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天下之争,谁又是纯粹的胜者? 自 由 自 在
我看着这个号称一笑醉天下的绝俗男子。
失去了笕然的他,若不是有杨雷的存在,却又要到何时才能从酒醉人痴迷的颓唐之中清醒过来呢?
耳边忽然传来瓷器落地的清脆响声,听声辨位,登时心中一紧。
声音的来源是静儿所住的客房。我以最快的速度径直冲去。
章七·京都 楚凌篇
徐徐信步朝内院走去,一路上同宇文毅闲碎地聊着过去的事情,有些恍然的感觉。
青都易兰一役,皇宫化为了废墟,我们胜了,从今往后独霸天下,再无纷争。
可那又有什么用?有谁知道这一切,付出了多少代价?
我没有同凯旋的大军一起回来。
千里良驹,绝世轻功,不眠不休,昼夜兼程,却依然嫌慢。只恨不能生出两对翅膀,顷刻间飞回到他的身旁。
"真好啊...翻墙越林,飞檐走壁,有这一身功夫,便足以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了。"
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在未央宫后面的竹林里使出轻功取下飘走的发带时,笕然这样说。
他看向天边的时候总会失神,我每每追问,他却只是淡然一笑。
笕然的微笑,有种说不出的清丽和典雅。眉梢轻弯,迭成好看的弧度,如一缕清风拂过天际,荡起弱柳迎风,漾开绿浪层层,一波接一波,温和而惬意。
而我这一生,却再也无法看到,这个撼动我整个生命,誓死守护的微笑。
笕然的未央宫,有高高的围墙和数不尽的守卫。他曾无数次被囚禁在这五尺方墙内,受尽非人的折磨。
"我带你走好么?"有一天,我拿着从澄夕那里要来的金创药,看着他默然地咬紧下唇忍着疼,脱口便将这句压在心里许久的话讲了出来。
笕然只是淡淡的苦笑,轻靠在我肩头。细顺的刘海盖住了他疲倦的眼,只能看到眼底黑色的辛劳痕迹。
我问他作什么,分明知道他此生此世决然无法舍弃这个腐朽到摇摇欲坠的王家,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要保得这羽朝江山社稷。
我为什么要问他。 自 由 自 在
我应当直接掳了他走,在刀光剑影中杀出血路,带他去最是憧憬和好奇的江湖,或者隐居山中每日清闲度过。四处云游,海角天涯,只要不是这皇城深宫,华丽囚笼,哪里都好。
金色丝线绣着腾跃的龙,却无法掩盖白布的苍白和绝望,笕然静静地躺在那下面,澄夕说他走得很安然。
皇家仪典檀前供奉三日,甚至到下葬时弃皇陵而选择了西边的小山落土,我一直都没有看过他最后的样子。
我知道他一定会露出舒心的笑,因为我们胜了,他多年来的辛苦终于有了成果,他誓死捍卫的家族总归稳住了即将崩溃的梁柱,坐上了真正君临天下的顶端。
笕然的眉目,如素雅的墨绘,有说不出的韵味,然而颦笑之间总是有一股淡淡的忧郁,像抹不去散不开的斑点,浸染在宣纸上,一点一点斑驳开,破坏了那温和的宁静。
我不想唯一一次看他笑得轻松释然,却是死别生离时。
普天同庆的日子,京城四处都是欢歌笑语,纸醉金迷。
我拎着酒坛,坐在未央宫殿前的水池旁,看着池中不停游动的鱼,仰头一口一口地喝着。
有人影倒映在死物般沉静的池水中央,我抬起已然朦胧的眼,望向那端。
人们常说,生命变化无常,某个不经意的一刻间或许便是永远。
蓦然想起,几年以前的皇宫里,也曾同宇文毅这般并肩而行,看着他疲惫不堪的侧脸,隐隐生愧。那时秦静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伺候新皇上的侍女因为天天躲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摔下来的花瓶,练就了一身强健的体魄和灵敏的反射神经。
不远的客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清脆响声,我侧耳细听。
凳子倒了,两个茶杯光荣就义,青瓷茶壶似乎没破。恩,不错,听力似乎没怎么减弱。
"你在干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惊愕无比,"这时候你居然在练耳力?"
"小雷!"我幸福地微笑,向着匆匆过来的人张开双臂。
"你--"微褐色的脸上愠上几分羞赧的红,矫健的身躯轻巧地跳开,然后狠狠地拍过来,"别闹了!没听见这声音么!"
......好歹也是近半月不见呐,难道说一点都不想我么?纵是说眼下有急事......咦?
一起自客厅里走来的宇文毅早已没了身影。听见声响的刹那,他只怔了半刻,转眼就没了踪迹。看那着急的模样,恐怕是他家宝贝韩靖又出了什么状况。
"还不走?"快步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轻轻撇嘴。
澄亮的眸子如溪般清澈,坦然直率,分毫没有深不见底的城府。
所谓经年不变,淳朴如一。我笑了。
"...走开。"我看着池子里晃动的倒影,含糊不清地开口,"走开......"
几滴雨点打落下来,在池水中激起层层涟漪,影子渐渐不清。我抬起头来,发现那人站在池子那一边,寸步未移,目光直直地瞄过来,一言不发。
"小的时候,姐姐曾说,雨水就是天的泪。"那时笕然坐在凉亭里,悠悠地望着外面淅沥沥的水珠。
"是啊......天都在为我们哭泣。"我趴在长栏上,看着久久散不去的乌云,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难得出来清闲,却又赶上这雨。"
只要在天黑前赶回宫里就行嘛,笕然不怎么在意地笑笑,他说这样也好啊,空山新雨,二人休憩。我翻翻白眼表示无语。
哪里好了?
我抬头看着断线珠子般往下落的雨点,连成线,又串成帘,一片一片。
若真是上天的泪水,你为何而哭?我都没有哭,你忙忙慌慌地落个什么泪。
笕然真的不在了。
未央宫里,竹林间,京郊西边的小山,哪里都不再会有那抹月白色的身影。
我伏在酒坛上笑了起来。
"很好看么?"我半睁开眼,看着那边直立的人影,"真是难为你淋着这么大的雨,来看我这狼狈的样子......你过来看啊......"我醉意已起,向他招手。
似犹豫了一下,那人迈步过来,暗黑色的战甲未卸,被湿透的披风裹在身上,显得突兀地清瘦精干。
"你在看我么?"我晃着身子仰起头看他,雨水模糊了我原本就浑浊的视线,看不清来人的脸,"我那么好看?呵呵......走,我们进去喝酒...我让你看够..."我拉着他走进未央宫。
一记狠狠的拳头以极快的速度落到左脸上,力道十足,效果奇佳。习武多年,自诩天资过人,几乎从未被人如斯近身而揍。
"你打我?"难得袭来的疼痛倒教神志清醒了几分,我看清来人,冲他笑得开心,"打得好...打得好...带兵出征却丢下众多部众独自逃回来..."
在青宫接下我兵符的杨雷面色阴霾,目光中似压抑了无数怨责。
"末将不是因此出手。"他一字一句道,"太子殿下尸骨未寒,举国上下百废待兴,将军却在这处买醉感伤,岂非有愧于交付重任的殿下。"
"有愧...?哈哈!..."脑袋昏沉沉,脚下趔趄,我摇摇晃晃地拽着他冰冷的手,一个不小心绊倒在地上,"没有笕然的这羽国社稷,与我何干!?"
啪--这回换了耳光,位置依旧是左颊。
一次也就罢,竟还要继续,莫非如今的我样子恁地可欺不成?我顿时恼然,拽下越发嚣张的手,反扭之后将他整个人压在身下。
激烈的挣扎,却因单手不断努力而显得勉强,他修长的手臂在眼前挥来舞去,整个人不甘地捶打着。乱无章法的反抗,在落雨的滴答声中间或冒出的喘息,渐渐地只觉呼吸紊乱,堵在胸口的无法宣泄的悲恸被激发出来。始终只用一只手使力的他在手脚都被压制的情况下,居然张口就咬在我的手上。血渗出来时他松了口,凌乱的发丝被汗贴在额头前,嘴角淌下一丝殷红。
衣服完全湿了透,贴在身上冰凉入骨,更衬出人体的温暖。
我们几乎是同时停下动作,就那样怔怔地对视着。杨雷缓缓抽出被我扣住的右手,靠近被他打得红肿的左脸,动作是异样的轻柔缓慢,几乎带着几许虔诚和膜拜的畏然。
手指是冰凉的,微微还有些颤抖。就像笕然时常拂过我额前刘海的手,素净纤长,凉凉的很是舒服。每每刘海再次扫过眼前时,正好就能看见笕然勾起浅浅弧度的唇......
被咬住嘴唇的人忽地闷哼了一声,僵直的身体缓缓松了开来,盯着我半晌,终于放弃抵抗。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如梦似幻的情欲中,有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允诺。
那一夜,雨落不停,电闪雷鸣,空旷的未央宫里,被勾起的地火静静蔓延。
按着抽痛的额头醒来时,未央宫里寂静一片,四下无人,若非那榻边的星点血迹,恐怕我还以为昨夜的痴狂恣情只是宛如梦幻。
我抱着的人不会是笕然,尽管依稀记得呢喃地唤着这揪心的名字,却改不了他已然不在的事实。
那对凝视着我的澄澈的双眼......拥有这样坦然的眼神的人,我只认得一个。
几天后,我去了杨府,虽说是经过一番矛盾的挣扎和斗争,下定这个决心依旧不容易。
"你若是不懂他愁苦的心思,便莫要再去烦他。"杨家唯一的女子对我说。
依旧是瓢泼大雨,我在杨夫人的坟前找到了浑身发烫昏迷不醒的杨雷。负伤的左手腕缠着渗血的绷带,汗湿重衣,血色褪尽的脸上氤着淡淡的黑眼圈。
"不必费心。"醒来之后的杨雷依然是风平浪静无事相干的表情,"楚将军若是介怀,便当那是一场梦吧。"
记得十多年前初次遇见那攀墙而视的孩子,明亮澄澈的双眸里满满地盛着惊讶和倾慕。
转瞬即逝的这些年,从四方皆是他沉稳谨慎的褒奖赞赏,却鲜少有人听闻过他点滴个事私情。
沉静,隐忍,平淡,恭谨。他抬起眼,漠然地看着我。 自 由 自 在
深邃的褐色眼底蒙上了我从未曾见过的色泽,那一刻忽然察觉到,这个相识十多年的人,于我竟是如斯的陌生。
"......怎么不叫我?"
被踹开的房门里,传出宇文毅低沉稳重的声音,仔细听的话还有几分压抑的愠怒,口气里的不悦,与其说是生气,不如归咎于过分的担心。
"我想我能够着啊......"秦静的声音格外独特,本该是清伶悦耳,又带着几分沙哑,此刻却能听出几分倦怠。
我对着地上牺牲的门哀悼片刻,跟在小雷身后迈步进去。
"杨...三哥!"一见我们的到来,刚刚被塞进被窝里的人又兴奋着想往外窜,别说床前的宇文毅蹙起眉头,连我也要表示愤慨了。
"怎么还是这样瘦?"小雷坐到他面前,浅笑着抚上白皙的额头,"烧还没退,再休息一会吧,过会要是觉得好些,就出来吃晚饭。"
"我头已经不晕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轻松自然地将旁人忽略过去。
你也真真好定力,完全视站在小雷身侧的我于无物也就罢了,还连带拐得我家小雷也弃我不理。我叹气,听见身后被遗忘的另一个旁人轻笑出声,转过眼去瞪他。
"咳...咳......"我终于忍无可忍,出声提醒。
"啊,楚将军不是去浔河巡营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我实在是没想到。"在几经挣扎和抗议下终于半坐起来的人一扫方才病怏怏的模样,笑得不怀好意,"还以为站在三哥前面的,是韩靖想念楚大哥的幻觉......"
我哭笑不得。
说起来,韩靖这名,原本也是针对宇文毅的皇位而起,如今误会早已解开,却依然使着。
那孩子生得一副清秀雅致的面孔,却偏偏有着倔强到令人头疼的性子,而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一副伶牙俐齿不知害苦了多少冲着他柔弱外表企图出言讥讽的人。
几年以前他执意拖着无比虚弱的身子只身赶回易兰,我只差没拿性命担保他的平安,才让死活不放心的宇文毅去应付祭天大典。一路上跟着这个方向感奇差,却直觉很好的韩靖,顺手清理了几个意图不轨的败类,才渐渐发现他极端的另一面。
那时对他师傅出言不逊的罗正飞,被他当场毒瞎了双眼,灌下了不致命却能使人痛痒难当的毒药。那刻我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清逸无害的,平素被宇文毅呵护得跟易碎水晶似的宝贝,对惹怒他的人,是何等的冷酷和无情。
后来杨相发现了他的才华,将这个任性而固执的青年推上了羽国最年轻丞相的位置。从最初众臣愤然不满的公开指责,到后来朝里朝外无人敢恣意地以权谋私,平素看起来颇为迷糊的韩靖,竟然真的没有辜负他师傅誉满天下的美名,为战后初平的羽国的稳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他以往在青国时,是何种精力充沛活泼古怪,我是不清楚。只偶尔几回,伴着身心疲惫的宇文毅喝酒,半醉间便会提起,那个总爱偏着头笑得清脆的小师弟。
我们认识的韩靖,仿佛一株历经暴风雨洗礼的兰草,只能从清逸娇弱的身影中,寻到当年华美雅致的痕迹。
清瘦的脸上,出言从不留情的小嘴弯成好看的弧度,如工笔描绘的眼眉精细到无可挑剔的地步,若不是常年的苍白让这张清秀的脸黯淡三分,只怕是天下间女子瞧见亦只能羞愤叹气。
大约是最初印象的缘故,这个原名秦静的孩子,给我的感觉总是异常纤细而柔弱。
"柔弱?"亦痕听了之后淡然轻哼,"别的我是不清楚......只是,他忍痛的程度,只怕是你我都望尘莫及的罢。"
我有些诧异。
亦痕撩起左袖,露出长长的剑伤。
"这是当年被匕首所伤,深不见骨,却也有两指的长度,我至今都记得平素牵动伤口时疼痛难当的感觉。"亦痕说,"你见过那秦静背上的伤痕么?半臂长,一指宽,裂开时他竟毫无察觉。"
也许是不曾注意?亦或感觉迟钝?我不置可否。
"他不是不疼,只是习惯。"亦痕皱皱眉,"只因他体内剧毒的疼痛,远远超过背部火燎般的剑伤,所以忽视掉罢了。"
一年多以后,时常毒发的秦静越渐虚弱,高烧不退,五脏衰竭,脾胃郁结,万般无奈之下,我重新找到澄夕时,看着她将秦静的旧伤划开以便毒血排出。
反趴在床榻的人,眉头轻皱,却连神色都不曾变过。
"不疼么?"我问。"还好啊。"他答得轻巧。
然而针灸时,冷汗湿透了他的发,若非紧咬住嘴唇,我们几乎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想起那些年他毒发时蜷成一团,每每昏过去之前,定会咬破下唇,血丝犹存。
埋首枕间的他揪住一旁床单,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浮现,微微颤抖,关节发白,瘦弱不堪。小雷坐在榻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忽然像是心脏被人捏住般难受。 自 由 自 在
是什么样的剧痛,能将一个忍耐力如斯坚强的孩子折磨成这样?
笕然嘱咐澄夕,不许替他报仇。他连离开人世的时候,都无法放下羁绊其一生的血缘牵挂。
澄夕的双颊淌着泪,她说我可以有千百万种方法让他求生不如,求死不能。
我没有应允过笕然只字片语,所以我挥剑刺入那具老迈的躯体时,毫不犹豫。
宇文毅接任皇位势在必行,如果要因此采取些许手段软硬兼施,我也不会介意。
那个叫做秦静的少年,于我们而言,只是控制宇文毅的一枚棋子。在听完澄夕犹豫良久才吐露的隐情之后,我们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