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已经在那种沉溺的思念中度过了这样漫长的岁月。而如今这沧桑孤僻的守旧性情,却哪里还有当年十七岁的少年的英姿勃发。
小雷半晌不语,闭目皱眉间有一股浓浓的无奈和愁绪。
"我......不想留在京中。"小雷咬了咬唇,暗下决心般说,"若大哥向皇上开口,皇上应当不会拒绝的。"
起初我以为,小雷是不堪忍受皇上的昏庸无能,正准备欣然应允,忽然想起,常年跟随父亲为笕然殿下效力的小雷,这时离开京城,岂不是全然忽视太子的安危。
"如今大部分武将都已应形势所需随军去了边界,京中可靠之人原本就稍显不足。"我力图分析其中利弊得失,因为我相信小雷从来都是明辨是非的孩子,"而在这紧要关头,守护笕然殿下安危的你们更应当加倍留意才是啊...若是此时教那些奸臣钻了空子..."
"就是因为办不到啊!......"像是压抑后的爆发,小雷用几乎是吼叫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对上我愕然的眼神,他双手按住头,极其痛苦地埋首下去,整个人蜷成一团。
我乱了手脚,有些不知所措,只好拉过他象征性地在他脊梁骨清晰的背上拍上几下,将这个从未向我撒娇过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搂住。
"我看见他们...心里就好烦...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好没用......"
这个从小就不擅表达,总是怯生生而默然地遵从着父亲安排的孩子,用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含含糊糊地说。
我开始后悔自己平时对他的淡漠。
然而,我没来得及细细地探究小雷口中的"他们"所指何人。
京中形势突变,皇上听信奸邪佞言,竟要同青国求和,将浔河周围百里平白无故地划做他国所有。
浔河一失,野心勃勃的青在灭了其余两国之后,再来步步紧逼羽国,简直是易如反掌。
众朝臣震惊万分,将士们则是愤恨无比。
笕然殿下当机立断,执兵符领精锐军三万,分别交给楚凌、张子宸和我,命我们即刻赶赴浔河,驻军观势而行;另派父亲杨定谦做为使者,前往青国同执政的永寒太子交涉。
这种架空了皇上而全盘掌握局势的情形,大家都不感到意外,反倒是士气大振地领命而行,似乎人人皆以为笕然殿下可以宛如救世主般将羽国百姓拯救,脱离水生火热的战乱祸端。
而小雷,则如愿跟着我离开了京城。
三军临行前,笕然殿下设宴相送。要结束时,一直坐在笕然殿下身边的楚凌忽然凑身过来,盯着躲在我身后整个晚上都在低头喝酒的小雷,灿然笑笑:"听说你调到你大哥那边去了?那么说不定改日浔河境周围有机会再见呢。战场上刀剑无眼,要小心哟。"
有那么一瞬,我觉得小雷抬起的眸子里闪过惊喜的光彩,但只顷刻间便被性格内敛敏感的他收了回去。
"谢楚将关心。"小雷平静答道。
我不够细心,也不够敏锐。否则当时不会看不出小雷的强作镇定所为何故。
长久以来,他默默地忍受着父亲的理智和我们疏忽漠视,我们在称赞他细心谨慎坚强懂事的时候,却忘了是谁造成了他这样隐忍的性格。
因为没有人倾听,所以想说的话只能盖在心底;因为没有人关注,所以受过的伤一直无法愈合;因为没有人在意,所以一切自己的心情,欢喜或是悲怆,都只能自己咽下去,独自品味。
楚凌错了。我们一点都不像。
小雷甚至不会像我一样,用各种各样的念头去逃避,去发泄。
他只是一直在忍,哪怕很痛很痛。
青军最终败了。大获全胜的三军首领聚会上,楚凌没有到。
"使者来报宫中有急事,楚将军先行返京,嘱托我代行左军统帅。"原本该是我麾下副统的小雷在大家疑惑而惊讶的注视下冷静地站出来,我隐隐不安。
代行左军统帅的小雷充分展现了领军才能,一切善后工作在他的安排进行得有条不紊。
几日后,凯旋而归的三军接到笕然殿下病逝的噩耗,一时间四下唏嘘声起。小雷交了帅印,消失无影。
父亲和几位元老重臣强掩一脸忧伤和疲惫,开始筹划一统天下的新朝纲领。
老迈的皇上意外地成为这个统一天下的羽朝的第一任王,他欣喜若狂,压根无视周围鄙夷和唾弃的神情。
楚凌没有出现,有人传言他成日守在未央宫里喝得酩酊大醉。
直到有一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楚凌忽然闯入杨府,寻问小雷的踪迹。
"他自打回京以来就不知在忙些什么。"看过我摇头的表示,父亲皱眉,"我们都没见他过几回。"
楚凌因宿醉而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沉思的表情,半晌他问道。
"他平素不开心时,通常会去哪里?"
我和父亲面面相觑,身为父兄的我们,对小雷的关心少到汗颜的地步。
"你去我娘亲的坟墓那边看看吧。"最后还是妹妹杨霖思索出了结果,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小孩的她,以称得上是打量的目光将楚凌从头看到脚。
"不要以为他总是沉默不言就是无忧无怨,"小霖说,"你若是不懂他愁苦的心思,便莫要再去烦他。"
楚凌站在杨府的大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三人许久。
"谢谢。"冲着小霖拱手示意,楚凌旋身离去。
"你不能总是想着她过一辈子。"许多年前笕然殿下这样说,"姐姐若是见了杨大哥如斯长情,感动之余,也定然于心不安。"
几年后我娶了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没有绝世的美貌,却有一颗包容体贴的心。
--人总是要不断往前看,所以,应当为自己寻找新的幸福。
楚凌牵着小雷的手走到我跟前时说的这句话,终于让我下定决心成家立室。
翌日清晨。
"一言为定。"楚凌翻身上马,月色长袍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那么我和小雷在京城恭候大哥。记得要带上两个小侄儿和那个我还没见过的小侄女哦......"
我颔首,但笑不语。 自 由 自 在
也委实是许久不曾见过小雷了呢。
我这么想着。
章五·返京途中 聂澄夕篇
"当真是天外来客呢。"楚凌懒洋洋地倚在桌边,半点不见紧张,"好久不见,澄夕。"
"你倒是镇定。"我径自拉过凳子,"就不怕这深夜访客是来夜袭你的。"
"呵呵......"楚凌半抬半阖的眼幽黑深邃,转目流彩间有股迷惑人心的妩媚,"夜袭者,我本是来者不拒,更何况美女如你。"
"两年不见,算来该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这妖媚模样仍然半分不改。"我摇摇头,"幸好有大慈大悲的杨雷将你早早收了去,不然这世间可又不是会添多少被伤透的芳心。"
"收了去......"楚凌蹙起眉头,"怎么说得我跟下凡惹事的妖精似的。"
你难道不是么?
以前在冷家庄时,我总是有几分不懂,为何看起来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楚凌,却偏偏可以充着师叔的皮囊,四处嚣张。
"因为他漂亮啊!"从小就骗死人不偿命的谢亦痕的这句话,我竟信了好几年,等到发现辈分这种等级制度的差别时,却无法反驳他自以为天理的一席话。
"本来嘛,难道澄夕你不觉得?不然为什么那些师兄弟们也都很听你的话啊,因为你也很漂亮啊!"
许多年后谢亦痕名满江湖称霸武林时,我很是理解年纪轻轻的他,缘何如斯轻易便可坐到别人望尘莫及的位置,资质问题而已。
所谓人逢对手精神爽--这是师叔楚凌的金口良言,用于解释冷家庄内所有因意气风发精力过剩引发的争斗。
那时大家都巴不得这两个怪物般的人能赶紧被扫出门去,让我们耳根和身心获得片刻安宁。
他们相约行走江湖时,冷家庄只差没设酒宴庆祝,当然,除了冷琪。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作为,却从未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陷入无路可走的绝境时,却急需这两个逍遥浪子的出手相助。
笕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囚禁了。
有好几次我都想直接刺死那个昏庸无道的狗皇帝,让笕然获得一身自由,从此不必为他所憎恶的权术阴谋打交道,简单而平淡地度过余生。
楚凌和亦痕赶回来时,我强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紧紧地抓住他们的衣角,生怕这两个唯一可以试着救笕然的希望转身便消失不见。
"放心吧,你师叔我还从未失过手。"在我强烈要求下跟随我夜闯深宫前的楚凌,趴在屋檐上,脸上飞扬着自信无比的微笑,"我一定把他毫发无伤地带到杨府。"
乌云遮住的圆月露出半边脸来,皎洁明亮的底色下他幽深的眸子格外有魅力。
我想不管是谁,都无法抵御他这种极有杀伤力的笑颜。所谓倾国倾城的祸水红颜怕是也不过如斯。
是夜,楚凌成功地兑现了他的诺言。在轻而易举地救出笕然之后,我看到他眼里瞬间的惊诧。
笕然对上楚凌轻佻而漫不经心的态度,我看得出他七分无奈,三分遗憾。
这样的他,却可以凭着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让那个平素最爱同说教之人唱反调的师叔鬼使神差地答应留在他身边,虽然不是辅佐,也不算是监视。
更像是一个赌约。
赌谁会为对方的魅力折服,放弃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方式。赌注是自己的生存信念,期限是无边的永远。
笕然淡淡地笑着,坐在竹林的石凳上看着飞舞着长剑的楚凌,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和释然。
为楚凌登峰造极精湛绝伦的剑艺,为笕然难得的片刻安宁和短暂幸福,为我自始至终执着却终究无果的,这份近十年的爱恋。
我躲在远远的林子深处,无声地哭了。
"澄夕,他是什么样的人?"楚凌伸手在我眼前晃晃,打断我的回忆,笑容暧昧的脸上满是好奇,"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我说谁......"
"谁?"我明知故问。李坤那个家伙,居然还真去了冷家庄,这下可好,我成了他们调侃的最好对象。
"请将聂姑娘下嫁于我,李某虽不才,无法让她过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但指天发誓......"
"好了好了......"我败给他了,慢悠悠地仰着头吟得倒是顺口,我瞪他一眼,"你不是见过他了,还故意来问我这些做什么?"
"没有,这是师兄讲的,我只是捡了一些来听,亦痕又不肯告诉我,好奇死了。"我的师叔笑嘻嘻地啖了一口茶,"他说要自己去找你。"
"无聊的书生一个,没什么好说的。"我转过身去打开随身的包袱,"不提那个了,今天可是有正经事才来找你的。"
"这么快就想扯开话题啊,"楚凌懒洋洋地直了直身子,"看样子他还真是有戏哟......"
我脸上一热,赶紧拿出准备好的药材。
"这是干什么?给我们的补品?"他拣起一株闻了闻。
"是你家杨雷捎信过来,专程让我交你带给韩靖的。"不然我怎么会特地跑来等着做你消遣对象。
"小静儿?"他几分惊讶,"他们如今在京城?"
"恩,好象你刚离京不几天他们就到了。"我点头,将药材系好,"似乎是前段时日大病了一场,身子不太好。"
楚凌哦了一声,面色黯然下来。
"我就说他们哪里会良心发现过来探我们一回。"他轻叹气,"还以为他身上的毒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怎么可能。我苦笑。当年为韩靖驱毒时就有那种觉悟,彻底清除是决然不可能的,只能尽力减少他的痛苦,然后靠他自己的体质和医术支撑。也亏得他自幼试毒,对毒性抵御性较强,我一直觉得还算乐观。
"没办法,他身子底太差。"
一提到韩靖,大家都黯淡沉默。当年那个无辜的少年,在层层叠叠的算计过程中,被不幸遗漏,终成了一个不可预料悲剧中,最是惨烈的牺牲品。
像是一个印记,对不择手段和目的二者轻重的衡定。
青国大军气势如洪,杨、张、楚三军以浔河为界铺开一线,分别驻守上中下游。
前方频繁来报,说先锋的青军骁勇无比,在不满二十的年轻主帅指挥下步步紧逼浔河畔。
"他果真不负我所望,有勇有谋,是个优秀的将领。"笕然非但不急,脸上反倒是添上几分得意,"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时我才知道,那个给三军带来最大麻烦的年轻人,是笕然念念不忘的姐姐留下的儿子。
"宇文毅......"笕然嘴角浮起一丝高深的笑意,"我定要让他回到羽国......"
不知他从哪里得到了密报,青国辅相千方百计寻找的一个孩子,如今不巧正在羽国京内。笕然打算用这个姓林的孩子做人质,换回自己盼了多年的侄子。
"可是......"杨相定谦大人有些迟疑,"那林仓南,不也是悠然公主的骨肉么?"
"他不是!他是青国叛将的遗孤。"笕然难得的愤然,口气冷冽,"对我来说,他只是姐姐受尽屈辱的一个证明。"
那时笕然和我们都不曾想到,这个不被他所承认的侄子,最终依然登上了皇位,那原本是笕然特地留给他同母异父的哥哥宇文毅的唯一礼物。
行动按计划一步一步地铺展开了来,杨相出面同青国举足轻重的辅相交涉,当然内容却是须得背着青国当政的太子。
宇文毅没有直接去浔河军营。
暗中监视的人被他杀掉,传令的信鸽带着一身鲜艳的血迹回来,上面短短几行字:明日午后,浔河西畔。
这个心思缜密的少年,以他的方式抵制着外来的,同时施加在他和他师傅身上的压力。
笕然听过之后笑了,他很满意地说:不愧是姐姐的孩子。
第二天,宇文毅赴约而来,笕然凝眸看着他许久,柔柔地将这个高过他的青年揽在怀里,激动无比:长得好象姐姐......毅儿,你记得吗?我是笕然舅舅。
瘦高的青年背脊梁挺直,从表情到身姿,满是漠然和拒绝的气息。
"这些年,你们在青国一定吃了不少苦......"笕然闭上眼,仿佛在感受他怀中少年的苦,喃喃道,"毅儿......你放心,你和姐姐所受的屈辱,所遭的痛苦,我十倍帮你要回来。"
笕然说这话时眼睛微眯,原本神韵风雅的双眸忽然间流露出一种近乎凶悍的光芒。
他想要捉弄人时也会这样,眼睛微眯的小习惯一直改不了。我知道,他真正动怒时,这种神情,便再无半分嬉逗之意和温和之感。
我更惊讶地发现,他千等万盼救回来的侄子,同他有一模一样的习惯。
"哼......那么多年,我和娘受苦受辱时,你们可曾施过半分援手?"宇文毅笑笑,眼睛微眯,"如今发觉后嗣的重要了,便想尽法子不择手段来寻?"
笕然似受打击,一把握紧他的胳臂:"你怎么会这么想?你可知道这些年来为了找姐姐的下落,我花了多少功夫?"
宇文毅没有说话,他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算了,如今你不能理解也不要紧。"笕然语气放温和,一如他平素,"我们先回羽国。那里才是你的故土。"
宇文毅没再多说。他只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路,然后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