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要“烧秽”,家家户户点上明灯,彻夜不息,将一年中的秽气尽皆烧毁,祈求来年的好运气。 王廷中正在紧锣密鼓的张罗选妃一事,今年的烧秽定在明日,又是彻夜不能回家。 燕暮寒暗叹一声,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祝珩,他干脆披着大氅下了行军榻,翻看起王廷城中的城防图和街道图。 密密麻麻的标满了字,看得头疼,燕暮寒把地图一扔,低低地骂了声,这图要是祝珩画的就好了,肯定好看一万倍。 别人行军打仗都能随身带个军师,他为什么不能? 一坐就是两个时辰,天边放晓,早起的伙夫开始做饭,烟火气唤醒了沉睡的将士们。 燕暮寒仰头灌了杯里的凉酒,披上衣服出了大帐。 第一锅早餐刚出锅,伙夫招呼他吃饭,燕暮寒摆摆手,胸腔里都是酒热,连脑子都醉得不太清明:“不了,我要去找军师。” 伙夫们怔了一瞬,燕暮寒已经骑上了踏云,他掌心绕着马鞭,一挥下去,踏云便敞开四蹄,寒风鼓噪,少年意气风发:“今晚烧秽后,我和军师请大家喝喜酒!” “军师?” “喝喜酒?” 伙夫们搅着一锅热汤,面面相觑。 第33章 【修】烧秽 一路打马回了将军府,只用了不到两刻钟。 路上被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燕暮寒一下马,先拿起酒囊灌了几口,感觉到从胸口蒸腾出的烧灼热意,然后才抬脚往祝珩的卧房里去。 刚进院子,就看到了从房间里透出来的灯光,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这点光亮在寂静的院落里十分明显。 这么早就醒了? 以往祝珩都会睡到天亮,今日醒的这么早,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燕暮寒心神慌了大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一把推开门:“长安,你怎么了?” 头挨着头靠在软榻上的塔木和裴聆都被吵醒了,塔木睡在外面,一骨碌翻了下来,捂着屁股龇牙咧嘴:“将军,你回来了。” 床是空的,燕暮寒环视四周,没有看到祝珩的影子,恍然间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 祝珩呢? 难道他没有把祝珩带回来? 难道发生的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酒劲涌上来了,燕暮寒捂着额头,靠在门上,咽喉处涌起一股刺痛感:“祝珩,祝珩,祝长安……他人呢,他在哪里,我问你们他人去了哪里!” “主子他睡……”床上空荡荡的,塔木傻了眼,“主子人呢?” 裴聆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主子说要去书房。” 昨晚他们三个人一块等到半夜三更天,也没等到燕暮寒,祝珩让他们两个先睡,后来他听见开门的响声,以为是燕暮寒回来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祝珩。 “砰——” 一阵疾风推开了门,吹进来一地的雪。 塔木和裴聆缓过神来的时候,燕暮寒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扇被吹得吱呀作响的门,要掉不掉地挂在墙上。 燕暮寒一路跑到书房,满脸狰狞,犹如野兽踩到了捕兽夹,周身笼罩着一股阴沉的气息。 府中的下人见到他,知道他这是又犯浑了,都低着头不敢靠近。 燕暮寒早就自立门户了,离了长公主的辖制,他那疯子一般的凶性再无人能管得住,隔三差五就得折腾一阵,每每将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才罢休。 这次带兵南征,回来后消停了近一个月,没成想又犯了病。 看他冲进了书房,下人们才敢动作,小声议论着,脸上有惧色,但更多的是惋惜。好好的一个大将军,前途无限,偏偏有疯病。 在看到祝珩的一瞬间,燕暮寒就冷静下来了,他扶着书房的门,轻轻关上:“抱歉,我动作太大,吵到你了。” “你喝酒了?”祝珩嗅到了一股酒气,拧起眉头,“可是军营中出了事?” 他睡不着,又无事可做,索性来作画打发时间了。 燕暮寒走近,看到桌上铺开的宣纸,上面画的是一处山色,在深山之中,露出了一点佛家寺庙的门:“这是明隐寺吗?” 祝珩没想到他连明隐寺都知道,愣了下,点点头。 “长安想回去了吗?”燕暮寒双手撑着桌面,眼睛发红。 祝珩放下笔,举起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好凉,昨夜是不是没有休息好?” 燕暮寒一下子泄了气,捂住贴在额头上的手,不让他抽回去,低低地应道:“是,你不在身边,我睡不着。” 祝珩笑了声:“那我没来北域的时候,你都不睡觉的吗?” 燕暮寒撑着桌子,俯身抱住他,一身霜冷的气息和酒意织就了密不透风的大网,将祝珩包裹在其中:“我在梦里见你,勉强能睡一会儿。” 这像是句情话。 祝珩有些不自在,推了推他:“松开点,勒得慌。” “哦。”燕暮寒松开一点力道,但很快又收拢手臂,像是怕怀里的人跑了一般,“长安,你答应给我当军师好不好,你答应了我就松开。” 祝珩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让一个敌国皇子给你当军师,你怕不是疯了。 燕暮寒却像知道他的想法,循循善诱道:“我攻下了南秦一十二座城,你就不想把这些城拿回去吗?你就不怕我再次挥师南下,覆了南秦?” 他愿意做个被迷昏了头的大将军,将一切拱手献上。 “不想,我与南秦皇室已无瓜葛。”从祝子熹出事开始,他就失去了对德隆帝的最后一丝期待,“你若是攻下了四水城,打到南秦大都,我还要谢谢你。” 燕暮寒忽然笑了声:“原来你不在乎南秦了,真好,真好……” 祝珩不要南秦了,那就不会回去,会一直留在北域,陪在他身边。 早饭已经做好了,下人送来了热水,站在书房门口。 祝珩推不开他,燕暮寒从刚才就在念叨着“真好”,说什么也听不见,祝珩无法,只得捏着他的后颈,在那块柔软的皮肉上掐了掐:“来人了,松开。” 像捏猫一般。 祝珩没抱希望,话音刚落,燕暮寒却像被捏住了命门的猫一样,乖乖松开他:“长安,我来服侍你洗漱!” 他说完就大跨步去了门口,从下人手里接过铜盆,放在桌上。 水是热的,泡了一些驱寒的草药,燕暮寒拉过祝珩的手按进热水里,撩着热水往他手腕上冲洗:“多泡一泡,手就不会那么凉了。” 燕暮寒是执拗的性子,决定的事很难更改,祝珩懒得多嘴,由着他伺候自己净手。 泡完了,燕暮寒又拿起布巾,一点点擦着他手上的水,连指缝里都没放过,仔仔细细地擦拭过去。 祝珩觉得自己的手已经不是手了,是件贵重的宝贝。 “洗干净了。”他呼出一口酒气,带着堪称天真的烂漫神情,“长安,我帮你灭了南秦好不好?” 祝珩眸光一颤。 燕暮寒凑近了些许,灼热的鼻息几乎扑到他的脸上:“长安是最最尊贵的人,要做南秦的皇帝,我做长安的……” 大将军? 君臣之间过于疏远,不是他想要的关系。 有一个称呼浮上心头,燕暮寒被那两个字烫得呼吸不畅,在酒意的烘托下,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里。 在梦里,只要说出口了,一切都会实现。 “我做,我做你的皇后,好不好?” - 烧秽一事是北域的旧风俗,流传已久,灯火长明一夜,从傍晚开始,长街就是亮着的,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上了灯笼。 祝珩吃过早饭,小睡了两个时辰,睡醒后正好赶上府中下人挂灯笼,他笼着袖子,让塔木取回两对灯笼:“多挂两个,我这屋子里都是病气,火旺点才能烧干净。” 塔木一听,将下人手里的灯笼都接了过来。 祝珩失笑:“倒也不用这么多。” 塔木振振有词:“主子有所不知,烧秽后就是迎福,等下把院子里都挂满了,亮亮堂堂的,福神一看这屋子里明亮,路也不黑,肯定就乐意多待。” 裴聆接过几个灯笼,也跟着附和:“没错,福神多待一会儿,保佑主子来年身体康健。” 吉利话听着舒心,祝珩抿出一点笑:“那便挂吧,也给我一个灯笼。” 从塔木手里接过灯笼,祝珩回了房间,床上,燕暮寒抱着他的衣服睡得正香。 在书房发过疯之后,燕暮寒就醉倒了,连他的回答都没有听。祝珩将灯笼插在床架上,借着暖红的灯火,细细地打量着燕暮寒。 怎就突然发起疯来了? 府中下人见他时总是面带怜惜,他问过塔木后才知道,燕暮寒从前是个很能折腾的性子,闹起来不罢休,如今成了大将军,更没人制得住他。 今日本以为会见血,管家从早上就提心吊胆,生怕误了烧秽,见燕暮寒乖乖睡下后才安心,满脸感激,就差拉着祝珩的手道谢了。 祝珩拈起粘在燕暮寒脸上的发丝,明明挺好哄的,不像旁人说的那般可怕。 只是说出来的话有些……疯。 “你是认真的吗?” 睡着的燕暮寒听见动静,下意识翻了个身,不知做了什么梦,咕哝着露出点笑模样,宛若稚子心性。 祝珩静静地看着他,站了很久,等到门外的塔木和裴聆挂好了灯笼,叫他出去看,他才俯下身,捻了下燕暮寒的耳尖:“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你若真能将南秦送到我手上,许你一个后位又有何不可? 对啊,有何不可,左右他又没有喜欢的人,而燕暮寒很顺眼。 -
晚上长夜通守,大军整装待发。 塔木掐着点叫醒了燕暮寒,他睡饱了,也睡得酒醒了,没敢提胡闹的事情,换上了一身戎装,命人牵出踏云。 要出发的时候,祝珩拿着一件狐裘大氅出来:“夜里风大,披上吧。” 白狐裘,厚厚的一层绒毛,是上好的皮料。 燕暮寒讶异:“给我?” 他记得祝珩很宝贝这件大氅,珍而重之地带在身边,亲自打理,连碰都不让别人碰。 “暂时给你穿一晚。”燕暮寒坐在高头大马上,祝珩将大氅递过去,袖间的手串露出来,叮叮的响着。 要不要给你,还得看你以后的表现。 这是祝苑的陪嫁,也是祝苑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往后若是燕暮寒真成了他的皇后,这大氅便是给新媳妇的见面礼了。 穿一晚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燕暮寒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我会保护好它的。” 祝珩好笑地看着他:“是给你穿的,别弄坏了就行,等到了军营里,你再还给我。” “好。”燕暮寒披在身上,刚准备走,突然勒住马,“嗯?军营里?” 祝珩颔首:“军师不该留守军营吗?” 燕暮寒猛地惊醒,不错眼地盯着他:“长安,你……” “走吧。”祝珩看了眼远处来赶来的人,摆摆手,“我在军营里等你。” 燕暮寒激动得手足无措,不敢去看祝珩,命令道:“塔木,我将军师交给你了,平安护送到军营里,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塔木在马蹄声中回道:“将军放心,我一定把主子照顾好!不对,该叫军师了,主子是要帮将军了吗?” 他期待地看过去,脸上隐含着惴惴不安,毕竟祝珩是南秦的皇子。 “是他帮我才对。”祝珩轻叹。 长街被沿路人家挂的灯笼照亮,一直通向远处,像一条从天上落下来的金色星河,贯通家家户户的期许。 祝珩瞥了眼一脸茫然的塔木,负手前行:“走吧,去军营之前,先去另一个地方看看。” 这次只有塔木跟着,两人交流都是用北域话。 塔木热情推荐:“今晚城中很热闹,主子是想去逛逛吗?我最喜欢的是西城的篝火晚会,大家会围在一起吃东西,还有祭祀礼,会送延塔雪山上折下来的梅花枝……” 祝珩望向远方,在长街连绵不断的灯火下,是乌压压的人头:“我们要去一个你不喜欢的地方。” “嗯?” “我们去东城拍卖场。”祝珩语气戏谑,偏过头,如愿看到了他僵住的脸,“我们去找金折穆讨酒,我这个军师,总得给将士们送点福利才是。” 昨日金折穆既然撞上来了,就别怪他宰人。 东城灯火通明,商铺都开着,人群熙熙攘攘,比白天还要热闹一些。 今日恰好是十五,祝珩到的时候,拍卖场里正在举行拍卖会,金折穆站在二楼,搭着栏杆往下看。 他那双眼睛特殊,穿的衣服也好认,人群中最亮眼的就是。 祝珩今日换回了男装,金折穆一时没认出来,他走上了二楼,笑着喊道:“金公子,好巧,咱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你跑到我的地盘来跟我说巧,真他娘的巧出花来了。 金折穆皮笑肉不笑,警惕地看着他:“祝小郎君今日不扮小娘子了,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他今日换了一把扇子,扇骨是竹子制成的,颜色十分青透,和他那身绿衣服很相配。 祝珩咂摸了一下,在心里嗤了声:绿毛龟。 “自然是来找金公子道谢的,昨个儿把弟弟留在这里,劳你照顾了。” 昨天他们走后不久,金折穆就让人把佑安送了回去,都没等到燕暮寒去给长公主送信。 那傻子,呸。 金折穆站直身子,施施然地哂道:“不谢,让燕将军赔我的兔子和藤椅就行了,哦对了,还有一身衣服。” 祝珩招呼塔木,将一袋子银钱递过去,笑眯眯地问道:“这些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