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来,每每打马过街,满楼都是喊着“祝小郎君”的姑娘家。 祝子熹无心情爱之事,只把小外甥当成亲子对待,曾戏言等他老了,这祝小郎君的称号就该落在祝珩头上。 祝小郎君,是只有他和祝子熹懂的称呼。 金折穆已然挑明了他的身份,手上又拿着那把祝子熹亲笔题字的扇子,今日之事,恐怕是冲着他来的。 祝珩把南秦里的权贵数了个遍,也没想起哪一家姓金,况且像金折穆这般天生异瞳的人,若是放在大都里,定然会引起注意。 金折穆知道他认出了扇子,笑笑:“未曾去过,但听闻南秦大都的花神节很热闹,日后若是得了空,在下想去看看。” 燕暮寒板着一张脸,嘲道:“花神节上成就的是美好姻缘,钟情一人才会得到神明的祝福,薄情浪子不适合去,容易被争风吃醋的姑娘们打死。” 他这几日都在东城巡逻,也是拜金折穆所赐。 前几天初雪楼里出了命案,死了三个姑娘,后来查清楚了,三人都喜欢上了金折穆,争风吃醋时一同从楼上跌了下去,当场毙命。 “不是有小娘子在吗,我与小娘子同游,定然不会有不长眼的人争风吃醋。”金折穆说着摇了摇扇子,当着燕暮寒的面,冲祝珩眨了眨眼睛,“旁人只要一见小娘子,就会自愧不如,哪里还会追上来自讨没趣。” 他说的是女子,夸的是祝珩相貌出众,但燕暮寒总有一种被骂了的感觉。 论起打嘴仗,燕暮寒比不过金折穆。 祝珩拦住了想反驳的狼崽子:“在下相貌平平,金公子抬爱了,南秦的花神节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听闻西梁的斗石会与东昭的上元节繁华热闹,金公子有时间,不如去这两个地方看看。” 他恢复了正常的嗓音,不再娇柔,端的是清风朗月,公子风流。 塔木和裴聆一左一右守着佑安,三人蹲在房间角落里。 佑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嫂嫂的声音变了,像男人!” 塔木低声道:“主子嗓子不舒服,所以声音变了,还是嫂嫂,你回家后可别乱说话,尤其记得不要在长公主面前乱说。” 佑安抱着小布包,里面还装着几块琥珀糖:“不能告诉阿娘吗?” “不能,这是小公子和我们的秘密。”塔木指指燕暮寒和祝珩,又指指裴聆和自己,“我们。” 金折穆懒洋洋地摇头:“东昭的上元节也没多大意思,年年都是那么多花样。” 原来是来自东昭。 金折穆明摆着不想将一切如实告知,祝珩也懒得多费口舌,知道他与东昭有关之后,就拍了拍燕暮寒的胳膊:“饿了,回家吃饭。” 燕暮寒心中讶异,但没有表现出来,拉着他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藤椅上躺着的金折穆耐不住性子了:“小娘子这是何意,还没说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不留了,身子不好,要早点回家休息。”祝珩眼皮不抬,直接用了燕暮寒的说辞,“多谢金公子告知,东昭的上元节无趣,在下记住了,他日吾等若是去东昭寻人,还得劳烦金公子接待一下。” 金折穆微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他的三言两语套出了身份,脸色有些难看:“那傻子你们不带走了?” 燕暮寒一拍佩刀,沉声道:“他喜欢吃甜口的菜,劳烦你照料款待,晚些时候他娘和舅舅自会来接他。” 佑安的娘是长公主,舅舅自然就是王上。 金折穆没想到他们不按套路出牌,匆匆站起身,还没等他靠近祝珩,燕暮寒的刀就从他身旁擦过去,死死地锲在藤椅里,刀尖将垂落的衣摆钉在藤椅上。 燕暮寒头也不回道:“留步,不用送了。” 房门关上,金折穆脸黑得能拧出墨水来,他随意一瞥,看到蹲在门口的佑安,忽然愣住,皱了皱眉头。 是看错了吗? 金折穆定了定心神,应该是他看错了,傻子怎么可能露出嘲讽轻蔑的表情。 - 一行人离开拍卖场,直接回了将军府。 祝珩心神不宁,一直紧皱着眉头,燕暮寒以为他是在担心佑安,安慰道:“放心吧,佑安不会有事的,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虽然是个傻子,但也是长公主的命根子,等下让人给公主别苑送信,自会有人去接他。” “我不是在担心这件事,我在想金折穆那把扇子。”祝珩拆开发髻,他平日里总是披散着头发,挽了一下午的发,坠得他头皮疼,“那扇子上的字是我舅舅写的。” 这也是他敢大胆离开拍卖场的原因。 祝子熹不会害他,会把那扇子给金折穆,就代表金折穆是他信得过的人,祝珩也不怕得罪金折穆,因此暴露身份。 燕暮寒动作一滞:“舅舅?金折穆抓了舅舅?” 他对金折穆的印象不好,想到关于金折穆的也全都是坏事。 祝珩喝了口水,干涩的嗓子被润湿:“应该是他救了舅舅,他此番设计抓住佑安,也是为了引我过去,将舅舅的事告诉我。” “这么说,他还是个好人了?”燕暮寒不屑轻嗤。 依他看,就是金折穆抓走了祝子熹,想用来要挟祝珩,要问为什么,定然是看上了祝珩,不然那家伙也不会提出要祝珩陪他一夜。 燕暮寒每每想起这事就怄得慌,眉眼间的郁气更重,思索起背着祝珩,神不知鬼不觉杀掉金折穆的可能性有多大,届时可以伪装成金折穆为了青楼女子与人家大打出手,结果不幸被打死了,和那三个死得不清不白的青楼女子一样。 王廷派人查了那三个女子的死,草草结案。 燕暮寒曾遇上押送尸体的队伍,简单检查了一下,那三名女子手上有茧子,是会武功的人,不像是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而死,更像是细作被人发现了,杀了灭口。 官府已经结案,上头有人在压这件事,燕暮寒不便插手,只是留了个心眼。 为什么要往初雪楼里安插细作,青楼有什么可以刺探的秘密? 三名女子明面上是因为金折穆而死,燕暮寒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今日顺嘴提了一句,金折穆的反应不大,但看得出是知晓此事的。 本来只是好奇留心了一下,现在金折穆惹到了祝珩头上,那他便要好好挖一挖这桩命案里的故事了。 燕暮寒掩下情绪,体贴地给祝珩倒满温水:“舅舅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你一口一个舅舅,叫的倒是越来越顺了。 祝珩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敲桌案:“暂且搁置,等来年倒出了空,再去东昭寻人。” “我现在就可以派人去寻找舅舅。”说着,燕暮寒就想去叫暗卫。 祝珩拦住他,无奈道:“东昭那么大,漫无目的地找要找到何时,上元节是东昭的重要节日,金折穆一定会回去,待那时跟着他就好。” 下午在拍卖场里折腾了一顿,燕暮寒也没有了当值的心思,便一直待在府里,陪着祝珩用了晚饭,然后又和他一起去找老医师针灸。 针灸过后,眼睛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了,祝珩想要几本书看,软磨硬泡,燕暮寒硬是不松口,气得他直接关了房门。 这举动有些像闹脾气的夫人。 祝珩顺了顺因为挽发而弯曲的头发,默默腹诽,自己寄人篱下,连女子都扮得了,也不在意行为如何了。 祝珩和衣躺在床上,等着燕暮寒翻窗,狼崽子在一起睡这件事上很坚持,就算吃了闭门羹也不走,之前就翻过窗。 等了半晌不见窗户有异动,门外传来燕暮寒的声音:“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今儿个怎么走得这么利落? 祝珩惊讶一瞬,起身下了床,透过门缝,看到燕暮寒披着一身月色,走入了风雪之中。 白日里还是晴天,晚上又下起了雪,这次是细碎的雪粒子,被风一卷,撞得窗纸淋淋漓漓的响,听声音还以为是落了雨。 房间里又加了两个火盆,四处都是暖融融的。 祝珩睡不着,用火钳拨弄着盆子里燃烧的火炭。 祝子熹刚离开明隐寺的时候,祝珩才七岁,一个人住在禅房里,夜里总是怕得睡不着,尽管距离他不过十米处就是佛祖的大殿。 那时他已经懂了点事,不想去打扰老和尚的休息,就一个人蹲在火盆前,用火钳拨弄木炭,听着滋滋的燃烧声,直到困了再去睡觉。 祝珩心里清楚,他怕的不是鬼怪和黑暗,而是安静。 火炭燃烧,散发出暖红色的光,祝珩被照得浑身暖热,轻轻叹了口气,他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已经不像小时候一样了,谁知一不小心让燕暮寒给养习惯了,这点子矫情也跟着复苏。 看燕暮寒刚才离开的方向,并不是回房,更像是要出府,难道是军营里出什么事了吗? 祝珩忧心忡忡,叫醒了塔木和裴聆。 - 军营里。 燕暮寒换了身常服,然后叫上穆尔坎,两人骑着马奔城外的乱葬岗去了。 雪粒子迎风扑到脸上,穆尔坎朦胧的睡意都散了,骑着马跟上去:“将军,大晚上咱们去那鬼地方干什么?” 去见鬼吗? “去查案子。” 穆尔坎懵了,他们只管打仗杀人,何时又多了一桩查案的差事。 王廷城内被处死的罪人,没人收敛骸骨的尸体,全都扔在乱葬岗里,隔一段时间,会派人来焚烧处理。 到了乱葬岗,燕暮寒翻身下马,拿着刀在尸体堆里翻找:“找衣服穿得少的女子,三名。” 他没注意看那三名女妓的相貌,只记得她们的穿着打扮很符合青楼的风格,大冬天穿的少,尸体运出去的时候都冻成了青紫色的。 穆尔坎神色古怪:“将军,你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吗?”
别人找姑娘都去青楼,你来乱葬岗里,这他娘的找到了也没办法办事,都臭了啊! 冬天气温低,尸体腐烂的速度变慢,尸臭味并不明显,尸体保存得也相对完整,这要是放到夏天,早就腐烂了,也没有找的必要了。 燕暮寒有些庆幸:“都说了是查案子,还记得初雪楼死的三个女妓吗,我怀疑她们是潜伏在王廷里的细作。” “什么?!”穆尔坎登时变了脸色,严肃道,“将军是何时发现的,怎么不上报王廷?那群废物官员连个细作都查不清楚,他们是吃干饭的吗?” “只是怀疑,还得找到尸体才能确定。”燕暮寒一刀下去,戳爆了一只眼珠子,深色的血混着脓液流出来,他嫌弃地拔出刀,在死人衣服上蹭了蹭。 两人在乱葬岗翻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找到了三名女子的尸体,将她们抬到了平地上。 穆尔坎抓了一把雪搓手,叹道:“多亏了将军的描述准确,就数她们三个穿的衣服最少。” 燕暮寒“嗯”了声,用刀翻了翻三名女子的手,确认之前的猜测无疑,背过身:“你把她们的衣服脱下来,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其他线索。” “啊?”穆尔坎看看尸体,又看看燕暮寒,“我哪里会查案,要不我扒了她们的衣服,将军你来检查吧。” 燕暮寒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行。” 穆尔坎不解:“为什么?” “我是有夫之夫,非礼勿视,不能看其他人的身体。”燕暮寒理直气壮,背对着他,挺拔劲瘦的背上刻满了四个大字——守身如玉。 穆尔坎:“……” 穆尔坎撇了撇嘴,为了自家将军的“贞洁”,无奈地蹲下身。 打仗要消耗很多人力财力物力,物资匮乏,铠甲需要重复利用,战死的将士会被拖回营地,脱下他们身上的铠甲,洗干净再分发给其他将士。 反正都是扒死人的衣服,穆尔坎一边扒一边回忆,燕暮寒不仅不看别人的身体,也不让别人看他,洗澡要分开不说,就连大家光膀子凑在一起喝酒,他都不参与。 原来是为了给人守身。 穆尔坎心情复杂,手上一个不注意,戳在死人的脖子上,他连忙道了声“罪过”。 月光落在雪上,反射出一片白亮的光。 诶,这是什么? 穆尔坎矮了矮身子,捏起死人的下巴,打量着她脖颈上的红痕:“这好像不是戳出来的。” “什么?” 穆尔坎刚想叫他过来看看,又想起守身的事,解释道:“尸体脖子上有红色的瘢痕,摸上去凹凸不平,像是……” “烙铁烫出来的疤痕?” “没错!” 穆尔坎立马翻看了其他两具尸体:“三具尸体上都有,在后颈,但是被人破坏过,看不出形状。” 燕暮寒眯了眯眼睛,眸底冷色蔓延。 烙铁一般是用在奴隶身上的,在隐秘位置留下印记,以表明此人的归属。 和他曾经受过的断指伤差不多。 “将军,她们三个藏在初雪楼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会死?” 燕暮寒看了看天色,已经是三更天了,不知祝珩有没有睡下,睡得好不好,他随口道:“那得去问问金折穆,这三人都是为了他死的。” 搜遍了,在三人身上没有发现其他线索,穆尔坎将衣服给她们穿上去,本想着挖个坑把人埋了,转念一想,这他娘的是细作,那还埋个屁,千刀万剐都算轻的了。 将三具尸体扔回乱葬岗,两人骑着马回了军营。 城门早就关了,燕暮寒简单洗了澡,躺在军帐内,想昨天白天发生过的事。 他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说他张扬跋扈也好,说他目无法纪也罢,左右影响不了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是了。 祝珩那一通辩白,于他而言是没有必要的。 可他一想起来心里就暖融融的,跟喝了蜜一样甜,恨不得现在就拿着腰牌杀到城门,让守卫开门,往家里赶。 家。 有祝珩在的地方,就是他想要的家。 燕暮寒仰面朝上,枕着胳膊,看头顶大帐圆圆的尖角。 入了寒月,风雪越来越盛,前几天的好日头是往常没有的,像今夜这般的雪粒子才是北域的一贯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