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眼睛长得真是漂亮得出奇,又亮又大,更别说他的眼睛颜色还和普通人不一样……”
楼英杰在这里又顿住了,似乎回忆了很久,才有力气说话。
“所以知道之后,我在医院病房气得要命。”
“无用的人总是喜欢埋怨所有人,我更过分,我甚至埋怨我的孩子。我和他说,你长这双眼有什么用,都看不出来你妈妈得了病。”
贺关抿紧唇角。
这对小孩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凡脆弱一点,都会因为这句话寻短见。
“我也知道我话说得重,当场想明白之后立刻和他道了歉。”楼英杰低下头,似乎不想再对上贺关的视线,十分逃避,“但他只是轻轻推开我的手,转身去找他妈妈。我就知道……我话说晚了。”
“我对弦月的陪伴不够,所以后来花很多时间陪在她身边,偶尔她有想起来的时间,看见我很高兴,我却只想哭。至于老四,他看见我的时候,会避开和我待在同一间屋子里。”
“她身体越来越差,记性也越来越不好,经常一觉醒来忘记自己是谁,被自己的脸吓得崩溃。后来……楼冬藏六岁的时候,她……”
“她就去了。”
“我是不是很失败?”楼英杰问,“我说是做我想做的,其实我在侵害别人的生命,我说我爱我爱的人,其实我爱的人得不到爱,而我想挽回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给我挽回的余地。”
前面的话贺关都回应了,但这句贺关没有回。
“好像什么都太晚了,”楼英杰得不到回答,也不气馁,只是接着往下说,“从那之后我和老四的关系就越来越差,他在国外读大学,四年里一次也没有回来,毕业之后更不见人影,到了后来……我只能从别人嘴里知道我儿子的事迹,然后夸赞我把他养得多么多么好。”
“但其实……他不需要我。”
“他还没有和我断绝关系,只是因为我是唯一和弦月有联系的人。”
“到了后面……”楼英杰眼神逐渐浑浊,似乎看不清东西,又似乎看清了很多东西,“我自己待在那座老宅里,看到的哪一处地方都有弦月的影子,我实在太想念她,所以没有宣布她的死期,没有举办她的葬礼,还请人做了很多个她的蜡像。”
“笑的,不笑的,生气的,闭眼的……能想到的所有表情,我都让人做了。”
“正好老四回来……看到了。”
“他和往常一样没有表情,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不生我气了,况且他说要留在主宅住两天,”楼英杰恍惚地说,“我倒也有点高兴。”
“只是没想到……他在那两天毁了我所有的蜡像。”
“我去蜡像馆,他就坐在最高的一个展示台上看着我,说,你真是个垃圾。”
“我知道我是,”楼英杰喃喃,“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弦月,但我还是妄想通过蜡像得到她的宽恕。”
“然后他说……”
楼英杰把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足以看出他对那段记忆有多深的印象。
“‘我长这双眼睛有什么用,都看不出我爸爸得了病’。”
“他果然很恨我。”
从那之后,楼冬藏就看不见了。
楼冬藏和楼英杰都知道,他看不见不是什么生理原因。
他只是不想看见。
他不想,他不愿。
他痛恨,他痛苦。
“至于危柳,”楼英杰说,“她是弦月的双胞胎妹妹,和弦月几乎一模一样,并不喜欢我,和弦月也很久没有联系,她甚至不知道弦月死了。那时候弦月执意要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有辱弦月的身份,和弦月断绝了往来。”
“可我这次不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发现不了了。”楼英杰捂住自己的双眼,痛苦地嘶哑道,“我求她扮成弦月的样子,看这样能不能让老四复明。”
“她知道弦月死了之后,骂了我一天一夜。其实危柳也是个读书人,她们腐书网的女孩,骂人都骂得我听不懂。”
“她说得对,她说得对。”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
“只是楼冬藏太敏锐,即使危柳怎么说,他也不愿意看她一眼。危柳看这事没办成,就要回去。而我太贪心……太贪心……”楼英杰说,“我求她留在我身边,我求她……我求她在有时间的时候来看我一眼。”
“她鄙视我,每次她用鄙夷的眼神看我,我都立刻像被电打了一样……但是她笑出弦月那样的笑容,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多么重蹈覆辙,有多么固步自封。
也多么愚蠢。
只有这一点上,贺关想说他愚蠢。
贺关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沟壑,最终没有言语。
“所以老四带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特别……惊讶。”楼英杰安静了很长时间,“现在能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吗?”
“当然,”贺关爽快地说,“一件换一件,我会很诚实的。”
“洗耳恭听。”
“那倒不用,只是稍微有些……不太好听。”贺关皱着眉,似乎在想从哪里说起,“总之我一开始不是这世界的人,在别的世界,我是有爸爸妈妈的。”
楼英杰眉头似乎要上扬,但又落下。
他见过太多东西,以至于这些惊不到他。
贺关后靠在躺椅上,两手十指交叉,越夹越紧。
“我家里还算富裕,我在二十三岁之前过得也很不错,直到我爸妈把家里的公司留给我,而且不愿意见我。我就找啊,找,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他们在哪。”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我们家管家的踪迹,所以我派私家侦探跟了他很久,才拿到爸妈的住址。”
“我之前非常非常埋怨他们。我心想你们怎么都不管孩子,把公司交给孩子就撒手不管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管不了我了。”
“不知道老年痴呆发生的概率有多高,但是发生在我家人身上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贺关把自己的手指夹到指骨发白,指尖泛红。
这似乎用光了他的勇气。
“原来离开我不是不爱我,是不能爱我了。”
“但我还不懂事地恨了他们整整三年。”
所以贺关那之后,才更拼命地工作。
他并不知道赚钱到底有什么用,但是他知道他需要别的事把自己填满。这也是为什么他来到这之后,那么着急想让自己……进入工作。
什么都好,什么都行,给我一点可供分神的东西。
他鲜少觉得自己可怜。
但那时觉得了。
直到有一天他从人体工学椅的座位里站起身,突然头脑眩晕,松开要去倒水的玻璃杯,双膝一软,跌回椅子里。
再也没有呼吸。
等到再醒来时,世界变了一个模样。
他的黑眸熠熠发亮,身体本能地、飞速消化着周边的信息。
他有了……可供分神的东西。
第93章 遗愿 我只是身体残疾,我的精神完好无损!
说完这些, 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贺关和老人一起走出这间房间,坐电梯到地上。
“这里所有人都走了?”
“走了。”
“您怎么不走,这样还能多活几年。”贺关下意识问。
问完他又觉得不妥,随即又想到, 怪不得会有包庇罪。
“说了很多遍我没什么好活的了。”
等走到医院门口, 外面竟然下起了小雨。
贺关站在大厅外, 看向黑得看不清的远处。
有人举着一把黑伞, 从雨里慢慢走来, 问:“我是不是来晚了?”
“那倒没有。”贺关和燕逢卿一点头, 给他让了个位置。
燕逢卿看向楼英杰,先喊了一句楼先生。
楼英杰懒洋洋地应了他一声,说:“来了,那看会儿雨吧, 之后就没有这点时间和你们一起看了。”
“这个时间本来也不该看雨, ”贺关微微倚着墙,“您不困吗?我困了。”
他看似催促,其实有些明悟。
可能楼英杰……活不过今天了。
“还差一个人, 你等等吧, 心急鬼。”楼英杰笑骂他。
贺关嘴里在开玩笑, 目光却是担忧的, 被楼英杰转头避开。
燕逢卿就在等最后一个人的间隙和楼英杰聊天。
“做了您家这么久的仆人, 我倒是终于也该休息了。”
楼英杰笑了笑:“果然我要死了还是好,你都不怎么埋怨我了。”
“您走了, 楼家也不一定还在, 我去找谁报仇去。楼君夺吗?”
“我倒是没想到你想得这么明白。”
“谁知道呢, 我也没想到。”燕逢卿感慨道, 也慢慢没了声音。
“逢卿, 感谢你。”
“嗯,我弟弟可不感谢我。”
“那就又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又怎么知道呢?”
“您说的是。”
雨又细又密,缠缠绵绵,像捧绵密的绢丝吹拂到站得离雨近的人脸上,似柔软的衣裙。
这台阶很快湿了。
最后一个人到这里时,天色微微泛白,来人收伞走到阶下,张口声音沙哑,说:“我刚睡醒。”
只是陈述,没有抱怨。
他走到贺关身边,轻轻去勾他的尾指。
贺关没有拒绝,和他冰凉的手交握。
楼英杰:“嗯。来了就好。”
他在等待的过程中睡过去两觉,每次醒来时看到雨在人在,都有半天缓不过神的恍惚,现在总算精神一些,从轮椅上微微探身,说:“孩子们,帮帮我吧。”
“这里是我一生的心血,不管我自己再怎么罪孽,我还是会不舍得。这里的壁障太脆弱了,我想象不了这些人和外界生活的样子,我不想这里在我走之后被毁掉,我只是想造一个他们能正常生活的地方。”
“我知道警察来因为什么,没关系,那些研究都可以给他们。”
“我只有这一个遗愿,你们帮帮我。”
几个人里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回答。
楼英杰几乎是祈求地看向贺关,被楼冬藏上前一步,把贺关给挡住了。
他漠然的眼神里根本没有装下这句话,残忍地摇了摇头。
很快,有密集的脚步声向这边奔来。
楼英杰微微一惊,坐直了身体。
“楼先生。”
“楼先生!”
“楼爷爷……”
人,一大群人,或者说几乎居民区里所有人,都来到了下着雨的医院门前。
楼冬藏拿出一个崭新的手环放在惊诧的楼英杰面前,上面正在拨电话。
拨给这个岛上所有持有手环的人的电话。
李兰听也来了,他的轮椅后座加装了个撑伞装置,为他恰到好处地挡住雨,也让他可以待在人群后方,找了一处空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楼英杰自然知道这手环是李兰听给的,但他又没想到李兰听会给楼冬藏,还为此写了个新程序,给所有人拨出了号码。
那所有人都听见了。
楼英杰有心想解释,却被领头的人提前打断了话。
“楼先生,您还记得我那个三十万的耳蜗吗?被人扯坏了。您给了我个新的,重新做了手术,”听力障碍的女孩指指自己的耳朵,笑着说,“我都记着呢,楼先生,您给了我新的人生,我都找不到报答您的方式,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您不能把我不算在您计划里啊。”
有听障人士做了一连串的手语,楼英杰看他做手势,用手语回他,也说着话:“我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但我担心你们,这里和外面差距有些大,我不知道你们和外界联通之后……”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男孩坚定地看向他:“但我们也不想成为您的罪责。”
他们说话时,为了顾忌各种人群,几乎都是手语和说话一起来,保证让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听懂、看懂他们在讨论什么。
看起来又滑稽,又认真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