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阔天
——苍夜
京城汐水西郊,平然山。
初春悄至,草木回绿。在偶尔几声鸟啼相伴下的微凉清晨显得格外宁静。
“从今往后……你再不用担心了。”一身月白的人缓缓凝视着只名作碑文的简单坟茔。
轻柔的声音宛若天籁,没有半分浑厚粗犷,绵绵温和。一如那双浓密的幽睫下流转的眼波,融进了满腔的深情。
抬首,天边一缕晨光溢出地平线,金色的光芒衬得满山满野的嫩绿,更显生机。
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微笑,男子旋身朝山下走去。
行至山脚处,隐约听见二马轻啼此起彼伏,极目而眺,逐渐散去的雾霭之中依稀可见有人倚树而坐。
见了山上下来的人,那人影站起身,颀长挺拔地立于马前。
白衣男子一怔。 自 由 自 在
片刻之后,堪称美艳绝伦的脸上漾开眩目的笑容,向那人走了去,紧紧搂住。
“我们走吧。”
章一·京城 杨雷篇
“…喂,你看…”
“哇…真是…”
“…啧啧,竟有这般…”
又来了。我白眼四周。
自从出了家门转上出城的大道,就一直有这样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地冒出。两旁的视线像是要将人活生生吞下似的,直勾勾地描过来,毫不遮掩。
而最令人无法忍耐的,是引发这骚动的罪魁祸首竟无半分不自在,悠闲地牵马缓行,时不时打两个哈欠,全然忽略周遭的哗然。
不管是别人的品头论足也好,白眼流言也好,我估计他是早已习惯了。
羽国掌控三军帅印的军监楚凌,是个拥有倾城容姿的奇男子。当年平乱凯旋时,有幸福一睹其容颜的京城百姓恐怕对此最是深有感触。
幽深上挑的眉目流转似勾魂夺灵,慵懒的举止不经意间透出近乎妩媚的华贵。堂堂男儿,却生得一副连女子都望尘莫及的容颜,换做别人,早引以为耻拼命遮掩,独独他旁若无人,偏将此当作自豪的资本,自信的笑脸中别有一番傲然的气质。
从小就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他那年,我才九岁,他也不过年方十三的孩童。
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年,母亲病逝。
“姐姐,娘亲呢?”我跑进姐姐的房里,扯扯伏在床边抽泣的人。
大我五岁的二姐抱过我,嚎然大哭起来:“娘她走了…娘她不在了……”
大哥和我素来羡慕她承传了父亲的一对琥珀色眼眸,如今竟哭得红肿。
我吓慌了神,只好拍着她后背安慰她:“那,小雷现在陪姐姐玩,一起等娘亲回来好不好?”
不知何时走到我们身后的父亲将我们环在怀里,沉沉的声音里几分哽咽。
他说娘不会回来了。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这样含糊的句子,在姐姐的带动下一起哭闹的结果,是被大哥狠狠地打了屁股,怒斥我们的不懂事。
隔日,父亲唤醒尚在睡梦中呼唤娘亲的我,将我带上了去往舅父家的马车。
寻常官家世族子弟,五六岁时便要师从名门,在读书习字的同时,学些傍身的武艺。
舅父冷展云在武林中素有些名气,心高气傲,自有其一套待人处事的原则。若是纨绔之流,往往不屑一顾。所以我能入得门,应当算是就近沾了些亲缘的便宜。
只可惜九岁的孩童全然不知这其间道理,只当父亲责罚我在灵堂前同二姐一起哭闹,要将我留了在这远离京城的陌生之地,看着父亲憔悴的脸,却半点不敢多言。
直到父亲别过舅父,欲起身上路时,我跑到门口,忍住想哭的欲望,怯怯开口:“爹…如果我听话,跟着舅父好生学武…爹会不会早些接我回家……”
父亲一怔,身子微微颤抖,有一刻,我以为他会转过头如往常一般抱起。他却终究是握紧了拳头,上了马车离去,再没回头。
舅父毫不保留地将所有武学精要倾囊相授,却不肯收我为徒。
“我答应过你娘,若收侄定为长徒。然而如今我已有了大弟子,却不能随意坏了这门生顺序。”
因为这句话,我常常暗地里打量那个挤去了我位置的人。
冷家庄大弟子聂澄歆。做事中规中矩,尊上有礼而不擅逾,待下客气而不谦卑,大家都很喜欢他。惟独那与我同岁的表哥冷琪,时常找他麻烦。他却也只好脾气地敷衍,从不迁怒或告状。
然而听说舅父最是欣赏的弟子,却并非聂澄歆。有好几次,舅父在人前提起二弟子谢亦痕,面上神色俨然春风得意,自豪无比,听那宠溺程度,甚至超过了对亲生独子冷琪。
聂澄歆有个双生的妹妹,叫澄夕。清秀可人,聪慧无比。她平素不跟我们一起练武,到了大家空闲一起玩耍时,这万绿丛中的一点红,便成了众多孩子们争相阿谀的对象。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年轻气盛,心比天高,然而一通纠纷之后,裂嘴豪饮一杯便又是一起嬉闹的同伴。
冷家庄里的弟子们,到底是在舅父的教导下,团结护庄的接班人。
只有我,并不愿多涉进他们之中,一来是因为不同于寻常弟子的身份;二来,在心底仍然一心以为,只要我认真努力,父亲便会很快来接我回家。
三个月后,父亲果然来了,却是陪着另一个白衣人直接去见舅父。只下马车时看我一眼,淡然笑笑,然后唤走了聂家兄妹。
我心中涌出无限委屈,蹲在房里闷声不语。自 由 自 在
冷琪见了,偷偷带我爬上西侧的墙,在那棵繁茂的无花果树掩护下,撑着身子往院里看去。
舅父站在聂澄歆身旁,抚着他的头赞道:“……都很好,澄歆这孩子悟性极高,性子稳重,而且要强自立……”
“……是吗?当时将他们交托于您,当真是明智。”清冽的声音低低地响起,竟是说不出的高雅贵气,从我们这方位看去,白色身影似乎蹲了下去,“澄夕,一段时间没来看你,可有给冷师傅添麻烦?”
“没有,澄夕一直很乖。”聂澄夕甜甜的声音透着充分的依恋和信任,“笕然哥哥是不是又马上便要回去了?”
聂澄夕我见过一两回,印象里她总是浅浅笑着,有一种和年龄极端不符的成熟和稳重,寡言的性子同哥哥如出一辙。从不曾有过这般释然的,近乎于撒娇的姿态。
我探头,想努力看清那白衣人的脸,身后的墙下蓦然响起清脆的声音:“琪琪你们在看什么?不怕摔下去么?”
我和冷琪同时一惊,反射性地转过身,却只见一缕淡蓝色的身影以极快的轻功窜了上来,半蹲在我们藏身的墙上,隔在我和冷琪中间。
他下巴稍扬,那张不沾人间烟火般精美的侧脸上,薄唇微勾成一个绝美的角度,瞥了瞥陌生的我,转头问冷琪:“你们在看什么?我也要看。”
言罢拨开遮掩视线的树叶,似笑非笑地看向前面的院子。
不知道那样的情景算不算惊鸿一瞥?我每每回想起来便有失笑的冲动。
我长居京中,也算见过不少王公贵族家的绝俗美人。美艳妖娆的,清雅高贵的,慈和端仪的,漠然冷淡的。却没有一个,能像他这般,抢了周围所有事物的光彩,让人忍不住流连在他超凡的容貌上的同时,无法忽视他身上那股强烈的,傲然中散放着慵雅的独特气息。
而拥有这样倾国倾城容颜的眼前人,只是个眼瞅只得十岁稍多的孩子。
我愣在当场。
后来的近十年漫长岁月里,我时常会想,若是文言些的才子将当时的情形描述出来,多半便是一幅良辰美景下邂逅一见钟情的美图。
像是蓦然推开家门的人,抬首瞥见了道前经过的风流浪子,霎时间时光停止,周遭无音,世界静谧,只剩他们的世界。
却不知那被属意的意中人,同时慢下脚步,眼光驻留含情,却不是为了道边的自己。
他看向的,是前方楼阁中,斜倚窗前的沉思身影。
我们跌进那叫做情字的沼泽,脱身不能。
从此志向更改,命运变迁。像一个链条般,环环相扣,紧密不可分。
道边的我,驻足的他,和被囚窗内的那个人。
有人伸手在我眼前晃。
“在想什么?小雷?”忽然贴近放大的凝脂玉面上嵌着的那对幽深的眸子闪着澄亮的光,楚凌在众目睽睽下毫不顾忌地靠过来,揽住我的肩。
这家伙,一向可以自动忽略无视旁人的惊呼。不着痕迹地拍开,我暗暗愠火:“大街上的你干什么!过会让舅父见了,成何体统。”
楚凌懒懒的将双手抱在脑后:“唉,我明儿个就要赴浔河去巡检。难得今天清闲一日,师兄也真是的,哪天不好,非得拣这时候进京来玩。”
我瞪他一眼。
冷家庄里同龄的孩子,冷琪也好,聂家兄妹也好,谢亦痕也好,都是舅父的弟子。惟独楚凌,可以趾高气昂地对着他们指手画脚,因为辈分不同。
师叔。
每次冷琪看着楚凌这么叫时总一脸不服气。然而脸皮厚度不同的那人只灿烂一笑,得意地答得分外大声:“好,贤侄好乖。”有好几回我看着冷琪的表情都觉得他像即将扑上去咬人的大狗。不过,到最后无处发泄的怒气,往往都是一并投给前来劝阻的聂家澄歆。每每看见那个被冷琪满脸怨气咬得手臂四处青紫,却还嘴角带着笑意的男孩,我总觉得他一定是有被虐待的倾向。
同辈人之中,似乎只有谢亦痕,能同楚凌最是自然地走在一起。
枝繁叶茂的大树遮掩着围墙上的三个窥向院子里的孩子,我看着忽然冒出的楚凌,楚凌看向院子里的一袭白衣,而冷琪转过头,往身后的围墙搜寻什么东西似的看了又看。
“师叔啊……”围墙底下传来略带笑意的声音,那个与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孩子牵着一匹高出他许多的棕色马,似笑非笑地指指那马背上驼着的东西,“你可倒好,有那闲情逸致凑去看什么热闹,难道要我一个人拖着这大堆东西进门?”
“亦痕!你回来了!”不待楚凌回答,冷琪欢娱地叫了起来,竟是全然忘了我们伏墙偷窥的处境,一时树叶沙沙作响,躲起来的我们无所遁形。
我这才知道身后的这少年,便是由于被派出门送请柬而迟迟无缘见过的,最受舅父垂青的得意弟子。
来不及捂住冷琪的嘴,我暗叫糟糕,蓝衣的不速之客则更是直白地在他的头上狠狠地敲了一记。
“谁!?”院里响起几声警戒而严厉的叱喝,几乎是顷刻间便有两道人影以极快的轻功奔过来,撩开大树,盯着攀爬在围墙上的我们。
其中一个是舅父;另一个,是父亲。
而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常年在京中担任文官,一派儒雅的父亲,竟然也会武功。
灰溜溜的我们从墙上跳下来,耷着脑袋准备迎接铺天盖地的叱责。
“你们爬到墙上去做什么?!”舅父厉声喝道,“琪琪,我没有交代过你有贵客前来议事,不可打搅么?”舅父素来性情暴烈直爽,门中弟子原本就无人不畏他盛怒时的容貌。
我看了看一旁撇嘴低头的冷琪,鼓足勇气怯怯抬眼。我不担心舅父的惩罚会落到我头上,因为比起面壁思过和在烈日下蹲上几个时辰的马步,我更怕看见父亲失望和生气的眼神。
“冷师傅,杨大人,算了,孩子们一时好奇心强而已。”院子里的白衣人出言相劝,“莫要吓到了,让他们过来吧。”
父亲瞥了瞥我,恭顺地答了声是,竟像是完全没有将我看在眼里一般。
亲生孩子的安危感受,竟比不上外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霎时间,我只觉得自己日日忍耐无数寂寞与辛苦,勤勉习武的初衷已然模糊,更像是被繁忙的父亲遗忘于此。父亲甚至没有如舅父般生气,那份淡然却更让我觉得委屈,一股酸意顿时冲上鼻子,捏紧了衣服下摆,竟是有哭出来的冲动。
“就是,师兄你那么凶,小心吓坏人家小孩子。”身后有人拍拍我的头,口气张狂却是童音稚嫩。
我猛然转头,半个头的身高差距只能让我从下巴的角度看见他如雕刻般精细的绝美脸庞。浑然不觉自己也不过一个十岁稍多的孩子,他语带讥讽,一副老练成熟的样子。凤目流彩,似打量似挑衅地看向院中石凳上坐着的白衣人。
“凌儿,不得无礼!”舅父喝住他,转身抱拳致歉,“这是小师弟楚凌,年幼轻狂,不知分寸,还请笕然殿下见谅。”
“你是殿下?”楚凌眼中流过一丝奇异的神色。
“你叫楚凌啊……”被舅父唤为笕然殿下的人转过身点点头,微微一笑,“倒真应了这名,楚楚动人,却又不减凌厉呢。”
他只那般淡然一颦,甚至牵动嘴角的弧度轻微地难以让人察觉,在一袭白衣的映衬下却透着说不出的华贵和高雅。
然而,苍白的脸色和纤长瘦弱的身子,几分孱弱,几分忧愁,更似挣不开化不了的烟雾,缭绕在他微蹙的眉间,让人移不开眼。
“那,昏君皇帝是你爹爹咯?”半晌,楚凌无视舅父递过来的凶恶眼神,兀自轻笑,“真不幸呢……”
在那之前我向来不信命运。我相信无论是机遇还是灾难,都是点滴人为的结果。
然而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什么,让人和人羁绊在一起。
笕然站起身来,扬手止住身旁勃然大怒的侍从,怔怔地看向嘴角犹挂着一丝讥讽的楚凌。
素未平生的一大一小二人,就那样旁若无人地以眼神交流着,默然不语。
时光没有为他们而静止,命运却为他们开启了一道门。
丢弃不能的肩上重担,渺茫遥远的心中向往。渴望,理解,感情,自由。一并汹涌地冲破厚重的门上锁,仿佛听得到嘎吱作响的沉重,从此万劫不复。
微微凉风拂过,只觉得方才被人触碰过的头顶,缺了掌心的温暖。
我看向已移步到我身前的那张绝俗容颜,竟有一种失真的感觉,恍然间只觉得,同时痴痴地望着笕然殿下的楚凌,离我是那么的遥远。
多少年了?静静地站在他的身侧,凝视着他好看的侧面轮廓,原来早已成了习惯。
我失笑。
走过熙熙攘攘的市区,到西南侧的城门,四下寻不着熟悉的身影,却只是见不远处一堆簇拥的人群里在掌声中分出一条路来,那抱拳拱手示意告辞的,可不正是近五年不见的舅父。
“小雷,来来,让舅父瞧瞧。”皱纹爬上了舅父的额头,不饶人的年岁悄悄地刻下了痕迹。
犹有厚茧的手掌在我脸上摩挲着,我看着舅父空洞的左眼,默然不语。
“咳咳……我说,”一旁煞风景的人终于无法忍受被忽视,开口道,“师兄啊,你要看要瞧可也别在这大道上平白让人捡了我家小雷的便宜去吧?”
“什么你家的,自他母亲去世,我便一直视他如亲子。”舅父瞪他一眼,竟带几分孩子气。
“呵呵……”楚凌靠过身来,揽着我的肩嫣然一笑,“可是他爹爹,也就是岳父大人临终前将他交给我照顾了呀。”
……每回楚凌搬出父亲的叮嘱时,总是分外的得意,定是他心知我对父亲常年的莫名敬畏。
大约是不爱说话的缘故,沉默地坐在书房里批阅着没完没了奏本的父亲,在我记忆里格外地深刻。
失去了母亲的父亲更加地默然。他时常一个人坐在家中的庭院里发呆,偶尔天寒地冻,二姐唤他进来,父亲总是摇头拒绝。
送我去舅父那里的十年间,鲜少前来的父亲多是为了陪伴主子探望聂家兄妹。一旁被忽视的我,从满怀希望,到逐渐失落,最终木然。
即使是后来知道了父亲倾力协助笕然殿下维护着羽国的半壁江山,是何等的辛苦,我也依旧不曾抹去脑子里那淡然的眼神,我隐隐地怨着父亲,怨着父亲的漠然。
然而五年前直到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看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父亲费劲地抚着我的发,艰难地同楚凌交代着那些让我本该觉得哭笑不得的话时,我才发现,长久以来我以为对我漠不关心的父亲,是何等地关怀着他的孩子。
感觉到刚刚抚上我面颊的手僵直冰冷,我意识恍然。依稀记得,父亲安然离去时,身后那人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