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爷听着这话,又笑又叹:“倘若当真如此,便是好事一桩了。”
他们并未在闲余话题上耽搁太久。
按照常老爷的说法,眼看就要入夜,正是柳氏要出手伤人的时候。如今府中生魂数量愈少,他们在主院耽搁一刻,就多了一刻风险。
他万分着急,要把修补法阵的方法教给白争流,还一再强调:“我当初一介凡夫,尚能在柳氏手中夺得生机。白大侠年纪轻轻,就有今日成就,定当做得比我强!”
白争流没理会这些话,而是冷不丁道:“柳氏凶险如斯,我还需与她正面相对。倒是这几位郎君,”他转头去看顾邈、傅铭,“由他们来补阵,兴许才能成事。”
常老爷一愣。
九王爷与顾小郎君原本正因即将到来的危险任务心中惴惴。此刻听了白争流的话,两人俱是眼前一亮。
“正是!”傅铭道,“我也算习过一些工笔技法,若说补阵之事……”
常老爷抬眼看他。
傅铭心头蓦地一寒。可他还没来得及察觉危险,就见常老爷用探究的目光朝他上上下下扫了好几眼,似有踟蹰。
常老爷慢吞吞开口:“只是待柳氏毒妇现身,她先奔去的,定是拿着各样天材地宝、欲要补阵之人。”
傅铭迟疑。
常老爷又话锋一转,道:“但若有人能在半道将她缠住,不影响补阵之人,反倒是事半功倍。”
傅铭:“……”
总结一下这两句话。如果他足够信得过白争流,补阵的确是个好差事。可要是对白争流的武艺、品性有半点不确定,还是拿着灵符在一边助阵为妙。
要是往常,傅铭倒是不会犹豫。可就在两天前,白争流亲眼见了他与顾邈……一时之间,九王爷也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不过白争流也没给他抉择的空档。
他知道什么活计最危险,怎么可能补阵之事推到旁人手中?只是常老爷的态度太微妙,让白争流隐隐有种“我们六个人,他好像只希望我去布阵”的感觉,这才提起傅、顾两个。
如今得知常老爷并不在意是谁补阵,白争流也就没了疑心。他看看天色,反过来催促常老爷:“好了,快说与我,究竟要如何做。”
常老爷听到这句,缓缓叹了口气,说:“好。”
他前面撒了无数谎,却也有一句讲得不错。补阵本身并不是麻烦差事,白争流只需要在一定时间内,用常宅已经备好的材料在镇了柳氏的那口水井上周围勾画一番,再按照顺序、特定方位去摆一些东西。
他很快记牢。为防后续遗忘,还又默了一份给常老爷。常老爷看过,那张灰暗的脸上透出清晰喜意:“好、好!——咳咳咳!”
白争流心想:“这一咳嗽,倒像是漏风的麻布袋子。”
常老爷不知道刀客的心思,正敞着一张笑脸,让安伯翻出灵符。
一叠陈旧符纸拿出来,一人一张算有结余,一人两张却显得不够。白争流想了想,干脆道:“王阿姐,你带着胡大哥留下……”
话音未落,常老爷忙道:“不可,万万不可!”
白争流:“……?”
常老爷解释:“前面说了,如今你我所在地界,实则是阴阳之间的一片影子。若是我等都在,影子尚可维持。若是你真除了柳氏毒妇,我等前去转生,常宅也就不复存在了。”
到时候,王氏和胡屠户会直接迷失在阴阳之间。
他说得凶险,白争流瞅他,倒也想不出其他常老爷驱走王氏、胡屠户的理由,只好道:“好。那这多出来的保命灵符,就给王阿姐与胡大哥各一张吧。”
常老爷与傅铭一起露出心疼表情,王氏则忙道:“我用不了这样多!原本也帮不上多少忙,还是白郎多拿两张。”
常老爷跟着劝:“合该如此。”
白争流却很坚定:“我们总有自保之力,倒是你们,还要灵符护卫。”
王氏偷偷叹气。
她没法拒绝了。但等一行人真出发前往柳氏所住的小院,王氏悄悄从怀里取出符纸,塞到胡屠户怀中。
她想法很简单。再怎么危险,自己碰到了,也有两条腿能跑。倒是胡屠户,等形势乱起来,不一定有人能顾得上他。到时候,眼下这灵符,就是真正能护住性命的东西了。
等塞完符纸,王氏又念念叨叨:“都是什么事儿啊!这种要命的差事,他们也好意思在主院坐着。”
梅映寒低声安慰她:“他们来了,怕是才有其他麻烦。”
想想常老爷的做派,王氏抽一口气,点头:“说得也是。”
虽然是只走过一次的路,但在场诸人,除了一个胡屠户,没有哪个是分不清方向的。赶在明月东升之前,他们来到柳氏的小院。
前后来此过来,时间相隔仅是一天,一行人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
王氏拉着胡屠户默默守在一边,余下四人则各自开始忙活。
说是忙活,又是以白争流为主。期间,他看出梅映寒有几分和自己抢活儿干的意思,还笑着打趣:“梅兄便不要与我争这一次的‘英雄’二字落在谁头上了。”
梅映寒无奈。他知道,白争流这话后面依然是血魔老祖的事儿。那会儿梅映寒先与血魔正面相逢,两人缠斗良久,梅映寒重伤,血魔也多多少少填了新伤。白争流在这个时候赶到,算是救下梅映寒,也因此在“重伤血魔”一事上扬名。
可在白争流看,事情却并非如此。要是没有梅映寒前面的坚持,怎么会有他在血魔手下支撑的那些会合?
此时此刻,梅映寒:“我……”
他话没说完。
不远处,顾邈倏忽惊叫:“井!那口井!!!”
众人循着他的声音望了过去。
只见原本封住井口的那块石板,就这么消失了。
井口之下,水声不断翻腾。腐败腥臭在短短时间充斥了整个院落,再之后,一个湿漉漉的脑袋,从井口缓缓浮出。
正是柳氏!
白争流霎时收敛了脸上略带促狭的神情,冷声道:“梅兄,靠你了!”
说着,他分辨一下手中各样布阵材料,开始在院落各点之间奔走!
柳氏显然被白争流的动作激怒,喉咙里一阵“咕噜”响动,就要朝他扑来!可这时候,一把长剑从她面前抽出,剑上映着雪亮的月色。
梅映寒并不言语,提剑便攻!
他记得白争流前面说过的要点,知道绝不能让柳氏触碰自己。一把镇星剑被他舞得是密不透风,既挡住柳氏,又护住自己。
“呼啦——”
大量恶臭水流从井口涌出,淌向四面八方!
不大的院子开始迅速变冷。短短时间,白争流便像是坠入冰窟。
他神色不动,继续撒下诸多粉末碎块……正当此时,刀客余光捕捉到什么,动作倏忽停住!
原来柳氏眼看无法从梅映寒防守方向突破,干脆反其道而行。她身体骤然退后,转眼就来到了胡屠户与王氏所在。
王氏惊惧之下,拉上胡屠户便跑。奈何胡屠户一个身高体壮的男子,又哪里是她能拉动的?
王氏只能眼睁睁看柳氏朝胡屠户靠近。顷刻之间,她的双手就要扣上胡屠户脖颈。而这时候,胡屠户脸上依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傻笑。
就在此刻!
梅映寒赶去护卫不及!傅铭与顾邈慌乱地停下脚步。
一把长刀若流星一般从空中投来,时隔数个时辰,再度刺入柳氏肩膀。
柳氏发出了白争流熟悉的痛嚎,声音震耳,让刀客的深思都有片刻恍惚。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正要往前取刀。这时候,却见柳氏转过身来,睁着一双肿胀发白的眼睛看着自己。
刀锋一点点消失在她胸口。
以王氏的位置,恰好看到胡屠户把长刀拔出。
王氏恍惚,想:“毕竟是杀猪户,见了刀柄,倒是有些本能……”一句话尚未想完,就见柳氏身影骤然消失不见。再往后,就是梅映寒的厉呼:“白兄!!!”
而从白争流的角度,整件事就是:救下胡屠户的瞬间,柳氏直接朝自己闪身过来。然后,她一把抓住自己,直接将他拖入那口镇压她多年的深井当中!
第21章 井底尸骨
“噗噜噜……”
刀客的身体下坠、下坠——
白争流能感受到落在自己头顶的冰冷指骨。
那只手自然来自柳氏。她近乎急切地压着白争流,要他的身体愈深地潜入水中。
整个过程里,白争流留有意识,但是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断下沉。经过井壁被冲刷多年,却依旧能看出形貌的镇压灵符。经过一块块长满了暗色水草的砖石,到最后,完全沉入井底。
要死了吗?
虽然踏上江湖路的时候,白争流就知道未来不可能一帆风顺。他会遇到诸多刀光剑影,与许多人交好,也与许多人交恶。
但是“死在一个女鬼手底下”,还是远在白争流的意料之外。
他脑海里闪动过自己进入常宅之后的一幕幕。察觉情郎出墙,探寻常宅过往……两天三夜,多少也做了一些有用的事。
后面能不能出去,就看梅兄的了。
总归柳氏还在一门心思把他往水底下按,想来上面并没有什么事端。只要梅映寒等人能在柳氏回去之前把法阵修好,柳氏就不再是祸患。
这么想着的白争流,视野之中忽而多了一样东西。
耳边照旧有“噗噜噜”的动静,柳氏柔软若棉絮的散乱皮肉贴在白争流的背上、耳边。浓烈的腐臭,加上水下的环境,让白争流肺部近乎炸裂。但是,他又感觉到柳氏推了自己一把。
把自己推到水下的那样东西上。
白争流已经开始迟缓的思绪在此刻微微一动。他缓慢地抬起手指,运起调息心法,尽可能在水下多停留些时候。
而在这短暂光阴里,白争流触碰到眼前的一团暗色。
——那竟然是一副人骨。
白争流先是怔忡,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开始用上自己过往所学,去确定人骨主人的年龄、男女,以及其他讯息。
他很快得出结论:这是一个女郎。
但是女郎,然后呢?
缺氧带来的晕眩感让白争流头脑恍惚,他甚至花了点时间才意识到,不只是什么时候,柳氏已经从他身边离开了。
地面院中,匆匆补全残阵的一行人在白争流被拖到井下的那一刻,就慌了手脚。唯有一个梅映寒,还能镇定吩咐:“用好这个时机!”
顾邈惊叫:“可是,白大哥——”
梅映寒脑海中浮现出白争流在下、柳氏在上的入井姿态,心头微微一颤。
他深吸一口气:“若想救他,就快!!!”
一声高呵之下,在场所有人无不噤若寒蝉,只能半点不错地执行梅映寒的命令。
同时,梅映寒则在心中道:“柳氏这么长时间还不上来,多半是白兄为我等争取了时间……”不能辜负白争流的努力,更要加快布阵速度,好救下白争流!
想到这里,梅映寒略一闭眼。前面白争流默出的那张阵图恍若落在院中,他甚至不用再做分辨,已经能找准每一块灵宝落下的地方。
快,快!
正当此刻。
“哗啦”动静响起,柳氏再度从井口浮现。
……
……
慢一点,再慢一点。
纵然肺部已经憋到快要炸裂,白争流依然潜心留在水下,继续用手指细细描摹着眼前的骨骼轮廓。
他的手集中在女郎胯部。
若是其他时候,刀客的做法,用怕要教任何一个良家女子打出去,从此声名狼藉。可当下,他面对的是白骨,心里则是一件极为要紧的事。
黄小姐与柳氏的话音不断在白争流脑海中闪现。
柳娘子说,希望黄小姐“‘也’给老爷生一个孩儿”。
黄小姐心有不甘,给柳娘子下了药,让柳娘子落胎。
不就是这般的后宅争风吃醋吗?还能有什么可能性?
白争流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是他思绪里有漂浮着从前行走江湖时,师父教导自己的话。
像他们这种刀客,在城中要低调行事,不与官府产生冲突。但到了荒僻山村,毫不夸张地说,许多人是把他们看做青天大老爷的。
白争流最初遇到这种场面时年纪尚幼,自然不记得当初是什么反应。但现在,他已经能从容分析:“……以这具白骨的胯骨看,她生前曾有至少一胎。”
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刀客脑海里像是劈落了一道惊雷。
进入常宅之间的所有见闻瞬时串联。原来到最后,常老爷对他们说的都是谎话!
——柳娘子已经有过孩子了,黄小姐有什么必要因妒忌之心,强行要她落胎?
但若是那份药根本不是给柳娘子吃的,而是给黄小姐呢?……细细想来,黄小姐与周遭婢女说起此事时,可是从未提起吃药之人啊。
她不愿生下常老爷的孩儿,她在柳氏到来时声嘶力竭喊她离开……
白争流一面想着这些,一面脚下一踩,开始上浮!
这时候,院中。
随着柳氏出现,众人提起十分紧张。
紧张之外,又有几分悲凉。
到底还是没能赶上。
王氏发出一声轻轻抽噎,忍不住想:“若是白郎不曾提出把灵符给我,若是他自行握有那驱鬼的东西,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她心中悲凉,同时站得更远,尽力不打扰战场。
这个过程中,她也没忘记拉一把旁边的胡屠户。
拉了才想起来,白争流之所以会被怨鬼擒走,正是因为用刀救了胡屠户。
王氏一时感怀万千。可这些感怀,却在她看清胡屠户此刻的模样时尽数熄灭了。
……
……
再度与柳氏交手,梅映寒能明显感觉到,柳氏的速度、气力都减了很多。
不必亲探,剑客也能想到,这一定是白争流的功劳。
他在水下缠住柳氏,给他们争取了时间不说,还拼尽全力将柳氏打伤。如此一来,纵然柳氏再度回到院中,他们也有了足够的空档……
用手中长剑挡住柳氏去路,梅映寒再度开口呵道:“快!”
傅铭、顾邈纵然害怕,却也知道此时情况不同,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两人咬咬牙,再拿起常伯准备的各样东西,颤颤巍巍地开始在阵上空缺的地方撒。
院子越来越冷。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天山大雪之中。
傅铭和顾邈被冻得直打哆嗦,好在两人前面的确有些学画的底子,此时恰好派上用场。
随着手上的各样灵宝越来越少,梅映寒那边,也感觉到柳氏的攻击越来越弱。
就要成了!
他心头泛起微弱的喜意。是该为斩杀怨鬼而高兴,可想到被葬入井中的白争流,梅映寒便全然没了这样的心思。
他只想快点除掉柳氏,快点带回刀客。纵然刀客已经没了呼吸,也……
梅映寒正想着这些。
倏忽之间,院中狂风大作!
原本已经弱下的水流重新开始在小院里冲刷涤荡,柳氏面上的腐败烂肉开始变得紧致如初。唯有一双眼睛,留下怨意深深的血泪。
发生了什么?
在场所有人都并不知晓。可随着柳氏身上发生变化,纵是他们当中武艺最高强的梅映寒,也逐渐没了挥动长剑的力量。他只觉得一块沉沉雪山压在自己肩头,让他眼睁睁看柳氏吃惊地用目光描摹过自己手指,又用手指触碰自己面孔。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恢复从前相貌,柳氏开始狂笑!
她眼中血泪是愈笑愈多,看得在场所有人都浑身冰凉。强烈的恐惧从胸膛迸发,在最短时间内传递到四肢百骸!
她要杀人了!她一定是要杀人了!
而与他们这些外来者相比,最招柳氏仇怨的自然是常老爷。
众人眼看着柳氏在狂笑之后离开,去的正是常老爷所在的主院。
恐怕杀了常老爷,而后就要杀他们。
傅铭、顾邈绝望,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全完了!”
不知不觉,竟是把这几个字直接说出口。
梅映寒提剑静默,一言不发。
王氏更是早早就没了声响。
小院寂静,只剩下偶尔刮出的“哗哗”风声。
这时候,一道嗓音从不远处的井口传出——
“没有完。”
伴随嗓音一同出现的,是只扣住井壁、借力撑起身体的手。
紧紧抓住井口之余,那只手上正捏着张被泡得皱皱巴巴,却还是顽固不散的符纸。
在众人惊喜、诧异、难以置信的目光里,白争流轻巧地从井里跳了出来,踩在地面上。
他脸上浮出一抹微妙的嫌弃,先把符纸放在一边,而后就拧起自己湿漉漉的衣领。
看着这样的白争流,一行人无论对他抱有怎样态度,眼里都浮出清晰亮色。
唯有一“人”不同。
白争流步步来到他身边,喃喃道:“我就说呢,为何常老爷忽而就知道我们全部动向,为何你与王阿姐一定要来此地……”
刀客说着话,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原来是因为这个!”
伴随最后的话音白争流在胡屠户面前站定!
众人循着他的脚步一同看向胡屠户,齐齐发出惊呼!
站在白争流面前的,哪里是什么“痴痴傻傻”“身形高大健硕”的汉子?他依然抱着二十八将,可与二十八将接触的地方,已经满是腐败烂肉。
第22章 欺骗
傅、顾两个此前虽然见过柳氏的鬼貌, 可当时情势危机,紧张之下连惧意都淡了数分。如今乍见到胡屠户的这一身烂肉的样子,他们才记起惊恐是什么感受, 磕磕绊绊道:“这、这是——”
白争流客观分析:“他进到宅外诡雾中时, 怕是就死了。”
王氏张了张嘴巴, 忍不住道:“那今天一天, 跟在咱们旁边儿的,不就是个死人?”
白争流:“约莫是的。”
王氏哑然,半晌也只记得痛苦地“哎哟”、“哎哟”, 再加一句“怎会如此”。
众人皆沉浸在巨大的震撼里, 唯有梅映寒,还记得问一句:“白兄,柳氏方才那样子,是因为你吗?”
因为他?
一双双眼睛总算从胡屠户身上挪开, 把视线落在白争流身上。
准确地说, 是落在白争流手上那张符纸上。
傅铭眉头狠狠一抖, 质问:“是你让柳氏——白争流, 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顾邈也不可思议道:“白大哥!我们方才拼尽全力与那怨鬼缠斗,都是想要救下你。哪怕……可你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