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要逃走了么......"老骨头怔怔地瞧了瞧自己被拒绝的手,忽然之间面露凶光,"笕然!你为什么要放她走!都是你!都是你害得朕失去了她!都是你!......"
笕然身边的楚凌和聂澄夕立刻近身过来,以毫无破绽的保卫护在他的身旁。
朝纲之上,群臣众将带着几分怜悯看着这个已经形同废人般的皇上,哀叹声四起。
苍老的声音叫着叫着,渐渐衰竭,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君主,早已众叛亲离。
而他,是我的外公。
三年间,照着事前同师傅约定好的信号,谨慎而小心地交换着情报。
青羽之间的胜负,同样是天下一统的结果,然而,从我在师傅跟前点头的一瞬间起,就决定了我对母亲国度的背叛。
我不后悔。
淡然温和的师傅淳淳的教诲,沉稳平易的永寒殿下多年的栽培,还有,活泼任性的静儿每每皱起那张明丽生动的脸,都会被我逗得咯咯笑出声来。
青都里有我最牵挂的一切,于我而言其分量远远超过这些所谓的血缘亲人。
怎么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一天,当我按捺住心中激动的心情,回到阔别三载的易兰时,会是那样的结局。
师傅和永寒殿下,在青都易兰的宫里,留下了他们永远的魂。
我带着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静儿,随着大军返回了羽都汐水。
铺天盖地的惊惶,隐隐地夹杂着不安和或许绝望的念头。
我已经失去了师傅,失去了养育我的青国,失去了湖边和皇城宫内曾有过的所有快乐记忆。
我不能再没有他。这个我从小看着长大,独一无二的,冰晶般的小师弟。
无论天下间战乱如何的流离失所,皇城中的太医总是存在的。还有笕然,母亲最疼的弟弟,自称最关心我的舅舅,他会找人救活静儿的。归顺也好,投降也好,甚至,跪地开口求他......怎样都好......救救静儿......
我这样想着。
羽一统四国,皇宫里喧闹一片,人人为皇帝终成天下霸主欢呼雀跃。
寒胜冰冷若雪的绝望啃噬着茫然的心,我看着床榻上的静儿因中毒和失血一点点衰竭下去,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感觉到孤独和无助。
笕然死了。对外宣称因病去世的我的舅舅,死在皇宫的正殿上,用带毒液的剑刺伤他的皇上,如今却平白捡了他策划多年的果实,乐滋滋地等着改年号换新历。
我的外公,母亲的亲爹......当今的皇上。
我顾不得周遭一堆监视的眼光,以难止的气势冲进了御书房里。
阳光洒在我身后,见影子拖得很长。光线阴暗的御书房里,几张熟悉的面孔冷然地回过头,只淡然瞥了瞥,又挪开了视线。
聂澄歆用掌风关了门,示意我不要出声。我向人群正中间看去,楚凌执着剑,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股我从未见过的阴狠和愤怒。
那是种极至的恨。 自 由 自 在
楚凌,生得一副堪比女子的娇好面孔,阴柔而略带邪气的笑容间却又有让人无法忽视的冷冽和自信。满不在乎地应对着皇帝的走狗,仗着一身绝俗的武艺,在京中宫里恣意妄为,纵是言出不逊甚至是嚣张放肆,也没什么人敢去招惹。宫中的人都知道,这普天下,若是他看不上眼的人,是决计不会搭理的。
只有站在笕然身边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子浪荡不羁的气息,会收敛得平静而沉稳。
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对凤眸里的凝视,包含了多少深情。
笕然的死,对于这帮有志振兴国邦的忠臣义士,乃至整个天下的百姓,都是巨大的打击。
然而我相信,没有人会比眼前的楚凌更深切地体味到心碎的滋味,以及最深切的恨意。
"护驾!-护驾......"被吓得坐到地上的老人四肢并用往后退去,看见我的到来宛如遇见救命稻草,"救朕--救朕有功!..."
他已然记不得我是谁了。又或者在他的眼里心底,从来就不曾过驻扎任何人,无论血亲伴侣。
"我曾答应他,不伤你半分。"楚凌一字一句,平淡的口吻中越见阴冷,"然而他如今不在了,这约定,便再也保不了你。"
"别!别杀朕!--你...你要什么!朕都给你!"被逼到墙角落的人瑟缩着,语无伦次,"对!朕封你做王爷!做护国大将军!做丞相!......做...做太子!......"
"住口!--"聂澄夕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喝住他,满脸泪痕的这个姑娘快速地抽出墙上的剑。
楚凌将她拦下,颀长优雅的身姿带着一种异样的妖冶。他淡淡地笑了,只简单勾起嘴角,本该是天下无双的美艳微笑里,竟透出残忍和凌厉。
"别忘了,你曾亲口答应过他不报仇的......"他按住聂澄夕的手腕,接下剑,"弑君这种事,还是由我来吧......"
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行动上却是半点不见迟缓。转眼剑尖指向皇帝喉间,楚凌道。
"你可知,我等这一刻,有多久了么?"他冷哼一声。
"从我知道你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囚禁,动辄往他身上添新的伤口......我早恨不得杀了你这废物。"
"可是笕然不许......就这样你才能苟活到今天!看到他这么些年来辛苦的成果!想坐揽他搏来的江山!?你凭什么!?凭你逼走女儿的残虐?凭你加害于自己亲子的罪孽?!"
激动,厌恶,鄙夷,憎恨,愤怒。
越说越快的一席话透出楚凌所有爆发的情感,再无人能阻拦。不,这御书房里现下站着的,都是笕然的心腹,比谁都更希望这个昏君的暴毙。
或许,做为皇帝,他昏庸无能,不够称职;做为父亲,他更是荒唐至极,有违天道。然而,他是我的外公,此时此刻唯一可以帮我救静儿的人。所以他不能死。
我夺过聂澄歆的剑,乘楚凌背对我转身的瞬间将剑格在他白皙纤长的脖子上。
"你们不能杀他。"我沉沉道,全然无视自己颈项上同时架着的三四把剑。
"你没有理由救他,当然也不会有机会。"楚凌看着我,神情漠然,"如果你只是想救那个带回来的孩子,大可用更有效的方法......"
"我没有兴趣!"我打断他平静的说明和分析,"我只知道,那边颤悠的老头,可以召齐所有的太医!静儿不能再这么拖下去...再拖下去他......"
我说不出口,硬生生逼着自己咬下后面的字。
"若自己便可号令众臣,掌控天下,要救得那孩子,不是更轻而易举?"楚凌转过头去,以近乎怜悯的神情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皇帝,"否则,本朝太医,怎可专程拨了去,只为救一个来历不明的亡国之人?"
生平第一次,我真切感受到所谓血冲脑门,愤怒到全身颤抖的地步。
平素看来敦和正直的杨定谦拉住了我,他说:"你可知笕然殿下为何要特意将你寻回?"
我不知,也不愿探究。我只清楚一件事,如今静儿生死难料,危在旦夕。而你们这群人,却还在为了这区区一个皇位归属理性无比地同我谈条件。
"悠然......"显然已经神智不清的皇帝坐在墙角,喃喃地唤着,"笕然......"
"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没有一丝犹豫,楚凌以极快的速度,反手划破他的喉咙。殷红的鲜血衬得他苍白的老脸无比狰狞,瞪大的眼睛倒像在诉说他的不平。
"臣等恭请悠然公主之子宇文毅,即位称帝。"楚凌甩剑撩衣,单膝点地,跪在我跟前,"臣等愿誓死追随,与皇上共建盛世天下。"
我惊愕万分,近乎木然地看着陆续跪下的张杨等人:"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楚凌微微抬头,仿若流彩的幽黑凤眸里透出令人窒息的决然,"你若是还想救你那垂危的小师弟,如今唯一的办法,便是坦然接受众臣所请,即位登基。"
闷雷作响,猛然间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了空旷的御书房。
啊......静儿从小就最怕闪电。他总说那明晃晃的,宛如天剑般,让人惶然不安。
初来镜湖边小屋时,离了永寒殿下的静儿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比警惕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瘦小的身体散发出浓郁的不安和惶然。言辞举止恭谨有礼,生疏地将自己护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直到一个暴风雨天的夜里,半夜起来关窗的我,听见细碎的声音,瑟缩在被子的他满脸泪痕......五岁孩子该有的坦率和任性,他一点都不沾边。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的师傅轻声叹气,抚上我的头说,毅儿,你去陪陪他吧。我点点头。从此以后,每逢雷电交加的夜里,静儿总是抱着被子怯生生的站在门口,半抬着头,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神看着我,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静儿...... 自 由 自 在
看着楚凌深邃而复杂的眼神,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对了......我别过眼,瞥向一旁怡然品茶的人。
说起来,亲手斩杀了算是我外公的人,逼得当时走投无路的我,只能在他们的安排下,如傀儡般登基称帝。这楚凌,当是我的敌人才对。
然而,在羽国不长不短的三年,我看着守在笕然身边的他,那所有毫不遮掩的,在隐而含蓄的倾慕中渗出爱恋的呵护,细碎点滴;也因此,我清楚他的痛楚和无奈,也明白他对于这羽国异样的执着。
"小静儿呢?"他环顾四周,放下茶杯咦了一声。
这才想起来?"在房里休息。"我简单地答道,"大概也该醒了。"
"哟,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偷窥一下他的睡姿。"楚凌嘻嘻笑笑,拍拍我的肩,"走吧,一起去叫他起来。我还有东西要给他呢。"
该不会是一个拥抱还是吻一下额头什么的吧?我有些狐疑地看他。
堪比女子的绝色脸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显得十分慵散。
算了,至少可以放心的是,他们对静儿的关心,却是不会有半分虚假。
"这位公子体内的毒暂时不会威胁到生命,眼下昏迷不醒,只是若体力衰竭,尚可以药相辅。但他迟迟未醒,大概就是其他的原因了......呃,比如,自个儿潜意识里不愿醒过来......"
那堆头发胡子花白的老太医八九不离十的说法,同精通医术的聂澄夕临走时留下的方子大抵相似。然而究竟何时才能苏醒,谁也无法给个准确的答案。
近一个月,静儿背上的失血好不容易止了住,却被诊出身中剧毒。体力的衰竭,毒性的蔓延,原本就单薄的身子完全垮了下来,瘦得只剩皮包骨头。惨白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如果不是一再确定,我甚至以为他的呼吸都停止了。
而我只能在身旁看着他徘徊在生死边缘,什么也做不了。
第二个夏天到来时,静儿依旧没有半分起色,整个人形如枯蒿,在逐渐微凉的风中摇摇欲坠。
长时间的紧张和焦虑,终于令我不堪重负,昏倒在早朝上。
我跟自己说过无数次,一定要挺下去。这陌生而冷漠的羽国,举目望去,不是忧国忧民的忙碌重臣,便是别有居心的献媚奸佞,皆是不可放心委托之人,若然连你也倒下了,静儿怎么办?
"够了!"楚凌被左右为难的宫女搬来,"你这样日夜守在他跟前又有什么用?这样下去,等不到他醒来,你就已经垮掉了!"
半月之后的一个夜里,御林军发现有不明人士偷入禁宫,当值的杨雷却没有捉到人。几日后,静儿醒了。
因为长期的昏迷而肌肉萎缩的身子,连支撑起来都十分勉力,惨白的脸色,干涸的嘴唇。苍白细瘦的手腕紧紧地攥着我的衣领,沙哑的嗓子艰涩地质问着这颠覆般的变迁。
我揽过他,将脸厮磨在他的颈项肩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生平第一次让泪水恣意地流淌。
只从今往后,我别无所求。天下,江山,权势,地位,放弃一切皆可,但求从此与这怀中的唯一同苦共甘,再不分离。
"......怎样?" 自 由 自 在
"恩?"我蓦然回过神,对上楚凌皱眉挪开视线,"什么怎样?"
"啧啧,瞧你被小静儿带的,连这神游的毛病都捡了来。"他叹气,"不是说他最近病了一场么?现在怎样了?"
本来只是普通的风寒,只是落到了浑身寒毒的静儿身上,无异于火上浇油。接连好几日高烧不退,攻心的寒气疼得他整个人蜷在床上,彻夜无法入眠。早就该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不是么?我苦笑。
"你也不用太担心。澄夕有让我捎药回来,"楚凌敛了笑意,"待会儿让小静儿自己瞧瞧都是怎么个用法。"
左转,径直走,暗红色的木漆门。杨府我并不陌生,静儿曾有一年多时间在这里养病,后来每每听他说起那段时日,都是一副很满足的幸福神情。
"像个任性的孩子。"楚凌曾经这样形容过静儿。
那时静儿刚从昏迷中苏醒,懵然地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心如死灰,冷若冰霜。
"他本也只是个孩子。"我语调平静地回他,看着屋里杂乱的锦帛上大大的韩靖二字。他从小吃尽苦头,五岁之前一直都只是青宫里一个被拿来试毒的孤儿,好容易跟着永寒殿下和师傅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从此守在身侧,除去青宫和镜湖几乎哪里都不曾去过。
"顷刻间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是沉睡了一觉之后,从小到大的那一方天地便再也无处可寻,你教他如何不惶然?"床上的人睡得极其不安,断断续续地呻吟出几声轻唤,我拭去他渗着冷汗的额头,心生酸涩,"五年了,来到羽国我瞒了他三载,青宫重伤昏迷两年......如今的他,早已失了当年十五岁少年的那份灵气和活力。算起来,他今年快满二十了..."
然而他的时间,却是停在了十七岁的青宫,从此驻足不前,夜夜梦魇。
坐在桌旁径自饮茶的楚凌顿了下来,沉思片刻,欲言又止。
"你恨我们吗?"走在长廊时,楚凌忽然开口,侧脸看我,双目是我无法解读的深邃。
要说不恨,那是假的。
两国相争,胜负乃在其次,成王败寇的道理世人皆知,兵不厌诈,手段方法无所不用其极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师傅含恨而去,永寒殿下绝望自刎,静儿落下一身残毒,活活受苦。
教我如何不怨不恨?
"别恨他。"楚凌沉沉地道,低而柔雅的声音如久酿的酒,有一股醉人的蛊惑味道,"他只是尽最大的努力维护这江山社稷。"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当年若不是笕然用林仓南的性命和我的身世作要挟,师傅又怎会走投无路,孤注一掷,苦苦欺瞒永寒殿下。
"如果连你都恨他,那他辛苦所做的一切,便再无任何意义。"楚凌平淡地说。
笕然待我如何,我是知道的。
这个比我只长十岁的舅舅,自我第一日回到羽国,便想方设法弥补我过往所受的苦。
他会用很怀念的表情谈起我所不知道的母亲,然后对着从不善意答对的我倾尽耐心。
有时我甚至有种错觉,在这个人跟前,我或许永远都是个孩子。
恨他么?或许;然而比起对老朽外公的憎恨,更多的,似乎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介乎于怜悯和亲切之间的复杂感情。
楚凌问的那句话,我终究还是没有答他。也许比起伤人的坦率和虚伪的应付,静默才是最好的回应。
漫不经心笑着的人,闲闲地同我聊起一些旧事,却独有一人,是他再未曾提起过的。
那是他心里空出来的一方净土,决然不肯轻易触碰,生怕牵动了感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