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可眼神明明白白地传递出去:你才是引发今天这一切的人,对吧?想害死我们的,是你;想消灭神使的人,是你! 见状,卫兵长又补了一剑,牧师彻底断气。 他一边拭剑,一边说:“瞧瞧,还留着这群邪|教徒作甚,简直后患无穷。你想保他们,他们只想杀了你。” 贡萨洛的指尖细微抖动着,那是属于克制情绪到极点的生理反应。 他几步走向卫兵长,俩人之间近得约莫仅剩一寸距离。 “城主的授意,还是你的决定?”贡萨洛的眼眸内,一团幽绿的火焰正熊熊燃烧。 “有什么区别么?”卫兵长意味深长地补充,“此乃众望所归。你应该清楚,不单单是我们想看到这个结果。” 卫兵长续道:“听我一句劝,大人,别妄想拯救他们了。难道你觉得那帮人还有挽救的余地吗?都信奉那样的‘神使’了,没疯才怪,恨你还来不及,更别提感恩。何况狂热的信仰总是容易被有心之人利用成战争工具。” “活捉或许可以套出其他情报。”几秒后,贡萨洛才启唇说道,“我从来不求感恩。” “……” “现在,我以绿洲阵营和白湖城的联合令状,要求你吩咐卫兵们捉拿在场的所有新生教教徒,不得再肆意伤害和无差别诛杀!” 二人的视线分别在对方的脸上定格良久,一个毅然决然,一个眸光复杂。 “……是。” 卫兵长听命,转头下令士兵们捉拿融合派成员。 其实总的算下来,白湖城教区的融合派恐怕基本聚集于此了。经过方才的混战,如今剩下一半人都算数量众多。 尸体遍地横陈,惨烈万分。尖叫和痛号似乎残存半空之中,一直萦绕在贡萨洛耳畔——一声声“妈妈”的呼唤,犹如亡魂的哀叹挥散不去,提醒着他一些残酷的事实。 而他不得不下达更为残酷的命令:为了避免意外发生,龙骑们必须尽快捅穿尸体的心脏。 目睹这一行为的教徒情绪愈发激动,不少人扬声咒骂贡萨洛,喊出最恶毒的诅咒。 之前的感动荡然无存,当然合乎情理了。因为此人非但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而且还是参与弑神使的一员!若不是被控制了,大家巴不得蜂拥而上啖其肉、饮其血! 贡萨洛置若罔闻,仍然笔直地站立,绿眸掠过一具具他曾视为同胞的尸体,麻木地转动着。与战场相仿的熟悉臭味钻入鼻尖,勾起太多难言的回忆。 同样为一派炼狱之景,不同的却是……眼下的结果,永远没法和他撇开关系。 事情即将结束,他能感受到蓄积已久的情绪快要冲破胸腔。 如果希莱斯面临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做?贡萨洛偏好用这个问题去设想,他知道自己像崇敬当家的兄长一样崇敬希莱斯,因而经常拿类似的问题去思考某些实在难以应付的状况。 他也知道,这是独属于自己的困境。 希莱斯不信神,和吉罗德那个怪人一样。他不可能真正讨厌这两个人,即便他们不相信若神母亲的存在。 正因如此,饶是一贯喜欢采取没头脑的狂暴风格、和他互看不顺眼的吉罗德,兴许能在此事上找到比他更为理性的解决方法,至少可以避免这场灾祸发生。 信他拿到了,主要任务理应已经完成。可除此之外,他执行得一塌糊涂,间接害好多人丢掉性命,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 望着这惨绝人寰的景象,贡萨洛不禁拷问自己:你向来想了就去做。你想拯救同胞,于是去做了,然后呢?你失败了。 你总想把善恶剥离,固执地认为消除恶,就能令真善永存世间。 世俗教的司铎说得没错,你太天真了。善与恶生来共生,像连体的婴儿,根植在人世间的每一个物种的体内。 好比那些疯狂的教徒,大多受战争影响,无路可走。所谓追求“新生”,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摆脱尘世的痛苦。 他们仍然有着心软和感动的能力——结果因为愚昧无知被利用,做着伤害无辜他人却不自知的事。 而在诛杀这些人的卫兵眼中,他们只是为名除害,铲除祸害的根源,防止邪|教徒继续影响民众,维护正常秩序。 孰对孰错,又有谁能说清楚呢?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爱着他们。贡萨洛痛苦地想。 他不会否认自己的爱,就像他向往着善,敬畏着生命,即便它们在由恶和死亡的土壤里孕育、生长而出。 同时,也渴望着同胞们能爱他,所以听到那些恶毒的话语会心痛,会难过,会寒心。 当然,还有渴求原谅。 原谅他的渺小,原谅他作为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会犯错的、力量有限的人。
陷入思绪中的贡萨洛没能立刻觉察出异常,等那活物慢慢靠近,他才注意到脚边伏着一个人。 少年不知何时从坑中爬了出来,两只脚像是都崴了,硬生生靠两条细胳膊拖动身体,缓慢爬到他的腿边。 贡萨洛当即弯下身去,想要用双手接起对方,背着这孩子走。他那么瘦,一定很轻,可以稳稳当当地把他背过好长一段路。 少年只是抓着他的手腕,举起一张染上泥巴和灰尘的脸,用一对红红的眼睛看着他。 “还给我。”他说。 见贡萨洛不回应自己,这一次,少年不再留给对方沉默思考的时间,继续开口。 “把派还给我。” 这句话好似剧毒的药液,迅速侵蚀着贡萨洛的身体,腐蚀成一块圆而巨大的洞。风从洞里灌进灌出,带走内脏,徒留一圈寒冷和酸楚。 旁边有一把匕首,在他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少年大可以用匕首袭击报复,他不死也伤。 可这只瘦弱的小病羊无视了匕首,选择爬向这个不过施以一两次善意的人,更是欺骗他、甚至可以说冒犯他信仰的人,最后只为了要回他的肉馅派。 贡萨洛明知自己抗拒给出肉馅派,那是少年的心意。收回,意味着他将失去这份纯粹的善意。 但他还是把食物还给了对方,动作违背意志地快,唯恐少年不高兴,愈发恼恨自己。 “对不起。”话音从唇齿间流出,贡萨洛才发觉自己声音有多么颤抖,“原谅我。” 少年坚定地摇头,说出贡萨洛最不愿听到的话:“别说了,我不想听。” “你也不要道歉。”他紧接着说道。 鼻子堵得难受,大概是之前的土飞进去了。咳几声,揉两下都不见好,少年便放弃了。 手臂全是擦伤,脚腕疼得厉害,他费力地想翻转身体,试图让自己坐起来。在贡萨洛的帮助下,他成功转过一个面。现在仰天|朝上,头差不多靠在贡萨洛跪下来的大腿上。 正要松一口气,少年忽然睁大眼睛,他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和恶心,来势汹涌,这一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难受。 他蓦地攥住贡萨洛的袖子,脏手污染了手袖的洁白。 “我不恨你。”他快速道,确认一般又传递了一遍,“我不恨你。” “贡萨洛!贡萨洛……”少年知晓了贡萨洛的名字,重复地喊着,像唤着家人的名字,他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贡萨洛清晰地看到少年眼底的情绪,有不明所以的慌张,有急切无比的真诚,还有……依恋。 他还来不及感谢少年的宽恕,心头的重石落下,那只干枯的手也跟着一松;少年目无焦距地仰望天空,只瞧得见唇瓣在不停努动,声音越来越弱,变得微不可查。 猛然间,贡萨洛想起对方曾提到过的病情。 没给人反映的时间,少年的肢体开始剧烈抽搐,每一寸肌肉都在擅自痉挛,仿佛恶魔钻入了这具干柴瘦弱的躯体,恶劣地操控着活体人偶。 羊癫疯发作不可能美观,贡萨洛满目担忧地注视着少年,视线不曾移开半秒,揪心于他的状态,心中不断为他祈祷。 可少年的状况越来越奇怪:神情极其痛苦,像完全呼吸不上来,嘴角吐出红白混合的唾沫,直至发作结束。 贡萨洛等了很久,等到远远超出昏迷后,应当恢复意识的时长。 他伸出食指,往人鼻尖底下一探。接着把头靠在胸前,贴着心脏的位置,一直听,一直听…… 一行泪水划过太阳穴,滴去少年心脏上。 “不……不要……”贡萨洛哑着声恳求道,“不要这样对我。” 尽管无法逃离病魔的摧残,但他差一点就可以带少年走出泥潭了。 差一点。 贡萨洛抱起男孩,托在自己的怀中。 您听见了吗?他问母亲。他原谅我了。 你看见了吗?他问天空。但我也永远失去了道谢的机会。 少年许是怨他的,直到死亡来临的前一刻。那最后的依恋告诉他,少年也是爱着他的。 贡萨洛的心底深深埋着一个疑问:他琢磨不透自己到底是爱万物本身,还是爱万物身上的纯粹和真善美。 到头来,竟然是这孩子给了他答案。 母亲的包容,不正是将万物视为己出——只有把好或不好的都看清了,才能真正做到一视同仁,继续用爱包容着每一个个体。 爱恨弥合。 对立的,也迟早拥有相融的时刻。 他其实早就懂了,只是不想面对。等他现在愿意面对,却是以一个一辈子都无法填补的遗憾作为代价。 人群逐渐被疏散开,人越来越少,荒芜的大地归于寂静。枯草重新随风飘扬。风也顺手揭开云层幕布,恢复碧空的视野。 开阔的平原之上,跪着一个身穿绿色长袍的男人。 日光把他的浅金长发照得近乎发白,泪痕亦如两条闪耀的缎带。 他怀中的男孩缩进宽大的黑绿斗篷里,一动不动,像躺在襁褓中的婴孩,平静地安眠。 男人侧过头,脸颊贴向男孩的额头。 二人迎接太阳和碧空,相互依偎着,久久不曾分离。 “若腐卡季,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 第125章佳音 冰雪彻底消融在一片盎然春意之中,冬春交替已经完成,寒气化为初春嫩芽的芬芳,闻进鼻子里润润的,龙骑们赶路的过程顺畅许多。 明媚的春光也照进了灰影骑士团,营地一如既往地忙碌:文员杂役们往返的身影在城道之间穿梭,铁匠屋上空弥漫着浓浓灰烟,传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像士兵们训练跑动的步伐,密集而不杂乱。 这样秩序井然的场面日复一日地在骑士团上演,归来的每一位龙骑见了,心中都会升起熟悉而安定的感觉。 贡萨洛一行人走得急,希莱斯更没有过多声张这次行动,于是,他们只是在守卫略带诧异的目光中走入大门。 “怎么感觉灰影变了点儿?”一名队员左顾右盼,奇怪道。 搭档给予肯定的回答:“变得更加井然有序了。” 的确,记得他们连夜启程离开圣雷岛的那一天,正是希莱斯大人当选总司令,风言风语流遍骑士团的时候。 只是错过不足半月的时间,建筑还是那些朴实无华的建筑,人也是那一批人,他们却好像看到了一个焕然一新的灰影。 毋庸置疑,只有他——希莱斯能带来这种改变。 士兵们好奇得紧,忍不住想去问问别人到底发生过什么;贡萨洛也顺势遣散众人,由他和搭档厄尔诺一起去交付任务。 …… 会议室外,一众军官从屋里鱼贯走出,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离开。有眼尖的看见贡萨洛,面上带笑,远远向他点头致意。 “恭喜二位大人,刚才的会议上,您二位被希莱斯大人正式任命为龙骑将领了。” 迎上前的是牛鼻基里尔,同在龙骑部队中的贡萨洛自然认识这名龙族小伙子。当初在金沉湾闹着要退队,亲历战争后,彻底改变了观念,如今表现优异,被许多长官看好,是大家心目中公认的龙骑事务官候选人。 年轻人意气风发,嘴角的弧度压都压不下去,趋近纯黑的墨绿色齐肩头发束在脑后,瞧起来精神气十足。 一看牛鼻基里尔这幅模样,贡萨洛和厄尔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二人相视一笑,给他道了声恭喜。 小伙子的努力和才能没有白费,成功当上事务官,今后要跟随希莱斯学习了。 厄尔诺捞过基里尔的肩膀,掉个头,一边谆谆教导,一边给贡萨洛眼神示意,俩一高一矮的龙族便扬长而去。 现在,只剩下贡萨洛独自一人站在门前。他抬手摸了摸前胸的某个位置,这里装着和狂沙息息相关,乃至联系到全境存亡的东西。 信件的重量轻如鸿毛,其中的分量却连日以来压得他无法喘息——因为里面的信息,必将轰动全境! 幸好他能带着如此重要的东西回到灰影。深呼吸一轮后,他推开会议室的正门。 桌边议事的几人纷纷一怔,贡萨洛也将狐狸般的细眸瞪大几分,似乎双方都感到十分惊讶。 希莱斯率先反应过来,起身走到门边,扶住贡萨洛的肩膀:“平安回来就好。” “是啊,平安就好。”身型健硕的龙族附和道,弯起一双鎏金色的兽瞳。 “尼古拉大人……”贡萨洛习惯性地用上尊称。 尼古拉笑着招招手,抽开一把椅子,示意他落座。 在场仅有希莱斯、塞伦、尼古拉三人,而会议室大门紧闭。见此情形,不用希莱斯多做介绍,贡萨洛自然能够会意,猜出尼古拉此番不远万里从绿洲阵营总部赶来,究竟意欲为何。 三人看着这名风尘仆仆青年从怀中取出信件,用苍白的指尖一推,将信递到桌子的另一边。 希莱斯展开信纸,灰瞳顺着一行行字左右移动,掠过某个地方时,眸光顿时明锐起来;读到临近末尾的时候,剑眉却又松懈下去,像是得到了好消息一般展露笑意。 “您的推断是正确的。”希莱斯将羊皮纸交给身边的塞伦,抬头看向尼古拉,继续说道,“当年托茵河交接出现的意外,确实是由融合派一手制造——那批来到金沉湾押送高智狂沙的人,真实身份为新生派教徒。” “他们想让他们的‘神使’解脱,所以干脆杀了高智狂沙,避免送往阵营总部之后,‘神使’会遭受拷问和折磨。”贡萨洛轻轻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