去了父王、兄长和母後,但上天却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赐给他一个妹妹,赐给他一个至亲的人。他给她取了名字,他想叫她『湘儿』,也想听她以後叫他『哥哥』。他的妹妹刚刚投胎成人,刚刚有了自己的名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又要让她回到鬼门关去?
不......
未央动摇了,他不想这样。他知道自己不能死,如果自己死了,他的妹妹怎麽办?他的妹妹有谁来照顾?他的妹妹怎麽活下来?
未央知道自己不能死,绝对不能!
蓦然抬头,未央眼中的目光不再是先前的悲怆和绝望,他用颤抖的手一把握住了那只漆盒。就在那一刻,广宏殿中沸腾了。妃嫔们抬起头来,她们尖叫著,哭吼著,剩下的皇子贵族们也都用震惊的目光注视著未央的动作。
只见未央揭开盒盖,捧出玉玺,高高举过头顶,然後重重落下。
只听『轰隆』的一声,玺印出现在降书上的那一刻,未央仿佛听见了夜阑王朝崩塌的巨响。
夜阑,亡国了。
天秋军屠戮了夜阑城,他们杀了反抗的皇子嫔妃,焚烧了夜阑的宫室,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终於把曾经的繁华化为灰烬。
那名攻破夜阑的将军成了夜阑的郡王,而未央则成为一只丧国的流犬。
他抱著他出生仅三天的妹妹,乘上了前往天秋宫城的车辇。
作为人质,他将入秋水宫,终生为仆。
前往秋水宫的路是漫长的,道路两边都是黄土,那是未央第一次看到夜阑以外的地方,路边高大的白杨,把干枯的枝叶举向阴霾的天空。这让未央想起了那天在广宏殿上,妃嫔们把手伸向天空号叫的动作,干枯的指节和臂膀,就像这些干枯的树枝,她们悲戚无助的哀嚎,至今仍然留在未央耳边,每当闭上眼睛就能听见。
车辇不急不徐地从高原上行驶而过,五天之後,未央看到的景色终於产生了改变。不再是那一成不变沈重的黄土,而是一座热闹的城市。城中摆满小铺和摊位,摊主吆喝叫卖的声音可以暂时让未央忘记广宏殿中的哭吼。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湘儿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很明亮,也充满著好奇,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未央喜欢把她抱在车窗前,让她看著路边缓缓後移的草木和行人。那个时候湘儿不笑也不哭,她一直很安静,未央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麽。也许从湘儿出生的那一刻,她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她失去国家,失去父王母後,失去公主的地位,甚至连这些景色也匆匆离她而去。
她静静注视著车外那些过眼而逝的景物,这是她生命中学到的第一堂课。
她要学会放弃,无论是那些属於她的,还是不属於她的东西。
某天黄昏,车队休息的时候。一名白发的老翁来到未央的窗外,他掀开了未央的窗帘,捧著一盆梅花的盆景。他说这盆花他花了足足三年时间才培植出来,希望未央能买下这盆梅花,好让他有钱医病。
「为什麽它的枝叶是斜的?」未央问那名老者。
老者答说:「梅花就是以枝干弯曲为美,笔直了就没有风姿。」
於是未央用衣带上的一颗宝石换下了这盆梅花,梅枝弯曲的枝干和扭曲的媚态,让未央产生一种错觉,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铁丝的桎梏下扭曲著生长,用病态的美丽去博取别人的欣赏。
未央八岁进入秋水宫,直到二十三岁离开。
如果掐指一算,他在秋水宫中的这十五年光阴,恰好是他性格形成的阶段,然而高高的宫墙和淡漠的人心,却割断了他和人界的温情,他的心是冷的,他发誓只对一个人好,这个人就是他惟一的妹妹──湘儿。
又过了三日,车队终於驶入皇城。
秋水宫巍峨的宫门,就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多少人无法看清这座大山的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车轮缓缓驶上白玉石桥,桥下宁河静静流淌。宁河长但不宽,并且曲折,他弯弯曲曲地穿越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有人说,如果清晨在宁河中放一只纸船,到了傍晚,这只纸船就能漂过皇城的每一个地方。
这个传说是真是假没人知道,但是相信这个传说的人一定不少。因为未央可以看见桥下河水中轻轻漂过的纸船,这条宁河、这些小船仿佛就是宫女们与外界沟通的惟一渠道。她们总以为她们放出的船能被亲人看到,她们如花的面容慢慢凋零在寂寞的宫城之中。
在前往净身房的途中,未央遇见了皇後。
皇後比他的母後更加年轻,并且美丽。看见皇後的第一眼,未央想起了他那死在广宏殿上的姐姐,宣怡公主。
宣怡公主的母亲封淑妃,她门第不高,但气质绝佳,和皇後走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气质往往连皇後都压了下去。也许正因为如此,淑妃死於一场宫廷投毒案,真凶是谁没人知道,只知道皇後封了淑妃的宫殿,还把宣怡公主也迁逐到了冷宫。
未央不常看见他的那名异母姐姐,但即使只是那寥寥数眼,也足以让他永远记住宣怡公主迷人的美貌。那是一个少话的女子,她目光中总是带著散不去的阴影。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天,广宏殿上,她苍白憔悴的颜容中,才隐隐带著解脱的轻松。
皇後的出现,仿佛让未央看见了宣怡公主的再生。
未央一直相信,拥有同一种相貌和气质的人,一定拥有著相同的灵魂。
遇上皇後是件很巧合的事,而皇後会停下来向未央问话,就更是巧合中的不可思议。
皇後感兴趣的不是未央,而是未央怀中的小湘儿。
小湘儿在未央怀中睡得很熟,她浓密的睫毛下,依稀可见眼角的一点泪痣,这颗泪痣和皇後长在同样的位置。皇後凝望著未央怀中小湘儿的睡脸,久久地沈默著。
只因为这微小的相像,似乎连起了一种莫名的机缘。
皇後有两名皇子,大皇子秋无瑕今年十岁封太子,长未央两岁;三皇子秋无微今年八岁封诚亲王,恰好与未央同年。而就在半月之前,皇後腹中的小公主停止了生长,胎死腹中。
十二天前,皇後取出腹中死胎,而就在同一时间,湘儿从未央母亲的腹中诞生而出。
这些巧合牵绊在一起,似乎就是所谓的命运。
当天秋朝的小公主死在皇後腹中的时候,夜阑国的最後一名公主,也在母亲的死亡和王朝的灭亡中诞生。这一切,似乎都注定了什麽。
皇後看著未央怀中的小湘儿,那种眼神是为人母者特有的温柔。
她问未央:「她是你的妹妹?」
未央说:「是。」
皇後又问:「为什麽入宫要带著你的妹妹。」
未央说:「因为她是我的妹妹。」
「你叫什麽名字?」
「未央。」
「姓呢?」
「没有姓。」非常平淡的回答。
皇後的脸上微微露出一点诧异的神色,这时一旁负责带未央入宫的管事走上前来,对皇後一揖,毕恭毕敬道:「他本是夜阑国的第十一皇子,现在夜阑纳入我天秋版图,他便入秋水宫为仆,终生不出。天秋律法,凡降我天秋者,其国姓消除,永世无姓。」
管事的话,让未央的脸色愈发惨白。这些事情是他心中永远的阴影,甚至连想都不愿回想,但是对方却可以如此平静地对人说出,那平静无波的语气,缓和得仿佛在念一本古书。而未央自己则像书中的一个人物,任别人讲述著自己的故事。
「原来如此。」皇後点点头,重新把目光移到未央身上,语气隐约中带著一点叹惋,「原来是夜阑亡国的皇子。这孩子长得好娇俏,就留在我身边吧。」
管事知道皇後势大,自然不敢逆行,唯唯诺诺地答应。
就这样,皇後领走了未央,未央也躲过净身一劫。这在後宫中显得不可思议,但当时却没有人深究下去。一方面有人惧怕皇後的势力,不敢声张;另一方面,就连皇上也认为皇後胸怀宽广,同情未央,才把未央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