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阿莱克西大人让这名下属远离塞伦…… 对此,他一无所知。 所有的命令都在一堵墙背后照常进行着,只有自己不知道。 脑内一团乱麻,布洛迪在昏暗中不知站了多久,他连呼吸都捋不顺,何谈在短短时间里想出解决之法? 但必须要想,必须!该怎么做才既能稳住塞伦,又向组织证明他只是寻求自保,让阿莱克西大人看见自己的价值? 老子为他们干了那么多年,说放弃就放弃,凭什么?!他不免产生愤懑,焦虑地咬起手指。 心烦意乱的时候,一茬又一茬的问题如雨后春笋冒出来,比如为什么他们要让下属远离塞伦。寄过去的信里早就讲得清清楚楚,塞伦不过就是希莱斯身边的一个龙族搭档,到底是对什么放不下心? 他啃手指的动作一停,眉毛越拧越紧,似乎正要从烂泥一样的思绪中捞出什么的前一刻,房门乍然被人敲响。 本来被打断思路,心情已经够糟糕了,布洛迪打开门,看见一名后勤士兵杵在门槛外,沉默地往斗篷里掏出一袋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东西。很薄,大概是文书一类东西。 他立马反应过来,交接在寂静中完成。士兵一言不发地离开,布洛迪多打量几眼对方,也没多做别的——这名同为卧底、专门做信使任务的人有点面生。经过仔细回想,确认眼前也见过这信使后,他就打消了渺不足道的怀疑。 迅速合上房门,他拆纸的动作匆忙又激动,把薄薄一沓纸倒去桌上,像饿了好几天,在一片池子里摸索那条唯一可以果腹的鱼。 终于摸到“鱼尾”,布洛迪如愿以偿地咧开嘴,笑容狰狞而松快。看来只是自己多虑了,那边的回复这不就来了吗! 他甚至等不及检查火漆,直接撕开封口阅读内容。 越读,布洛迪的笑容便越发僵硬,最后凝固在脸上。 信不是写给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回复,兴许从今往后都很少能收信了,直至他被彻底淡忘,或者死在灰影的地牢里。 布洛迪的眼睛倒映着羊皮纸上的一行行黑字,里面的信息再明显不过——采纳那名下属决定弃用他的建议。 我要被阿莱克西大人抛弃了。 恐慌如潮水般冲破窗口,淹没整个房间。 …… 酒香诱人,分量却少得可怜,味道灌满整间屋子。然而气味什么的都是抽象的玩意儿,不及布洛迪酝酿整整一夜的焦虑的万分之一。 他眼神涣散,嘴角流着一点涎液,对着壁炉、夜空和星星发了一晚上的呆;最后看得心烦意乱,一头栽进床褥里,把那张羊皮纸从毯子底下翻找出来,瞪着仇人似的瞪着它。 他想把纸嚼碎咽进肚里,却又觉得限制军官酒水的希莱斯比较可恨;想了想,似乎那个建议放弃自己的下属更让他咬牙切齿,然后是……对阿莱克西恨之入骨。 多年尽忠效力,当卧底当到后勤部长的位置,换谁能有这个本事?可以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势力规模,否则,根本不可能跟德米特里公爵有抗衡之力。 向塞伦“投诚”,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想活命又有什么错呢? 怎么这会儿就想着要换人取代了,老子立的功还不够多吗? 布洛迪今夜买醉——虽然平时因为限酒根本喝不醉——不可能只是在发泄情绪,埋怨不休。难过之外,更重要的是在想,阿莱克西到底为什么要抛弃他,哪个环节出了错,以及思考解决办法。 思来想去,对于前两个问题,啥也没琢磨出来。 他不认为塞伦可能有什么问题,毕竟若真有什么异常,那这么多年观察,他早该发现了;况且当真如此,塞伦怎么可能把他留到现在。 照目前所有的分析来看,不过是他事先预想的那样:阿莱克西大人忌惮塞伦是希莱斯总司令的搭档,权限高,相应地代表权力大,可以控制多方面的人力物力。 思及此,布洛迪的眼皮猛地抽了一下,紧接而来的便是一个长长的嗝,把闹哄哄的想法吐个一空。 最终,他还是决定找下属谈一谈。 虽然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之间除了公务很少接触。但这一次的谈话十分必要,他得坦白自己的用意,把每个字、甚至每个音调解释清楚;告诉下属,目前情况下,万不能轻视塞伦的帮助。 富贵险中求。只要获得帮助,不但他的命能够保住,还能在这段混乱的时期,趁机找到藏在希莱斯手下当中,那一支与他们作对多年的、德米特里公爵的势力。 晃晃空空如也的水袋,布洛迪将它倒悬过来,伸出舌头舔了舔一滴水珠,随后一扯被褥,在酒精的作用下陷入酣睡。 …… 大地有了融雪的征兆,恰是这种日子最为寒冷。布洛迪裹紧身上的斗篷,跺两下脚,试图让身体热乎起来。 昨夜喝过酒,现在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可只能强撑着睡意爬起来,提早把能做的事务全部处理完,才叫上了他的下属,随着取粮草的车队驶出城门。 辎重车停下车轮,与对面的商队碰个正着。作为后勤总管的布洛迪同商队交流一番,检查粮草和核对数量后,吩咐士兵们将一捆捆粮草搬上车。 他则跨过车辙,和不远处的一位熟悉的面孔对上视线,扬一扬下巴,示意对方跟着自己一起走。 转头时稍不留神,一名士兵撞上了他的肩膀。 士兵踉跄几步,赶紧低下头连声道歉。另一名士兵连忙扯过前者的胳膊,压着他的后背一起鞠躬。
“对不起,布洛迪大人。他头一回跟着队伍收粮草,不熟悉,这才胡乱瞎跑……” 布洛迪眉头紧皱,正要叱责一通,却见下属已经走上前来,只得抿抿唇,暂且作罢。 在布洛迪和一位小长官走后,两名连连道歉的士兵慢慢抬起视线,注视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眼神全然不似方才的惶恐——更像找到了、确认了什么;然后同时回头互看一眼,轻轻点头。 这一条车道已然成为灰影和外界经常进行货物交易的专属商路,因此周围比较僻静,虽没有树林隐蔽,但枯枝灌丛比较多,视野还算开阔。 相对有遮挡的同时,若是有何许人接近,立刻就能察觉。 下属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沉默模样叫布洛迪想笑。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他嘴边咧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心虚还是恪守职责呢,嗯?他们叫他远离自己,这不就乖乖听令了吗,半点不带吭声,好像他变成啥洪水猛兽一样。 布洛迪艰难地吞下不忿,就此止步,转过身,面朝这位此前一直忠心于他的下属。 “我不多说废话。”他开门见山地指出,“我知道你写信给阿莱克西大人,叫他们放弃我的事情了。” “我不想计较,亨特,也没打算跟你计较。因为有更加紧迫和重要的问题需要你如实回答。” 眼下,布洛迪希望自己也能一如既往地克制住脸部肌肉,别让怨恨漏出来。 下属亨特就没有控制好表情,脸上闪过慌乱和心虚。 果然如此,布洛迪嘲弄地想,这抹慌乱印证了对方暗中寄信,建议放弃他的事实。换言之,他现在无比相信第二封信的内容——即阿莱克西准备采纳意见,真的把他当做弃子扔掉。 失望蔓延之间,他没能将下属眼里的疑惑不解一并捕捉,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但既然知道了,再做任何辩解已经完全没用。亨特避开视线,小声问:“您想要我回答什么?” “组织为何命你远离塞伦?” 不待对方给出回应,失望与心寒令布洛迪的情绪有些失控,他续道:“我记得此前跟你讲过我的计划,和塞伦合作不过只是权宜之策,等局面稳住,我有的是办法摆脱他们——” “——回不回得到正轨另说,如今局势有变,我们的策略也需要跟着变化,不能再守着以前过时的布局规划,否则借助希莱斯羽翼庇护下的那群王八蛋会越来越容易行动,然后毫不费力地对付咱们!” 他停止来回踱步,额头青筋暴起,咬住后槽牙低斥。 “现在是个十分重要的关头,何不利用此次机会找到那群人?我在努力,这些天连夜睡不好,就是在绞尽脑汁获取情报。然后呢?亨特,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惊喜——你们倒是把舆论搞得风生水起,万一查到后勤部门的头上,塞伦那边我又怎么交代?!” “原来您真的去过橡子塔,可是……”下属面皮发白。 “这是重点么?”布洛迪烦躁地打断,“立刻,马上,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亨特纠结地拧住斗篷,片刻后,下定决心般松开手:“联络人说,阿莱克西大人认为塞伦……有问题。” 布洛迪下意识又想打断,但这次竭力忍住,让对方把话说下去。 “他们怀疑塞伦蒂普提,可目前不能确定,所以让我远离您,间接远离塞伦,开始转交一部分任务。大人,就这些,我只知道这么多,绝无半点假话。” 语毕,四周静得可怕,远处搬运粮草的动静清晰无比。 亨特确实对总务和盘托出了。 他在想,想自己分明只写过一封信,内容也的确为提议如今处境危险,必须和布洛迪进行切割。 但他谁都没告诉,信也没寄出去,写完的第二天早上就烧了……所以,布洛迪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抬起头,亨特往上一看,便见布洛迪神色恍惚,眼底只剩下无尽的迷茫。 第124章献祭 贡萨洛没有打赤脚,虽然队列里的新生派具有赤脚的特点,但在恶劣天气里,他们被准允套上一双鞋子。 他盯着地面,看着自己步步向前的双足。 现在穿着的这双薄鞋子,让他想起刚来灰影训练的日子,一到冬天,包括他在内的新兵们手脚就极易生疮,各个叫苦不迭。 毕竟若直接接触厚厚的雪,那所有的骨肉都会坏死,届时连路也没法走。 就像队列最前方,被几名壮仆用简易轿子抬着走的祭司。听说是因为祭司的绝对虔诚,四季如常地使用皮肉触碰大地,最后两条腿彻底废了。 祭司摇摇晃晃的枯瘦背影被贡萨洛尽收眼底。他只是匆匆一瞥,然后收回眼;不想多招惹注意,把头埋得很低。 多年从军练就的成果,令他这一眼不仅仅看到了祭司,还观察到周围的环境如何,人数多少,以及去往何方。 队列已经走出城门,向一个极为偏僻,几乎没有行人经过的地方前行。而脚下又有一条踩出来的小径,贡萨洛猜测,应该是属于新生教专属的道路,一个去往的献祭的路途。 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双脚都走得很艰难。有些衣服过小,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踝;有的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每一步都不敢踩实,像疼得难受,又好似冻得麻木僵硬,已经觉察不出自己在走动。 但教徒们不曾停下,哪怕再疼,再冷,他们的步伐亦如朝圣者般坚定。 士兵奔赴前线的前一刻,都有两股战战的人,而这些信众之中却无人犹豫。 我也是一名朝圣者,贡萨洛不是滋味地想,只是道路截然不同。 正因他忠诚地信仰着若教,所以才深知宗教赋予人的力量有多强大,甚至可以称作可怕。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究竟是什么,但海市蜃楼足以引得他们前仆后继地跳入万丈深渊,即便最后粉身碎骨,凹陷的脸上依然会停留着幸福的笑容。 然而,予以他们承诺和海市蜃楼的“人”呢? 黑袍里的拳头渐渐攥紧,贡萨洛对狂沙的憎恶空前地深切。 他其实考虑过,若是献祭成功,再多等几天,继续跟踪追查,是否有可能在某个地方捉住高智狂沙? 高智狂沙将尸体转化为活死人武器,是需要一定距离的,这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距离说远不远,可说近也不近,不然怎会出现清扫战场时,倘若没能捣烂尸体的心脏,又会出现原地诈尸的情况,叫离得近的士兵们打个措手不及? 如果范围真能扩张得那么大,或者完全没有限制,那边境线内的所有尸体岂不是早就被转化成狂沙了。 如果肯花大功夫去埋伏调查的话,贡萨洛认为,至少能够追寻到高智狂沙的踪迹。 可这同时意味着,今天,或者调查期间的某几天,新生教将照常举行献祭仪式。不止今天这几名被牺牲者,更多的人将就此丧命! 并且,在一切信息完全未知的时候,打算直接捕捉高智狂沙,难于登天。 他相信希莱斯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面,此行的任务目标安排又只有取信,说明希莱斯更加重视信件内容和人员安全。 而他相信希莱斯的决定! 当然,贡萨洛也想尽可能地多挽回几条人命——就在今天。 他跟随在看似行尸走肉,实际上仍是由鲜活的人命组成的队伍当中。黑绿色的袍子相互紧密倚靠,从天上俯视来看,犹如一条绿色斑纹的黑长虫,蠕动于枯草遍布、碎雪点缀的土褐色布匹之上。 贡萨洛时不时瞥眼周围环境,并给搭档厄尔诺传去消息。前方已经没有明显的道路了,他有预感,应该快要抵达目的地了。 队伍行至一片开阔的荒地,只听前方的主教一声高喊,声音悠扬地飘荡在大地上,如头羊一般令羊群止住前行。 几位牧师的指挥下,人群间走出几个黑绿长袍的人,有高有矮,其中夹杂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像一只孱弱不堪的小病羊。 贡萨洛用黑袍的围脖遮住了下半张脸,却没挡住他一瞬间瞳孔微缩的绿眸。 几团杂草的掩映下,一个方形的、明显有多次挖掘痕迹的坑洞,正“光明正大”地躺在地上,与天空面对面相望。只不过似乎因仓促举行仪式,眼下还没来得及把土全部刨出去。 一个毛骨悚然的事实摆在眼前。 活埋。 他们的献祭仪式,是活埋。 ——以回归大地,奔入妈妈怀抱之名,最大程度地保留尸体的完整度,方便转化成狂沙后,拥有最大战斗力。 贡萨洛一眼识破了所谓献祭的背后意图,不禁升起恶寒。 那个坑到底埋过多少人? 与他们殊死搏斗的狂沙当中,边境线内危害民众的狂沙当中,到底有多少是“自愿献祭”的融合派新生教教徒? 按如今融合派的猖獗之势,还有各地游行次数显现出的端倪——人们从来没有触探过的某个角落,一批又一批,数不胜数的活人就这般葬入坑中,变为另一幅完全狰狞邪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