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的确没有那么多疑点,只是自己想多。
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未这么开口,而是道:“再看看吧。”
却是再看不出什么了。
一行人在账房待了整整一上午。到了午饭时间,照旧是安伯来找人。
他不光是自己来,也带来常老爷整理出的东西。据说是妙济观道士死前留下的一本术法,封皮上书三个大字,《摘星录》。
刀客捏着书册,问安伯:“常老爷人呢?”
安伯面色发苦,过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道:“昨夜两位大侠走后,我们老爷便整理起这些东西。正收拾时,柳夫人……”
一言蔽之,柳氏又上门了,而常老爷又下不了床了。
白争流眼皮跳了跳,脑海中浮出昨夜看到的那张中年男人面孔。
光线摆在那里,常老爷又一直显得瑟瑟缩缩。他只记得对方面容灰暗,又总是心虚地低着头。乍一回想,竟有些不记得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看他那副胆小怯懦的样子,一面阴狠地咒柳氏去死,另一面却宁愿藏在柜子里,也不敢真的面对元配妻子。也可以想见,真与柳氏相对时,常老爷是什么表现了。
白争流摇摇头,细细看起手中册子。
说是册子,其实只是一些残页的拼凑。白争流大致翻了翻,在里面见到几样禁锢用的法阵、斩魂用的符纸,另有寻物、探路等等作用的诸多小法术。
每页旁边又细细写了布阵、施法需要的各样用品。但除了“朱砂”一类能让人看明白,剩下的却都是晦涩的别名。
刀客问:“上面写着的这些是什么,你们老爷可能看懂?”
安伯小心翼翼地先点头,再摇头,解释:“自是不能完全看明白。可道长们尚留了些东西在,一一对照着找,总能找到。”
傅铭原本就因拿不到书册心急,听到这话,当即道:“那还等什么?速速做法便是!”
刀客却说:“做了法,柳氏被锢住,而后呢?”
傅铭:“……”
傅铭再度对白争流怒目而视。
梅映寒却已经想明白了:说到底,“常宅的事”,和“我们一行人来到常宅”,是两件事。
纵然白争流已经对常宅上下所有人的说法信了七七八八,依然有一个问题萦绕着他们。
解决了柳氏,他们就能从常宅离开吗?或者他们依然走不了,倒是不用镇守宅子的常老爷等人,可以悠哉地从此地离去。
想到这点,一股细细寒意从梅映寒颈后升起。他不说话,只去看安伯。
安伯也习惯了这群江湖客一有事商讨,就要支开自己。他苦笑,道:“好,几位大侠且商量,我……”
他嘴唇抖了一下,喃喃说:“我们时间不多了啊!昨夜春莺也去了,再这么下去,常家怕是真要没咯!”
管家走了,留着五个还有理智、能沟通的活人,连带一个胡屠户对上。
傅铭厌烦地看白争流,“你若不想做法,便把那本书给我。”
——这话说出来时,他另有一番心思。
此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妙济观,但对方能拿出这么一本书,又能暂时镇压住怨鬼柳氏,足以说明观中道长有真本事。换言之,《摘星录》也是实实在在的法书。
得到它,意味着他也有了修真道、除妖魔的能力。
经历了在常宅的一番状况,傅铭这个“江湖王爷”胸中还剩多少意气不太好说。但他既然知道世界上真有索命怨鬼,怎么能不多做一手准备?如果手中早早有《摘星录》在,前面被女鬼拖入水中时,自己也不会无力挣扎。
他十分强势,连后面白争流说“你可要想好。此弓一开,便再没有回头箭”,傅铭也只把这当做刀客胆怯了的标志。
他“嗤”地笑了声,说:“争流,莫不是前面除血魔时,你被骇破了胆?如此瞻前顾后,可不是‘白大侠’该有的样子。”
白争流眉尖微微拧起,淡淡说:“胆识与莽撞,是两件事。”
傅铭:“常宅日日都要死人!昨天是谁你我不知道,昨天却明明白白是那丫鬟!纵然除了柳氏,你我真不能从这宅院里出去,也起码不会再有丧命之危——”
“好了好了。”顾邈打圆场,“傅大哥、白大哥都是为了我等考虑,何至如此?”虽然、虽然看着自己的新情郎与他的旧情郎反目,顾邈愧疚之余,也有一丝喜悦。
他绝不表现出来。
可谁都希望情郎眼里只有自己,谁都怕自己的心上人与旁人藕断丝连。傅铭如今的作态,倒是明明白白告诉顾邈,傅铭是真的断了对白争流的情谊。
白大哥,实在抱歉。
傅郎,既然你并未发现我此前的私心,那我依然希望与你一同出去……
顾邈眼神微微晃动。自己说话不算,还去拉梅映寒劝架。
他叫道:“师兄!你也说上两句。”
梅映寒看看他,再看看白争流。
在剑客的目光中,傅铭眼睛微微眯起,不轻不重开口:“还是邈邈懂我。”
同一时间,梅映寒:“既然要信常宅之人,不如直接问问他们,为何我们出不去。”
在场所有人:“……”
一片错愕目光中,梅映寒倒是一派平静淡然,反问:“或者,诸位还有什么好主意?”
其他人:“……”不不不,我们没有其他主意。但是,你来这么一出,是不是有点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梅映寒镇定分析:“我们原先顺着常宅中人的说法走,自认真的是他们请来除鬼之人,是因为我等并不信他们,于是有所防备。到现在,既觉得他们所说是真,再无一句假话,不妨就莫要演戏了。”
现场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傅铭本能又想反对,可话到喉咙,又觉得此时反驳,完全是自打自脸。
顾邈一派茫然,满心想:“这也可以吗?若是常宅之人原先不知自己是鬼,却被我等点醒……”一哆嗦,这岂不是又让他相信,自己昨天吃下肚的是什么脏东西。
王氏完全没有主意,只能听其他人的。
最后一个白争流,脸上渐渐浮出几分叹为观止。
“好法子。”他说,“我此前怎么没有想到?”
顾邈忍不住道:“万一将他们激怒——”
白争流:“说明他们的话原本也并不可信,我们不该听他们的,去除柳家娘子。”
顾邈艰难地转着脑子,傅铭紧跟着道:“何须这么冒进!不如从其他渠道来看他们的话是真是假。”
白争流反问:“什么渠道?”
“……”傅铭哑口无言,又有些愤愤,觉得刀客与剑客多半是有意折腾自己一行。
不敢与柳氏正面相对,于是另编借口来逃避事情。
傅铭却不知道,白争流心头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万一常老爷真被“激怒”了、化鬼了,说明他们从一开始就落进一个鬼窝窝里。除不除柳氏都是次要,或说真按照常老爷的想法除了柳氏,对他们来说反倒更加危险。
这是一行人逃不开的劫数。与其被动迎接,不如主动面对。只是真到那时候,他们要面对的场面,恐怕比当初应对血魔时更惨烈几分。
作者有话说:
感觉自己成了个水罐子
一天下来净在吨吨吨(……)
谢谢小天使们关心啦,我真的感觉还好,除了发烧和嗓子痛之外没有其他症状。对比很多身边朋友浑身都在疼情况,感觉自己还蛮幸运的or2
第17章 前去
白争流心头继续盘算。
现在他们这儿算是战力的一共只有三个人。余下三个,傅铭能护住自己就算不错。还有从未习武的王氏、神志不清的胡屠户……
如果能在动荡之前,把王氏、胡屠户藏起来就好了。
刀客脑海中一个个过着这两天在常宅里去过的地方,同时把安伯招来问话。
安伯脸上透出喜意,“大侠,可是要把道长们拿来的东西找全备上?”
白争流看他,“先备上吧,”又状似不经意,“虽说你们老爷昨夜受了惊吓,但我们原本也说好,今天该是他来见我等,如今来的却还是你……”
安伯立刻叹:“大侠,老爷也是有心无力。”
白争流注视安伯,问:“那我们去见你们老爷?这本《摘星录》里有诸多写得不甚清楚的地方,还得要他这见过道长做法的人来解释呢。”
安伯坚持:“前面道长做法,我也是见过的。大侠若有疑问,我便能解释。”
傅铭不耐烦道:“你们家老爷也真是有意思。一到白天,就没了影子。”
白争流:“……”
他心头微动,下意识看了眼梅映寒。
梅映寒正因几人前面的对话拧眉。此刻对上白争流的目光,一晃工夫,竟是都看明白了对方所思所想。
刀客正疑心:“莫非常老爷身上果真有古怪?”
梅映寒则思索:“是该探上一探。可白天与晚上,又有什么差别?”
他们有了疑虑,语气倒是没什么大变化,还在反复和安伯确认,真的不能去见常老爷吗?
渐渐地,安伯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他明显是为难得紧了,可都到这种时候还不松口,以至于就连更倾向于尽快除去柳氏的傅铭也逐渐闭嘴,只用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看着安伯。
到最后,安伯一闭眼,“我们老爷按说是要歇到晚上的,可几位大侠都这么说了……唉!好,我带你们去见老爷!”
不等白争流等人再有思绪,男人紧接着又道:“只是老爷身体着实不好,你们纵然前去了,也要安安静静,绝不发出什么大声响。再有,前面有大夫来看时,可是特地吩咐过。以老爷现在的状况,要少受风、少寒凉……”
他念念叨叨地说了许多,愈说愈是一脸忧虑。到后面,白争流等人险些开始反思自己是否真的太强人所难,一定要个病重的常老爷来招呼他们一行。
白争流吐出一口气,道:“好了,路上再说,走吧。”
安伯神色复杂地止住话头,“大侠,这边走。”
时值晌午,正是一天中日头最烈的时候。众人从账房踏出,却无一有精力感受周遭日光之盛。
无论刀客剑客,还是九王爷顾小郎,再有一边的王氏,无一不是心中发沉,神色严肃。
只有一个胡屠户,到这种状况,仍只是痴痴傻傻地笑一笑。
傅铭被他的笑声烦得不行,骤然回头斥道:“莫要出声!”
胡屠户像是被他吓到,身体猛地一抖。
王氏看不过眼,护住胡屠户,道:“你与他计较什么?”
傅铭更添一重怒火,正要不顾旁边顾邈的劝阻继续斥胡屠户,就听不远处的刀客、剑客同时开口,“不对……”
这两人又针对他!?
傅铭愤而抬头。偏偏这时候,顾邈也“咦”了一声。
比起还要分辨周遭景致的白、梅两个,自幼长在与常宅布置类似的江南富商之家的顾小郎君竟是更快察觉:“这!前面那颗怪石,咱们刚才已经从它旁边走过去了啊?!”
傅铭一愣,顺着顾邈所指方向看了过去。
怪石入眼一刻,他的情绪瞬时沉下,一颗心脏像是落入冰水,想:“邈邈说得不错。”
顾邈继续分辨:“还有旁边那花!那树!怎么回事,我们在绕圈子?!”
这种时候,他也顾不得劝架了。青年直接朝管家所在踏了过去,眉毛都要竖起来,质问:“你这是看我们定要去见常家家主,想不出法子拒绝,所以又在路上做怪?”
不单是顾邈,在场其余人也是同样心思。不用招呼,他们一一围了上来,转眼就将安伯困在当中。
没想到,顶着足足五双眼睛的注视,安伯竟然比他们还要惊慌:“几位大侠,你们在说什么?”
顾邈:“你——”
安伯面色发苦:“先前黄老爷在时,是买过一些怪石装饰院子。可那等高雅玩意儿,怎是我等能赏得来的?大侠,你可莫要吓我!那果真是前面咱们已经走过的怪石花木吗?”
顾邈听着这话,拳头高高捏起,眼看就要砸在安伯身上。
这时候,白争流道:“继续走吧。这次无论再有什么状况,你我都勿要在意,始终往前看就是了。”
众人一怔,在心头品味这话。
细细想来,他们前面察觉不对,的确是在所有人注意力都转向傅铭与胡屠户的时候。
思及此,傅铭原先的怒意化作几分懊恼。但自己做错了事,眼前又是前情郎,他是万万不会承认错处的。哪怕心里知道白争流说得有道理,傅铭也只是心中暗道“好,就这样”,面上并不显现。
白争流也不用他显现。往后路程,他们果然像刀客说的那样,再不发出多余动静,只专心往前。
然而还是出了差错。
常宅里的路并非到处都是平平直直。相反,想从账房到主院,他们必然要经过诸多拐弯地方。
在一处回廊转过弯后,映入眼帘的场景让所有人面色凝重起来。
这一次,这古怪的宅子甚至不掩饰一下,而是直接把他们送回账房所在。
看着眼前熟悉的屋门,傅铭再也控制不住,转身便要去找管家要一个说法:“你这老货——”说到一半,他自己卡住。
愤怒在最短时间中化作惊惧。傅铭默默放下手,喉结滚动,满脑子都是“若常宅上下当真都不是人,那我前面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是否已经让他们怨上我”。
他心头不安,好在安伯并没有发作的意思。相反,他脸上的恐惧竟是比傅铭还要真切很多,此时已经骇得浑身哆嗦,口中念:“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白争流将手按在安伯肩膀上,叫道:“静心。”
安伯还是惊恐地看他。
梅映寒皱皱眉毛,吩咐:“吸气、呼气……”口中说的却是天山内门心法中一道调息法门。
顾邈分辨出来,跟着拧眉。想说这该是密不外传的东西,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显露人前。又毕竟顾忌安伯身份,最终没有开口。
在白、梅两个一左一右的帮衬下,安伯的情绪渐渐重回平稳,只是脸色依旧难看。
白争流看他片刻,吩咐:“走吧。”
安伯涩然:“这,还要走吗?”
白争流点头,又侧过面孔,问其余几人:“你们要一同去否?”
其余人怔忡。梅映寒吸一口气,问:“白兄是想走上面走?”
话音入耳,顾邈眼前一亮。
对!他的轻功也算不错。如果能从上面走,不就不用在意那劳什子回廊了?
顾邈当即就要点头。但白争流原先也不是问他,而是问王氏和胡屠户——主要还是王氏。
王氏犹豫:“上面啊。”
平心而论,她不想与其他人分开。但眼下情况,带上她,又无疑是个拖累。
王氏左右为难。正当此时,众人又察觉不同。
前一刻还是艳阳天,到当下,天上慢慢飘来了厚重云彩。
云层遮住日光,转眼就让整个院子变得昏暗。另有一阵邪风吹来,“呼啦”一声响,直教所有人心底发寒。
白争流看一眼天上云层,心中骤然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不妙预感。
他也不等王氏回答了,直接吩咐:“我带上胡大哥,梅兄,你带上安伯。顾郎,你带上王阿姐。”
按说是安伯来历更不明些,但以他前面的表现,白争流猜他身份纵然有异,此时也不会作乱,至少要等到他们按照常老爷的安排设下斩鬼之阵后。
倒是胡屠户,他虽失了神智,可到底是个身形健硕高大的男子。要是出现什么不配合的状况,怕是有大麻烦。
白争流这么安排,相当于把最不可控的人留给自己。
梅映寒深深看他一眼,知道这不是争辩的时候,于是并未多说。只在心里默下决心,待会儿自己一定要护在白兄左右,一旦胡屠户出了状况,自己就要第一时间出手相助。
白争流又道:“傅铭,你自己走——希望能来得及吧。”
来得及?什么来得及?
几人心中正疑问,这时候,他们听到了水声。
“啪嗒”一下,雨滴从天上云层落来,正落在众人身侧的石砖上。
不用白争流再开口,所有人都察觉危机。
正常情况下,柳氏是不能在白天现身不假,但也有一种情况例外。
水!无论白天黑夜,柳氏都能在水中穿行!
眼看雨水骤来,短短工夫就开始“噼里啪啦”下落,众人心头皆是凝重。纵是傅铭,这时也闭上嘴巴,脚下一点,就跟着白、梅等人上了屋顶!
所有习武之人迈足狂奔,雨水滚滚灌入他们衣领。
白争流鬓发湿透,身上衣着湿透,眼前场景都被雨幕蒙上一层灰白色。
他不理会,认准一个方向,便直直前行,心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又道:“不过,这雨落下的时机未免太巧。我刚说要上屋顶,就有浓云蔽日……”
不等刀客想明。
雨幕尽头,出现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退烧啦!!!
感觉……怎么说呢,36度的脑子确实和39度的不太一样(?
第18章 记忆
柳氏来得极快。
白争流第一眼看到她时,柳氏尚在他身前十丈之处。可只是一个晃眼,她已经来到刀客面前。
白争流听到身后传来王氏的惊呼,叫道:“柳娘子,我们——”
多半是还记挂着“兴许柳氏伤人之事果真另有隐情”的猜想,面对怨鬼,也想以言动人。
可白争流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是一行人中位置最靠前的一个,也是最能感觉到柳氏危险之处的一个。
电光石火的工夫,白争流将胡屠户推到一边。危急之下,他甚至没来得及看胡屠户究竟是落在屋顶,还是“咕噜噜”滚到地面。
白争流只记得拔刀。
可前面推开胡屠户的动作,还是让他慢了一步。二十八将尚在鞘中,刀客的手只来得及扣住刀柄,柳氏已经出手了。
一只冰凉的鬼手,扣住白争流的脖颈,缓缓收紧。
……
……
“滚!滚出去!从我家滚出去!”
“我才是老爷的夫人,你算是什么东西?!”
……
……
是什么声音?
渗人的冷意顺着刀客的脖子蔓延,直直逼近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