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知礼,只是挡着王秋娘,并不亲自接触她。态度却很坚决,道:“女郎,两位大侠在给老人家看病呢,你还是莫要打扰。”
王秋娘听到“治病”两个字,心头那根弦晃了又晃,还是道:“可是——”
童长随打断她,朝身后抬了抬下巴,“你看老人家的手指。”
王秋娘一愣,顺着童长随的目光朝父亲的方向看去,手指——
她轻轻“嘶”了一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担忧,而是骤然惊喜。
阿爹的手指,竟然能动了!虽然只是细微地一下一下抽搐,可这是阿爹受伤以来头一遭啊。
意识到这点,王秋娘骤然冷静。再想想自己之前的动作,心头便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是她不好,分明对大侠们所说的“功法”一窍不通,却在人家做事的时候质疑。想来阿爹经脉凝滞久了,是需要一些刺激才能恢复。
疼是疼了些,可只要能好,这就都是值得的。
想明此节,王秋娘感激道:“多谢客官提醒!我险些误了大事呀。”
不给两位大侠捣乱就好。童长随见女郎态度诚恳,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重新让开位置,好让女郎看清父亲如今的样子。
客观来说,是不太好。
灵气刺激之下,王有田大量冒出虚汗。脸色是比之前红润许多,那层浅淡黑气也从他脸上消失了。可与此同时,他的神色却显得十分恍惚,像是久久不能从疼痛之中回过神来。
白、梅见此情形,有些无奈,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王有田身体里的阴气已经被驱散了,脊柱上的伤也已经修复。但是,还是那句话,他身体太虚,不是灵气灌进去就能直接恢复的。
想要他康健,接下来就只能继续养着。好在以王秋娘的能干,在不用费神刻意照顾父亲之后,应该能捕上很多渔获,也算是个滋补的渠道吧。
白、梅这么想着,又出言指导王有田调整了一会儿呼吸。看他心跳一点点归于平稳,才给人把衣服拉上。
“老人家,”白争流叫,“您起身试试?”
话音落下,王秋娘、童长随一起朝王有田看了过去。
女郎是纯粹期待,童长随的心情就要复杂多了。有好奇,也有探究。原本以为老爷让自己好生招待两个江湖人,是因为他们不同寻常的来历。可现在看,江湖客们自身,也怀有极大隐秘。
现在呢?他们当真能治好王有田吗?
若是可以……
童长随想,当这个消息传回灵源,传到整个永济府,乃至更多地方,这两人一定会迎来极多人的追捧。
人活一辈子,谁不会生病?纵然自己还年轻,身体康健,可家中老人呢?再进一步,那些主宰着你前途命运的官老爷呢?若是能和两个“神医”打好关系……
童长随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在他与女郎略有不同的目光之中,王有田动了。
他像是并不相信“自己能起身”了的话,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把手抬了起来,伸到眼前。
然后,王有田愣住了。
他仿佛头一回看到自己的手,神色、眼光之中充满了对那五根指头的无限探究。这么探究了会儿,又猛地回过神,开始往起爬。
不算很顺利。
走路这种事儿,不单单要依靠健全的肢体,还要依靠对“行走”的记忆。要不然怎么有“邯郸学步”之说?
王有田现在,就处于一个忘记自己之前是怎么走路的状态。
但是没关系。他之前能学会一次,这会儿就能学会第二次。看着自己再度活动起来的手脚,老汉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另一边的王秋娘也是喜极而泣,竟要直接朝白、梅拜下。
好在白、梅已经有了面对这种场面的经验,当下连忙将人拦住,又赶在女郎开口之前道:“还有一些事儿,我们想问问老爷子。”
王秋娘不敢耽搁他们,忙道:“你们问!”
王有田也说:“问,问!我自是什么都说。”
白、梅看他,慢慢开口:“老爷子受伤的那几日,还有从那天至今这段光景,可有遇到什么怪事儿?”
王家父女听到这话,微微一愣。
两个江湖客又补充:“或许与水有关。譬如水浪本不该动,却朝老爷子打了过来。”
几句话说下来,童长随睁圆了眼睛。
他暗想:“嗬,我都险些忘了!与大侠们出来这一趟,原是要查前面百姓失踪一事的。”
话说回来,也不能怪他记性不好。实在是上船至今,一行人经历了不少波折。前头又已经把所有失踪之人所在位置都看了一遍,大侠们始终没说有什么收获。哪能想到呢?兜兜转转,话题又回到了这里!
“水浪……”王秋娘喃喃片刻,“是有这么回事儿!”
江湖客们看她:“女郎细说。”
王秋娘定一定神,“那日我从城中卖鱼回来,就见蒋伯伯正把我爹从水中拉上来。我爹这伤,也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便像大侠们说的那样,一道浪从江面拍了上来,直接将他卷了下去。
“我爹奋力挣扎,又有蒋伯伯及时看到、抛去绳索救他,这才没让我爹被水卷走。可是还是……”闭了会儿眼睛,眼角透出隐隐约约的水光,“还是落下伤病。”
江湖客们:“原来如此。”
王秋娘又感激开口:“好在今日碰到两位大侠,这才让我爹重新活过。”
白、梅只说自己是“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王秋娘听在耳中,更是感激。
另一边,王有田像是想到了自己落水的场面,头低下去,身体微微颤抖。
白、梅原本还想问问他,落水前后有无看到、听到什么异常,可看他这样,也知道至少今天晚上,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
加上天色已晚,再不回去,城门恐怕都要关闭。两人考虑片刻,做出决定。
梅映寒负责和王家父女讲解一些恢复时要注意的事项,白争流则悄然在小船一角放上灵石,灵石下面还压了一枚铜钱。上面照旧勾了阵法,只要灵石有所异动,铜钱就会朝自己飘来。
做完这些,他再看看王秋娘耳垂上的阴气。刀客手指一弹,一团灵气落在王秋娘耳垂上。一瞬间,王秋娘有种自己耳垂被什么烧灼的感觉。
她猛地“呀”了一声,偏偏那烧灼动静又去得很快。女郎还没有来得及细细分辨,难受的感觉就消失了。倒是显得她前面那声“呀”莫名其妙,弄得王秋娘颇为不好意思。
而梅映寒从头到尾看着白争流的动作,见他处理完毕,话锋一转,开始朝王家父女告辞。
天黑船小,的确不好再留他们。王秋娘连忙应了声“好”,转而又记起诊金一事。
她连忙迈开步子,到了旁边一个小柜前。从第一层柜子角落取出钥匙,拿钥匙去把第二层柜子打开……动作之间,塌上的王有田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叫道:“秋娘!你做什么?”
王秋娘道:“爹,大侠们治好了你,咱们总要付钱。只是家里银两着实太少,我思来想去,也只有那对耳环……”
王有田大声叫道:“不行!”
王秋娘一愣,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竟然会在这种事上拒绝。当初自己去找大夫,阿爹可是催着她把家里所有银两都拿出来,再拿那几天积攒下来的所有渔获去招待。
“你这死丫头,听到没有,不行!”见女儿愣住不动,王有田加大了嗓音,又手脚并用地朝女儿扑了过去——没扑成。童长随再度发挥了他的体型优势,一步跨过去,就来到王有田面前。整个人就像是一堵厚实又宽阔的墙壁,绝不给王有田打扰女郎、打扰两位江湖客的机会。
另一边,王秋娘回过神。虽然不理解父亲的表现,但她自己十分坚决,直接加快速度取出一个匣子,再把匣子打开,从中取出自己唯一的首饰。
后舱里,细细的烛火之中,白、梅头一次看到了那被他们怀疑的物件。
以常人角度来说,那的确是一对非常漂亮的首饰。拿金子打制而成,细细的链子下面垂着两个指头肚大的镂空圆球。看得再仔细一些,就会发现两个小圆球是可以打开的,能往里面放一些更零碎的小物件,或者香丸来做装饰。
看王秋娘动作之中的珍惜也知道,她对此物爱不释手。要是寻常时候,白、梅定然不会横刀夺爱。可现在,看着小金球上浓浓笼罩的阴气,两人没有犹豫地把东西接了过去。
“不——”
王有田又叫一声。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226章 舍不得
老汉声音还没落下,旁边伸出了一只手,勾住他的肩膀。
正是童长随。
王有田想要冲到女儿与两个江湖人面前,将那对镂空金球夺下来,偏偏他身子骨太虚,一整个人,还不到童长随身体一半儿粗细。这会儿被童长随“亲热”地扣住,简直就像是一个被大人抓住的小孩儿,半点挣扎之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湖人把两个耳坠收入怀中。
旁边还有童长随“亲切”地嗓音,苦口婆心劝他:“老哥!你这是做什么?能把你治成这样,你只用送两颗金球球,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王秋娘也劝父亲:“是啊,阿爹!当初那个大夫收了三两银子呢,你却只能卧在榻上,动都动不了。如今这两个耳环是更值钱一点,但能把你治好,就再好不过了。”
两人都当王有田是贪恋财物,王有田却喊:“秋娘,那可是给你成亲的东西——”
童长随、王秋娘一愣。半晌,女郎才说:“阿爹,我知道你疼我。可若有人与我成婚,是为了我手上的银钱,那能是什么良人?”
王有田说:“你这丫头,怎么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呢?”
童长随回神,“啧”了声,“你这老汉,才是莫要这样固执!我看啊,大妹子这话说得半点不错。”
王有田碍于他的淫威,不敢再出声。
童长随则再发出一声“哼”的动静,“大不了,咱们再把你恢复成原先那样子。动不了,挪不了,更折腾不了!到那时候,我这两个小兄弟倒是可以不收你钱了。”
王有田哆嗦一下。
童长随垂眼瞅他,见他似是不敢动了,这才满意地将人松开。
王有田满脸苦色,仍然欲言又止。可惜童长随虽不禁锢他了,却依然在一旁一下一下地瞅他。瞅得王有田压力极大,一句不好听的都说不出口。
他安静了,王秋娘终于能勉强笑笑,对白、梅说:“大侠们,还有这位客官,”后面半句自然是说童长随了,“天色已经晚啦,我便不再耽搁你们回城。咱们去前舱,我来划船,你们若有兴致,也能看看江上夜景。”
白、梅往王有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点头:“好,劳烦女郎。”
王秋娘立刻道:“如何能说‘劳烦’。”
白争流想了想,额外问:“这耳环倒是颇为精巧,灵源还有这等手艺人吗?”
王秋娘无奈笑笑:“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东西是阿爹从江里捞上来的呢。留了几日,都没见人来找寻,后面就……唉。”
白争流眼神晃动,“原来如此。”
四人出了后舱,只留王有田一个在里面生闷气。
他明显还是不愿意把耳环给出去。有其他人在时,老汉不敢多说什么。可等白、梅和童长随一同下船了,王有田立刻叫女儿进后舱。
夜晚本就安静,白、梅的耳力又不同寻常。离得远远的,两人还是能听到小船上传来的声音。是王有田教训女儿:“你这死丫头,不知道‘财不露白’吗?现在好了,日后你可要怎么办啊!”
江湖客们:“……”
他们这会儿已经骑在马上。前面下船的时候,江水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两人的衣摆、鞋子。但这样隐秘的地方,原本也无人会去细看。旁人眼光之中,两人照旧是风流潇洒、气度万千的侠者。
如今,两个“大侠”脸上都透出无奈神色。好在王有田尚且虚弱,倒是不担心他对女郎动手,他们这次才算能安心离开。
无奈的不光是他们,还有旁边的童长随。
童长随在王家父女的船上可谓是大开眼界。一直到现在,还在回味前面看过的一番热闹,顺道和白、梅两个批判:“怎么会有那么拎不清轻重的人!没了那两颗金珠子,他是没的吃了还是没的穿了?这家的姑娘,倒是比当爹的懂事儿。”
白争流对懂不懂事不做评价,更在意:“童长随,你对这些金银物件可有研究?”
童长随一愣:“研究?”
白争流点点头。以耳环上浓度超出王秋娘耳垂、王有田身体的阴气浓度来看,这玩意儿恐怕与父女两个的状态脱不开关系。
可王秋娘说是从江里捞上来的,耳环来历的线索就断了。刀客只好另辟蹊径,从旁的角度找找线索。
当然,面对童长随时不能直接这么说。白争流解释:“我们门中还有一些女弟子。这趟我俩出来,回去的时候总要给他们带些礼物。耳环精巧好拿,样子也好。可惜我前面问秋娘,她也不知道这东西是谁的手艺。”
童长随先是恍然,随后不好意思:“要让我看玉器瓷器,我还能说出个一二。金子……总觉得样子好不好看都是其次,还是轻重比较重要。”
白、梅“哈哈”一笑,也认可童长随这个说法。
“这样吧。”童长随想了想,“我虽不懂这些,但城中那些首饰铺子该有人懂。两位大侠若不嫌弃,明日我去帮你们问问。”
首饰铺子?江湖客们心中一动,打开了思路。
梅映寒微笑一下:“不烦童长随奔波了。若是方便,把城出名的几个首饰铺子都告知我们就好……我们门派中女弟子颇多,要一个个送礼的话,也不好都拿一样的东西。还是直接去与那些手艺人沟通,更为方便。”
也是这个道理。童长随点点头,没在多说。
三人转眼回城,重新进入郡守府。
天色虽晚,距离就寝还是有些时候。得知曾郡守尚未睡下,白、梅便干脆前去拜访,也在曾郡守面前把童长随好好夸了一通,倒是让童长随受宠若惊。
再问起白、梅两个今日有什么收获,两人思索片刻,只说:“是有一些,不过尚不明朗。”
两人差不多能肯定,芙蓉江上那些把人卷走的浪不是偶然出现,而是背后存在怨鬼操纵。只是那怨鬼来无影、去无踪,至少两人今天没有发现丝毫痕迹。
好在金耳环到手,运气好的话,明天就会有线索。
听了江湖客们的话,曾郡守明显好奇。不过他没朝两个“钦差”询问,而是看看窗外东升的月亮,“已经这个时候了,两位大侠快快回去歇息吧。”
白、梅自然不会拒绝。同时,他们也知道,自己走以后,童长随会留下来,把三人今日的大小经历都说给曾郡守听。
两人对这点倒是不太在乎。他们能在童长随面前做,就不担心他与旁人讲。这会儿曾郡守体贴他们,两人自然欣然接受。
只是后面真正回了院子,白争流却忽而“啧”了声,说:“鞋子怎么还没干?”
一句话,把梅映寒目光引了过去。
一息之后,梅映寒也说:“我的鞋子也是。”一顿,“还有衣摆。”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虽然他们赶回城中的速度快。可再快,也总有小半个时辰工夫。这么长时间,又是夏天,为什么衣服、鞋子上的湿痕能保留到现在?
两人的目光一点点沉了下去。
时间更晚,屋内熄了灯。
刀客、剑客并肩躺在床上,眼睛闭起,呼吸绵长,显然已经落入梦乡。
他们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衣服则挂在不远处的架子上。
屋内一片静谧,这片静谧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复苏。
是青年们鞋袜上的水。
那些水原本只是浅浅地浸在刀客、剑客鞋侧,再把他们的衣摆打出一点儿深色痕迹。这会儿,这些痕迹、湿痕却在一点点消散。
却不是真正消失了。鞋袜、衣摆上的神色痕迹变小的同时,床边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伴随着床上两人依然绵长的呼吸声,水洼慢慢扩大。
从掌心大的一点儿,到足够容纳一只手从中通过——
那只手惨白、肿胀,带着一种像是被浸泡在水中已久的湿漉漉。纵然已经从“水洼”中提起许多,依然不断有细小的水珠从它指头尖儿上滚落。
等整个连接着手的小臂都从“水洼”里通过之后,有了足够长度,可以稍稍活动的手开始四处摩挲。
碰上地面、鞋子……床沿。再之后,目标就是躺在床上的人了!
嗯?人呢?
手微微停顿,在床内摸了一圈儿,都没有摸到一道本该存在的温热身影。
它的主人明显感到疑惑。没一会儿,连小臂带手一并从“水洼”中退了回去,却没有直接消失,而是换了一颗脑袋上来。
看手臂时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但这会儿看着脑袋,白、梅更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观点。
——这怕是一个泡死鬼吧!整个身体就像是两人前面见过的柳娘子一样,肉都快被泡成絮状,完全挂不住骨头!
浓郁的潮气、腥气从水鬼身上扩散,落入两个青年的鼻翼当中。
白争流嫌弃地皱了皱眉毛,眼看水鬼半身都出来了,他不再等待,径自抽刀。
灵光遮掩之下,二十八将不像从前那样雪亮炸眼,却依然锋利,刀刃森森映出水鬼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二更~
三更还是……应该推迟_(:з」∠)_
第227章 紫金
水鬼此前显得愚钝迟缓,刀锋真正落下来时,却难得机警了一回。
刀气刚刚泄出,水鬼便骤然软下。同时变换模样,不再是一团软滑肉絮,而是直接成了一团水!
二十八将斩在这团水上,让水团两侧朝四方各溅出许多,却没有拦住水鬼逃走。
即便梅映寒也在中途加入,镇星剑演着水流末端扫过,也只是增加了溅在旁边的水珠数量,不曾做到更多。
前一刻还在二人眼前的水鬼,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房间里依然漂浮着淡淡的水腥气,地面却已经干干净净……嗯?
白争流目光一凝,用二十八将刀锋碰碰地上的一块牌子。
那牌子锈迹斑斑,只能隐约分辨出周边一个盾形。上面的刻字、图纹却已经完全被遮掩,刀客的目光落上去,看不到一丝痕迹。
这么站着望了半晌,白争流终于蹲下身,将其捡起。
“不管怎么说,”他道,“是个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