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儿,和舅舅一起同乘马车吧。"笕然迈步上车时向他伸手,后者却并不理会。
"你别太过分!"我终于按捺不住,勃然大怒。
笕然赶忙阻止我,无奈地笑笑,摇头示意,略带笑意地看着他的宝贝侄子旁若无人般径直往前行去。
"对了,"笕然想起什么,掀开帘子探头出来,"姐姐的玉佩呢?"
羽国盛产玉,极品的玉佩往往是皇亲国戚的族徽,代表高贵的血族与身份。直系的王族通常自出生起便有一块独一无二的玉佩随身携带,代代相传。
宇文毅默然不语。
我知道他把玉佩留在了哪里。
以眼神示意,我自信地向笕然点点头,悄然转身朝宇文毅来的方向飞奔去。
我不该回去。
这些年,不管是在冷家庄同谢亦痕他们一并接受磨砺,还是跟随笕然在皇城深宫同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打交道,也算是经历过不少人世。
自以为见惯了风浪,无所谓惊惶。
张狂太甚,自信过剩,却忘了自己终究只是一个不满十八的女孩子。
在内心深处依然对人性保有一份纯真期待,相信人不管是做什么,都有其目的。
我错了。
原来人也可以这样,纯粹因为原始的冲动和欲望,而硬生生地剥落所有的面具。
离湖边那小屋尚有百步左右时,我听见一声悲鸣。
悲鸣。我想不出还有别的词可以形容那撕心裂肺的惨叫。
像是被凌迟撕裂身躯的那种近乎凄厉的呼唤,叫的,是被笕然千方百计接回羽国的侄子的名字。
毅哥--后面的字还未来得及吐完,声音嘎然而止,像是被硬生生塞住了嘴,听得人揪心。
我轻落屋檐,从缝隙里往下看去。
那刻所见,或许在潜意识下,成了终生的梦魇。
马匹嘶叫的声音由远而近,青国当政太子冲进院中。我仓皇而逃,全然不顾耳边撕喊的风声,疾驰而去。
胃里涌上的酸水直逼喉咙,想呕的恶心感无论如何也减不去抹不掉。
手,脚,甚至牙齿,无一不在打颤。脑子里反复地回现着方才兽性般残虐的一幕,恐慌和震惊漫游全身。
"澄夕?!你怎么了?"回到浔河营里时,笕然从帐里走出来,见了我鬼般苍白的脸,赶忙将我拽到火炉旁。
我看着眼前温和关切的眼,脑子忽然响起那声凄厉的惨叫。
笕然搂着语不成句的我,轻轻地抚上我的发,在拼凑着听完我的描述之后,他手上动作也僵了下来。我抬头,花着一张泪痕犹在的脸,就着模糊的视线看着笕然。
他脸上渐渐失去血色,薄薄的嘴唇白白的,微颤了几下,终于挤出几个字来。
"......这件事,不能让毅儿知道......"他吸了一口气,痛苦地闭上眼,"不能让他知道......"
许久之后心如死灰的我行踪不定地出入江湖时,楚凌前来寻我,要我回去为垂危的韩靖解毒。
"他如今已经失去意识近一年多了,再不醒过来,就算体内的毒尚不及侵入五脏六腑,也会因衰竭而亡。"楚凌缓缓道,"那个孩子今天会落得这样的下场,我们终究逃不过一份罪责。"
我没有答话,他默然半晌后,一言不发地离去。几日后,我只身潜回没有了笕然的皇宫。
我们比谁都清楚那段策谋的代价,也因此,在许多时候甚至不需要言语,便会明了对方忽然黯淡的心境。
或逃避,或振作,或继承。
每个人在没有了笕然的世界,依然得努力地生存下去。
"我先走了。"再待下去,说不准楚凌什么时候想起了,又会将话题扯回那书呆子身上。
"哎--等等啊!"楚凌闪身过来,轻功一如既往的了得,巧笑倩兮,"既然人都来了,不如同我一道回京,澄歆他们也都在那......这药材什么的,你自个儿交给小静儿不是更好?"
"不必了,我还有事。"不是你们把我的行踪特地"不小心地"告诉了四处寻我的某人么?明知我躲闪不及。我回头瞪他。
"澄夕......"楚凌语气轻缓,窗外的月光洒下柔和的光芒沐在他身上,恍然间透出几分宁静祥和的气息。
"没有必要刻意去忘记他不是么?"他支起身,踱步窗前,似是自言自语,轻轻道,"你应当知道,他比谁都更希望看到你得到幸福。"
是,我当然清楚。
笕然临终前尚握住我的手,念念不忘要我过上平淡的生活。然而他可知道,十年前当他蹲下身子,抱起被藏在床底的我和大哥时,那抹淡雅高贵的微笑,早已烙在我心底深处,再也无法抹消。
"好孩子,不用害怕了......"他抱起被吓得有些呆呆的我,声音如风拂过悬在空中的风铃,低而不沉,悦耳无比,"没事了......"
从此之后我毫不犹豫地投身本该是极度厌恶的皇城深宫,只为永远伴随着他,守护着这抹淡定的笑颜。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像那样用尽全身心地,去爱一个人。
只为他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甚至舍弃生命,我也绝不会有异议。
羽国全军逼进青境的前夜,京中传来急报,笕然病危。
像是忽然之间卸下了一个长久以来的负担,这场病来得毫无征兆。
飞鸽传书送来的时候,楚凌煞白了脸,平素看起来自信狂纵的他在帐中如无头苍蝇般走来走去。
原本跟在楚凌的先锋军中的我立刻返回汐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战争胜负,国民存亡,在我看来,甚至比不过笕然的微笑能够牵动我的心绪。
身为统帅的楚凌没有阻拦,我知道其实他比我更想回到笕然的身边。
笕然没有生病,印堂间暗紫发黑的色泽清楚地告诉我他中毒的事实。
一旁畏缩的太医噤声不言,我拿着刀架在他皱巴巴的脖子上。
"是......是皇上不慎以沾有毒药的剑误伤了太子殿下......"
不慎,误伤。用沾了毒药的剑...... 自 由 自 在
有谁会相信这样的借口,在朝里宫中已然无人支持的他,只是怕亲生的儿子获得权势之后,自己会被遗弃,下场凄惨。
我转过身,将刀收入袖中。天大的罪名也无法阻挡我澎湃而涌的愤怒,这份怨恨,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年聂家被这昏君满门抄斩的深仇。
冰凉的手固执而坚定的抓住了我的手腕。笕然说,现下是关键之际,若是祸起国内,那么前方的三军皆会动摇战意。
楚凌和宇文毅率着羽国的先锋军,长驱直入,照着笕然所策划一般,毫无障碍地进入了青国境内,直逼国都。
自认为预先透出情报的宇文毅带着精锐部队攻入青宫,却发现四下并无应该埋伏的青军。
心急如焚的楚凌在青国都易兰的一仗,大约是他生平最不留情的袭击。
同青王妃林仓玲合谋的结果是,青军分出重兵对付宇文毅率领的先锋部队时,本应留守浔河的羽军一举灭了措手不及的其余部队,并包围了青都内的皇宫。
宇文毅只能眼睁睁接受这翻天覆地的结局,他和他精心策划的师傅,大约从未想到,最终败给了信任二字。
楚凌片刻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给全胜的羽军任何指示,他将所有的指挥权交给曾任其副将的杨雷,直接策马奔回了汐水。
我依然守在宫中,寸步不离。各种各样的方子都试过,却终因耽误太久,无力回天。
知道楚凌在易兰大胜的消息,笕然欣慰地笑了。
"阿凌真的胜了......"
"澄夕......"笕然躺在床上唤着我的名,声音沙哑无力,透出他的疲惫和衰弱,"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别再打打杀杀...那种危险的生活......"
他每说一个字,都好似消磨生命里不多的力气,消瘦的脸上苍白中泛着潮红,换气艰难。
我多年来学医为了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关心的的人病卧床榻,任凭生命从他孱弱不堪的身子里源源地流失。
我伏在他耳边,泪水汹涌而出,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们就快要统一天下了......终于快要成功,为什么哭?"笕然伸手抚上我的发。
"我不管什么天下,什么统一,什么胜负......"我终于泣不成声,"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不要再挂念那些事情。"
为什么,此时此刻,你所挂心的,依旧只是羽国的天下,那本该是束缚了你一生的枷锁不是么?
"其实,我好羡慕你们......澄歆,你,亦痕,还有阿凌......"笕然费劲地牵动嘴角,"那么自由自在,那么无拘无束......"
他的眼光看向窗外很远很远的天边。
那处什么也没有,淡淡的几片白云飘着,看起来辽阔而悠远。
笕然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楚凌回来。
他一辈子都没能够摆脱这个皇子的身份地位带给他的所有桎梏,诺大的皇城深宫锁住了他短暂而凄美的生命。
"若是有来生,可以一起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自由自在。"笕然喃喃轻语,"那该多好......"
笕然终于阖上眼,遮住他澄澈眸子里深深的眷恋和期盼。
他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而安详,我甚至觉得他牵起嘴角在微笑。
我这一生都望不了笕然那最后的一抹眼神。
我看着眼前的楚凌。
风华依旧,亦邪艳亦慵散,轻狂和不羁的野性埋在让人看不清真心的妩媚笑容之下,却是协调而平静。
"你......现在幸福吗?"我迟疑了一下,却不知该怎样表达。
他先是一怔,抿嘴轻笑。
我想,我是明白的。
回以一笑,我翻下窗户,离开客栈。
再回首时那抹月白色的身影依然矗立在窗前看着我,我也远远地望着他。
--但求你今世能好好呵护这份得来不易的真情。
我说。
对楚凌,也对自己。
眼前浮现出那个书呆子李坤一派正直的表情。
"我指天发誓,终生守护聂姑娘,绝不让她伤心委屈。"
傻瓜。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拿什么守护我,凭什么守护我。
我笑了,笑得眼角迸出了泪花。
忽然之间,我好想念那个傻瓜。
章六·京城杨府 宇文毅篇 自 由 自 在
"赶回来的速度还真是惊人的快呢。"我斜倚在正厅门梁上,看着下马疾步向这方走来的人,"好久不见。"
"那是自然呀,一听说亲爱的四弟前来,快马加鞭也得往回赶。"步伐轻盈,笑容可掬,英挺中夹杂着阴柔的妩媚面庞凑上前来,"我也很是想念你呀......"
我敛神挑目,威胁地看着他。
再唤出什么四弟妹之类让我鸡皮疙瘩掉一地的称呼,哼哼。
楚某人眼珠一转。
"这不是先皇陛下么......啊,不对,当是太上皇才对。"
我捏起拳头喀喀作响。
"说起来,今儿我刚回来去宫里禀报时,皇上还提到你们呢。"他立刻将话锋挪开,换上一副重臣的正经严肃面孔,"你来京之后,可有去见过他。"
"没有必要吧。"我转身进屋坐定,端起沏好的茶,"...再说...他如今可是日理万机的皇上,想来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
"啧啧,好个无情的兄长。"他抢过茶,旋身坐下,动作宛如舞蹈般流畅优雅,"说起来他好歹也算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吧。"
我端过另一杯茶,没有答话。
是,如今这世上,与我真正有血缘联系的人,只得这一个陌生到茫然的弟弟了。
接任皇位的这两年来,林仓南似乎做的颇不错,在百姓民间很是受尊重。
想来定然有人会告诉他过往始末,我又何苦参一脚让彼此尴尬。说实话,当真相揭在眼前,我反倒不知如何同他面对面地相处。
正直认真,诚恳而老实。他从出生开始就是战乱的两国间极其重要的一枚棋子,却依然在众人刻意的呵护下过着平凡简单的幸福生活。
多么大的反差。在所有与我有血缘的人中,他是最最幸福的。我苦笑。
青都城里,林王府的华贵气派,同那里嚣张嘴脸的奴才一起,成为我人生中最早的记忆。
我总是看不明白周围那么些复杂的眼光,他们阴阳怪气地唤着我小少爷,然后将做不完的杂事堆给我。
母亲不是嫁过去的。她总是被限制活动的范围,在小小的院子里她好看的侧脸总是挂着深深的泪痕,多数时间她神情恍然地坐在凉亭里,看着远远的天边。
"宇文......"母亲温柔地抱着我的时候,总是这样唤我,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八岁那年,母亲生下一个姓林的孩子,视若魑魅,从此癫狂。直到半年后她因病去世时,才握着我的手,头一回神智清醒地看着我。
"毅儿,回羽国去..."母亲气若游丝,吃力地从怀里掏出她一直悬在脖子上的玉配,"找你的舅舅......笕然..."
我来不及设法去到那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不久之后,林王爷因叛乱谋权被满门抄斩,母亲留下的那个未满周岁的孩子被奶娘抱走,音信全无,我在废墟般的林王府里茫然无措。
一袭青衣的青年蹲下来,温和地看着我,我认出他是林家小姐的伴读,身份等同少爷。
"小毅,跟我走好吗?"我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原本以为这世间,除了母亲,不会有人如斯亲昵地唤我的名字。
这个人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最感激的救命恩人,最尊敬的师傅,也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身世的人。
所以许多年后的夜里,当他叩开我的房门跪下求我时,我挽起已然无助的他,想了半晌,终于点头。
笕然这个名字,早已被我遗忘在脑后。
若是母亲的弟弟,我的舅舅,为何多年来无视我们在林王府所受之苦,时至今日才想去花费如斯大的功夫来寻回我?
师傅说,羽国朝政不稳,据说太子同皇上势力分两派。而明显人心天道都不会向着那昏庸的老迈皇帝,他大约是想让你回去,助长实力。
浔河畔见面时,身为太子的他,竟然亲自越界而来,无比激动地将搂过高他半头的我,语不成句。
你长得好像姐姐...... 自 由 自 在
当年我抱你的时候,你只有这么一点大,圆乎乎的,好可爱......
听说人家的婴孩都是时常哭闹,偏偏你愣头愣脑,最多只是哼几个恩恩的音节,就是不会哭......
毅儿,你记得吗,我是笕然舅舅......
一路上,看起来沉静稳重,贵气十足的笕然,一直絮絮叨叨地,又是激动又是怀念地,讲着这些我全然不记得的事。
然而,我一成也没有听进耳里。不为别的,只因这人如斯殷切的模样,是伪装,还是真心,我几近分辨不清。
我不敢去听,努力让自己想起在青国的点点滴滴,快乐与悲情。那里还有对我恩重如山的师傅和永寒殿下,正直坦率的师弟永嵩,还有我最最宝贝的静儿......我回过头去,将青国的碧水蓝天印在脑子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回来。
到羽国之后,我见到了那个在唾骂声中依然占据着王位的老人,笕然说,他是你的外公。
皱纹横生的老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懒散,他眯起眼打量着我,从头到脚。
"......悠然......"他伸出颤悠的手,那对已然失去神采的眸子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她的孩子......"
当你们在这宫中花天酒地歌舞升平时,可曾想到倍受欺凌的母亲过着怎样的生活?
深藏心底的愤然齐齐冲破防线,我漠然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憎恶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