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趣的是,身为皇上最宠爱的儿子,徐建却莫名地对韩况有种畏惧,似乎天下最恐怖的事情就是韩况生气,可韩况想来想去,自己也没对他生过什么气啊。这个人,真是的!虽说是爷爷最疼爱的孙子,既定的继承人,但事实上韩况也不过是庶子的侧室生下的孩子,若是论身份,只比家里的仆人高一点。受惯了表面迎承背后冷眼的一套,再见到徐建,有时毫无理由也会冷冷地瞪他,把他吓得三魂去了一魂半,又不知错在哪里,托着小隆给自己请罪。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嘴角不禁扬起,堂堂的五皇子居然反成了他的出气筒。
小隆一直说,爱上徐建,只是因为那一天他出现在灵沼宫救了自己。但韩况知道,如果没有那件事情,爱上他的结果也不会改变,只是也许谁都不会明说。
“我不是说了嘛?不见!我谁都不见!”韩况还没走进内厅,就听到徐建在里面大发脾气,“哼!本王凭什么要支持那些跳梁小丑?”
“谁都不见?”韩况轻笑,“那么我还是回府算了。”
“啊!”徐建闻言跳起来,“没有,没有。”扭头对着进去通报的常侍骂道,“怎么不说是韩大人来了?”然后又对着韩况赔笑道,“我这不是被那些什么王什么王的烦晕了么。”
“你有给人家说明的机会吗?”韩况一挥手,让一旁无故被骂的常侍退下。那人听见韩况为他说话,估计是知道今天一定能拿到不少赏赐,一脸欣喜地道着谢就下去了。治府到这种程度,韩况也不知该说徐建什么好。“怎么,今天又有哪位王爷来过了?”
“桐王。他要我支持三皇叔登基。”徐建走近韩况,把他拉进怀里。“明明你在朝中的势力最强,怎么都来找我呢?”
“你想王爷们轮番上韩府找我?”韩况微微扬眉,“也行啊,反正我吃你们吴王府的饭菜也吃腻味了,不妨去试试其它王府的家宴。”
“他们敢!”徐建冷哼一声,“你要真的吃腻味了,我把厨子辞了,重新请一个,你看怎么样?”
“那倒不必。”韩况说完,似乎看到徐建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怀疑徐建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他拿仆人出气,所以故意拿话堵他。若是如此,倒也算是个长进?“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一派的,如果你点头了,还怕我不点头么?”
“可惜啊!本王怎么会支持那些笨蛋?”
韩况闻言,抓紧徐建的肩,收起笑容,轻声在徐建耳边说:“朝里已经有大臣来府里要我推你继位了。只是现在,试探的意味可能更重些,我们要再等等。”
徐建只是回应似的抱了抱韩况。“饿么?我让人做了点心,现在就叫人送上来吧。”
“微臣怎么觉得吴王殿下越来越婆婆妈妈了?连做个点心都要自己关心?”
“本王那是细心!”徐建佯怒,“韩大人现在是越来越看不上本王了,嗯?莫不是又有新人入了法眼,我这旧人不够看了?”
韩况把头埋进徐建怀里,默不做声。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君子,所有人也都要求他是个君子,只好面对谁都端着笑脸,端到笑容都冰冷,还是要端着。因此,他享受和徐建斗嘴的快乐,就算明明是些无意义的对话,也会有种无关胜负的乐趣。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大司马韩况天天上吴王府,是在商讨究竟支持谁继位,或者根本就是在谋划如何让吴王继位。但事实上,他们很少会提到这方面的问题。只要韩况不提及,徐建绝不会先开口;就算韩况提及了,徐建说的也很少。
“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要助你登基,是不是我自作主张了。”吃饭,弹琴,喝酒,一天又在别人料想不到的风雅和悠闲中过去,微醉的韩况靠在徐建肩上,柔声说,“你看,你一点都不急。倒是我,像个整日算计的权臣似的。”
“累吗?累的话就算了。”徐建把韩况抱到内室的床榻上,“我知道你不喜欢玩弄权术。”
韩况微笑着摇头:“不行,你会不甘心的。再说,不为了你,我就能和权术无关么?偌大个韩氏还要我撑着呢!我宁愿为你玩弄权术。”
“临渊……”徐建轻声念着韩况的字,“你非要让自己过得如履薄冰不可么?”
“‘临渊’……‘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我的命,不是么?”韩况伸手把徐建拉近,“你明白,我其实是不信命的。知道为什么我心甘情愿为你踏上这样的宿命么?别人对我好,只看见我的用处,丝毫不管我的苦处。别人敬我,只知我从容不迫中就能搅得风生水起,却不知道我每每都把自己的性命赌在里面,稍有差池,谁都逃得了,只有我非死不可。只有你……只有你啊!”
“怎么?韩家哪个人又找你麻烦了?你也该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怎么说你也是族长,韩家能有现在的风光,还不是靠你挣来的!凭什么让他们骑到你的头上?”
“不行的,不能得罪他们。”韩况的眼神突然清明起来,“无论现在拉拢了多少人,必要时最可靠的,还是自家人,他们也知道若我输了,韩家就垮了,就算再不愿意,也会站到我们一边。可要是现在把他们惹恼了,狗急了还会咬人,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临渊……我们算了吧,我——会甘心的。”
“真的么?”韩况对着徐建宛然一笑,“那可是你说的。”
“啊。”徐建含糊地应了一声,欺身上去回应韩况的邀请。
“韩大人……这样闹下去算怎么回事?早先还只是一些皇子,现在是不管什么人,只要和先皇沾亲带故的都出来争。”
“是啊!枥王索性连军队都开过来了,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
“那日先皇单独召见您,究竟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到皇储?您就别再三缄其口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您位居大司马,韩氏又是除天家外当今第一大姓,不如由您出面推一个继任者,如何?”
“韩大人,我们今天上府,就是想听您一句话。您到底支持谁?”
韩况微笑着坐在主位,目光淡淡地扫过几位大臣,最后看向门外,似乎在等着什么。“说起来,临渊也不过是众位大人的晚辈,岂敢当起如此重托?大人们抬举我了。”
“先皇生前相当信任韩大人,韩大人的能力也是我们都看在眼里的,此事讲究的是眼光,与资历何干?”
“哦?若这么说,不知大人们可有上过公主府?宁禄公主的眼光也相当好,至少,她可看不上临渊啊。”韩况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似的自嘲道。
“公主……?这……”几个大臣面面相觑,“妇人干政,不好吧……”
“可是,临渊现在的确没有想到什么特别合适的人选哪!”韩况无奈地摊手,“真是让大人们失望了。”说罢,歉意地一笑,转身似乎要进内室。
“怎么会!吴王难道不愿继位?”
终于忍不住了么?韩况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但仍用平静的口吻答道“这个……临渊没有问过王爷。不过,好么?朝野上下都知道临渊和王爷私交甚密,只怕会引发流言腹诽吧!”
“韩大人过虑了。吴王是先皇爱子,学识品德在众位皇子中也颇为出众,先皇在世时,就有多位大人提及过立吴王为嗣,就算现在也是朝中人心所向啊!”
“可是,先皇不也一直没有准奏吗?我看不妥。”
“韩大人!有大人辅佐吴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现在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啊。”
的确!你们也没什么好选的了。“那……容临渊再考虑一下,可好?”
等人走尽了,一个仆人从内室走出来,站在韩况身边一拱手:“老爷。”
“回来了。见到王爷没有?”
“见到了。果如老爷所料,王爷有些心绪不宁。听说大人们向您提议推举他继位,表现得很开心,但是马上又板起脸来,让我带话给老爷说,他不会接受的。”
“好,我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记住别和其他人说。”
“是。”
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说什么能甘心,才怪!真想装作不知道他的心思,可是……也罢!反正是那些老臣们先提出的,做个顺水人情给他吧。
只是希宁那里……她不会坐视不管吧。东宫一点动静都没有,让他心中不免有些不安……难道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
夺位(下)
“听说你在忙着给我选妃?”
“当年不是就答应过给你选妃的么,你忘了?”
“可是都那么久过去了……再说,我以为你当时的意思是——”
“有些东西是必要的。现在与其说是选妃,不如说是择后。再怎么样,登基那天,同时要册后。”
“册后?册什么后?我要那些后妃干什么!”
“就算我当时的意思是‘只要你能等,有一天我们可以在一起’,那些名义上的后妃也是不能少的。”韩况显得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回他,“总之该做的事,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府里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韩况知道自己失态了,那并算不上什么大的争执,而自己居然生气了。这火生得没来由,只是最近的事情让他很累。徐建是皇子,而且是一个得宠的皇子,从来只有别人迎承他,没有他向别人妥协的事情,在他眼里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到了就去做,反正每个人都会配合他。这样的性格只能算是缺点,但从最初就很清楚,没有什么好抱怨,何况妥协和调解,不就是自己最早学到的东西么?所以他不愿意做的事情,自己来做就好。
是推举出来的新帝,哪怕大局已定,还是要照顾到各方势力。好不容易打点得差不多了,一封该到却始终没到的贺表,让韩况不安起来。徐隆如今手握四十五大军,只要他上贺表向徐建称臣,徐希宁就算动用东宫全部势力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韩况原本对这张贺表最为放心,徐隆对他的吩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拥立的又是和他感情最好的徐建——然而,消息应该早在半个多月前传到西疆了,却没有消息回来。
又等了几天,终于有消息来报——是去打探徐希宁的,宁禄公主府和鸿王府来往密切。“那么大的事为什么现在才来报?之前都干什么去了!”韩况第一次不得不用破口大骂来掩饰自己的不安。“还不快给我备车去公主府!”
“真是稀客啊!大司马今天怎么——”
徐希宁一句寒暄都没完,就被韩况打断:“你是不是对小隆说了什么?”
“怎么?我们兄妹说些什么,和大司马有关么?”她表现得很冷淡,还有些矜于身份的傲然。韩况想,自己是不是把她教得太好了,结果被倒打一耙。“看大司马一连焦急的样子,莫不是吴王继不了位了?本宫还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这样的‘韩大哥’呢!”“韩大哥”三个字,咬得又重又狠,一下下都敲在韩况心上。
自己真是傻了!人都会变,希宁会变的怨恨自己、轻视自己,小隆怎么就不会变?
“你在等八皇兄的贺表吧?它不会到了。”徐希宁冷冷地说,“我写了封信给他,你们的事,他都知道了。”
“你写信给他!”
“放心吧。是密函,别人不会看见。”徐希宁解释,“八皇兄简直是把你当成神灵一样地崇拜,他怎么可能拥立一个会让你落下‘男宠’‘佞幸’骂名的人?韩大哥,你利用我们对你的感情,想帮吴王登基,这本来的确很好,可是……人心不是随便就能算计出来的,感情也非你能控制。事到如今,是你断没有料想到的吧!”
小隆……韩况想起有段时间,徐隆见不得他和徐建单独在一起似的,抛下妻儿,整日跟在身边,莫非那时也是因此?怎么当时竟没有留心?
想起先皇那夜召他入宫——
“照韩卿看,除了建儿,可还有谁是可以继承皇位的?”
“为什么要除了吴王?”
“朕怎么问,你就只管怎么答!”
“是……微臣,想不到。”
“是么?”成帝长叹一声,“朕也想不到。”
“皇上。微臣不明白,既然想不到,为什么又非除吴王不可?”
“朕问你,希宁可愿意支持建儿?”
“……”
“朕若传位给其他皇子,你看不过,建儿不甘,必有兵祸。可若传位给建儿,他们又不会同意,结果还是一场战乱。”成帝注视着韩况,缓缓地说,“当初召你入宫,只盼着你能让太子定定性子,多在灵沼宫待些时辰,没料想却是种下了祸根!这天下果然有可倾国倾城之人啊!留你,不用可惜,用则如芒刺在背,实在是杀了你还省心些。偏偏若杀你,只怕不顾父子亲情犯上作乱的,更多……唉!你若索性是朕的皇子,该多好?”
——难道先皇口中的“他们”并非只有东宫而已?所有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
神思恍惚间,听到有人报,韩府来人急见。“老爷!好几位大人和王爷都拿着据称是宁禄公主给鸿王的密函,来府上要老爷给个交待。”说着,传话的家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韩况。
果真是祸不单行!“密函?人人都有的,还能称之为密函么?”韩况挥落那封信,回头对徐希宁笑道,“这下,公主可以如愿了。”
徐希宁倒似被吓到了,顿失方才的从容,一脸惨白,口中喃喃,“不!不是我干的。韩大哥,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我……”
是的,当然不是她做的。韩况心里很清楚,几乎可以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宁禄公主,就算再恨自己,也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现在追问究竟是谁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满盘皆输。
四周一片漆黑,韩况迟疑着探出步,却不知该往哪里落脚。
突然背后伸过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股冲鼻的酒味和着热气从耳畔传来。“侍读和侍寝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只是差一个字而已嘛。何必那么拘泥呢?”
是太子?他不是死了么?韩况挣扎着想要看清楚背后的人,却又听见别处的声音:“装什么!不过是个在人身下浪叫的骚货,还要替你的吴王守节不成?”
抬头才发现周围站满了朝堂上的同僚,个个眼中充满了鄙夷和不屑。那个声音继续说:“听说韩大人事君至忠,无人能及。如今看来果然是吾等想学都学不来啊!”听不清楚是谁的声音,而每个人脸上的笑越发狰狞,铺天盖地。
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挣脱束缚,韩况顾不上看身后的人,只想逃走。也不知跑了多远,四顾,居然又被几位王爷围住。
“本王床上功夫比那小子好多了,韩大人要不要试试?”
“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若得到韩大人,倒是可以江山美人两不误啊!”
“只要临渊你点个头,那些庸脂俗粉本王都不要了!就算要立你为妃也行啊。”
……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一只只散发着浓烈的香味的绫罗包裹下的手臂伸过来,怎么躲都躲不掉。而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徐希宁冷冷看着,在笑话他的不知廉耻。
“建!建……救我!”
韩况一身冷汗地坐起,恍惚得不知是入梦还是梦醒,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下意识逃开。等略略平静下来,回过头,看到不安的徐建,才警觉自己竟让噩梦困扰到无法逃脱。“对不起。”低声说,“我以为……”
“又做恶梦了?”徐建把他拉到身边,“就算我在你身边,还是会做恶梦吗?”
“已经好很多了。”韩况努力地一笑,仍因苍白的脸色显得虚弱,“刚才就是听到你在叫我,才能从梦里逃出来。”
“可是你知道我叫了你多久吗?”徐建依然脸色凝重,“你的样子把我吓坏了。脸色那么苍白,不停地流汗,怎么叫都叫不醒。”说着,他把韩况抱进怀里,“为什么我不能进到你的梦里保护你?临渊……告诉我,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