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少年悲鸣似的打断。 他眼中快速蓄满泪水,围在猩红的眼睑边上打转:“不要再问了……求求你。” “我相信你和其他新教徒一样,只是对教义有很多疑问,其他教徒们管你们叫做怀疑者。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讨厌你,因为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 “至于你刚才说的所有,我不想弄懂这些东西,你为什么非要逼问呢?了不了解教义和神使又如何,反正现在全家只有我一个活人了,原来信仰的天神不眷顾我,照样患上不治之症,这病也让我活不了几年,横竖都是死,赌一把又怎样嘛!” 热泪终于滚落,少年声音哽咽,说着说着心里愈发委屈,一股脑儿地抱怨。 “这里的好多人都是这样,要么穷到活不下去,要么家人全都死光了,没了生的希望。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会到这儿来啊?!大家一直在说日子越来越苦,回到‘母胎’已经是唯一的盼头,怎么连这点愿望都要剥夺……” 少年视线一片模糊,当他用掌心抹开眼泪后,突然发现,身前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男人的绿眸不断涌出眼泪,像雨水滑落叶片,神情哀伤得近乎叫人绝望。 他生怕第一次看到那样浓烈的悲悯。 ——比任何一位牧师都要真挚,宛如一位父亲或者母亲怜悯着自己血脉相连的亲骨肉。 慢慢的,少年反而止住了哭泣,心脏周围被注入暖流,尽管身上穿得薄,天气还很冷,却莫名让浑身暖洋洋的。 这是一种奇妙而强大的力量,仿佛只用看着贡萨洛的眼睛,就能渐渐缓解坏情绪,恢复平静。 可更令少年认为神奇的,是刚才对视的一瞬间,竟然觉得世上好像真的还有他的亲人,可以把他视作真正亲密的家人看待。 事实上,贡萨洛的情绪也绝非作假。 他仍然难以自持地哀伤着,心中不知道多少遍吟诵经文,为少年祈祷,为新生教的所有不幸之人祈祷。 天知道他多想把少年拥入怀中。一只善良、心思单纯、误入歧途的羔羊啊…… “对不起,刚才也不是冲你发脾气,好丢人哦。”少年用袖子擦掉眼泪鼻涕,抽抽鼻子,羞赧地别过脸去,“还好我今天就可以解脱啦!” “……今天?” “对呀,你不知道吗?昨晚牧师们就在挑选祭品,虽然有点突然,是大半夜叫醒大家通知这件事的。我很幸运被选上了,还好妈妈和神使没有责怪我前些天的糊涂行为。” 少年嘿嘿一笑,动了动藏食物的手。 “早上牧师们给每个祭品发了一个肉馅派!听说永生者不用再进食喝水,但我想着,如果能把好吃的一起带走,等到醒来之后,说不定还能吃呢?不知道永生者吃肉馅派会不会跟现在一个味道……”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贡萨洛心中起疑。 按理说,根据融合派的活动规律,游行和献祭的仪式都是错开日子举行的。方才少年的叙述当中也可以得知,今天的献祭好像准备得比较仓促,临时起意似的决定。 两场仪式同天举办,若说没有任何巧合,贡萨洛决计不会相信。 恰好又是在今日,鼬鼠村的对接人登门来访,要取走一封密信,后来对沃克牧师痛下杀手……难道是打算刻意支开其他信众,给对接人制造灭口的机会? 之前希莱斯交付的信件中,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过每次转交密信,就会杀掉牧师以防止消息泄露的先例。 莫非…… 贡萨洛立即向厄尔诺传去心声:【计划有变,对接人杀死牧师绝非巧合,我们的行动已经被融合派察觉。他们今天决定举办一场献祭仪式,我很可能没有办法离开。】 【你先带外围的人远离这里,去找城主手下的卫兵长,献祭的具体地点到时候心声汇报。另外,信里的内容我不方便查看,但一定还藏有其他不可告人的重要情报……】 少年自言自语许久,在发觉贡萨洛没有回应,低垂着眉眼似在沉思,他便停止了说话,不想打搅对方。 不多时,楼下传来一片嘈杂喧闹,估计是游行的人回来了。 “走吧,该去集合了。牧师们说,游行结束,就立刻去献祭的地方。”少年一边说,一边走下楼梯,在转角处回头。 “每次咱俩遇见,我都好狼狈。被你救下两次,都没有什么机会报答。” 少年脸上的小雀斑微微一动,扬起一个腼腆的微笑。 “放心,等我成为永生者,一定会记住你,想方设法报答你。” 贡萨洛失语地站在楼梯上方,唇瓣轻轻碰撞。 他想说,我可以救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走了之后呢?羊癫疯根本没有治疗的方法,草药贵如金,况且还治不了标,更别说治本。 他想要的是健康,是生命——连灰影的学士和路易斯医师都认为此病十分棘手,又有谁能让这可怜的孩子重拾希望。 你根本救不了他。贡萨洛绝望地想。 就在这短短犹豫的间隙,楼底发出尖锐刺耳的摇铃声,催促着所有人下去集合。 原本在二楼驻守的下属迟迟没有等到贡萨洛,便跨上三楼来找人,而下属严肃的表情昭示着他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不得耽搁,必须得跟随前往仪式现场了。 少年低下头,从下属的身旁钻过,彻底消失在贡萨洛的视野内。 话还是没能说出口,贡萨洛咬紧后槽牙,缓缓吐息。 “走吧。”他对下属说。 -
守卫昂首挺胸地站着,长久没有松懈过的身体酸痛无比,但他连打个喷嚏都得再三斟酌,因为总司令大人就在附近。 地牢旁边的空气似乎更阴冷一些,守卫的视线总是不自觉往希莱斯身上飘,盯着总司令一呼一吸间吐出的白雾,以及那双被雾气模糊的、沉浸思绪中的眼睛。 希莱斯确实是在思考一些事情——竞选大会结束,灰影当中存在着一些古怪而尖锐的声音:有一些人在大肆唱衰骑士团的未来,特别是对他个人的指向性极其明显。 像士兵之中冒出无数只手,互相踩踏攀登,竭力想捉住他的衣角,把他从总司令之位拽下深渊。 原本部分军官认为,每届竞选后的动荡时刻是必经阶段,晾一晾就好了。 但是,不管那些人的论调如何,这样不见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丝毫没有颓势的舆论走向,显然是有人在刻意引导,希莱斯不能置之不理。 现在他的首要目的,便是揪出所有引导者,趁事态尚在发展阶段,掐断蛮横生长的幼苗,稳固灰影内部。 光有计划肯定不够,必须立即展开对策。 只不过前步兵将领海勒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再问不出什么话。好在尸体也是有用的:海勒的死亡有效地震慑了一些不明真相,偏听偏信,瞎凑合事的士兵,让他们看清楚叛乱叛逃的下场。 由于海勒不仅是索伦的追随者,也曾是后者的下属,因此将二人捉拿回营之后,塞伦便替他常常往地牢里跑,审问索伦,并调查一切可能涉及保守立场的军官或士兵。 前方晃过几道人影,士兵们的问候声传来,希莱斯抬起头,一一颔首回应。接着看向紧闭的黑铁门,那里是从地面通往地牢的大门。 他在等塞伦,等他的龙与索伦确认情报,把消息一并从地牢里带上来。 纯黑色的铁门轰隆隆作响,积雪吓得抓不住房顶,扑簌簌滑落。 希莱斯看着高大俊美的龙族从门内闪身而出,向他迎面走来。如果这时候雪花飘零,落在塞伦的眉眼上,估计停留不到一瞬便会融化成水。 发现塞伦写在脸上的愉悦,希莱斯一边与他并肩而行,一边问:【审出什么来了?】 【你猜。】 希莱斯侧头看去,见对方那卷翘的银白睫毛轻轻眨动,像雪片凝结在上面,欲要藏住底下的一块蓝冰;鼻头被冻得有点红,微微翘起来的唇角和眉梢都在极力展现着一股得意劲儿。 像一只尾巴快翘到天上去的白猫,明明高兴得很,还要故作倨傲。 【哦,那我回头去问索伦。】 塞伦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小骄傲一扫而空,转回一张有点不解,又有些难以置信的脸,仿佛在质疑希莱斯为什么不搭他的茬。 【事情确实和阵营里的保守派有关,包括后勤那边也掺和在内。】但他还是说了,说得脸色有点臭,而且显然还有后话。 希莱斯逗猫有一手,顺猫毛也有一手。隔着一层厚斗篷,他用紧挨在塞伦那一侧的五指慢慢伸过去,小心地碰了碰对方的小臂。 塞伦的手臂同样垂在斗篷底下,和表情一样纹丝不动。 【继续说。】希莱斯嘴上示意,试探的动作也在悄悄进行着。 当找到塞伦左手的方位,他张开手指,像以往无数次十指相扣那样贴上塞伦的手,尽管有斗篷隔着,极难抓握。 塞伦目视前方,状若无事,一副丝毫没有察觉到搭档的小动作的神态。 然而透过厚厚的布料,希莱斯却发现自己可以成功裹住他的手指。这下说什么他都不放了,一下子攫住塞伦的手。 心声几乎就在下一秒响起。 【根据索伦昨天提供的线索,还有安德烈探查到的情报,可以确定后勤部门里,参与散播言论的人是布洛迪的手下。】 闻言,希莱斯轻轻挑眉:【布洛迪自身难保,向你表忠心都来不及,竟然还有闲心执行阿莱克西的任务?】 【所以我并不认为这是布洛迪干的,至少,不是他的命令。】 希莱斯瞬间意会塞伦话里的含义:这场没有硝烟的动乱,依然有塞伦的三哥,也就是阿莱克西从中作梗。 【他就像一头猪,见了泥坑就想爬进去滚一滚。】塞伦皱了皱鼻头,厌恶道。 希莱斯有点想笑,即便是骂人,这个比喻在小少爷的词典里肯定也十分不雅,而正是因为会被认为粗俗,所以眼下还拿猪来比喻阿莱克西,可见有多讨厌他的三哥。 不过话又说回来,近些年,阿莱克西的势力着实令人厌烦。自打塞伦跟他坦白秘密后,他自然要密切关注着除了灰影之外的势力动向,结果一看才知道,他们简直跟无孔不入苍蝇一样,赶不开,还难缠。 但这一次的搅局显然有所不同:作为卧底势力的头领,布洛迪很可能没有参与行动。 如果当真如此……为什么不愿意让布洛迪知道呢?是他现在不得不在总司令眼皮子底下做事,所以觉得危险,还是另有原因…… 【总之,还需要去确认一下情况是否属实,希望布洛迪一无所知。这样一来,我只要稍微做点手脚,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这么有信心?】希莱斯轻笑出声。 塞伦的猫尾巴不知不觉中又翘了起来:【那是自然。等尘埃落定,灰影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叫声也能减弱许多……】 二人在宽敞的城道中心行走,沿途路过的士兵逐一向他们的新任总司令行礼问安。 当大家抬起头,总能将希莱斯总司令脸上挂着浅浅的、温和的笑意尽收眼底。 他们继续用心声悄悄交流,在彼此的脑内说着旁人无法窥听的话。 身影掠过一座座屋子,掠过无数士兵。众人只看得见两件宽大的斗篷快拖到地面,在行走间不断摇曳,时而碰撞分开,时而紧密贴合。 唯独看不见斗篷的遮掩下,两只互相紧扣的手。 - 布洛迪抚摸心口,胸前好像哽了一团什么东西,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天天积攒的不安。 这种不安有两个来源:一是源自于他向阿莱克西少爷那边报告近况,讲述现在的境遇,包括他决定暂时求救于塞伦等内容之后,那头便再也没有给过任何一个回复,更别说接下来要进行什么任务。 二是因为布洛迪有所察觉,他的一名下属似乎在背着自己做些某些事情——他可不是索伦。特别是干卧底的,下属的一举一动都需要了若指掌,方能完成隐蔽。 另外,今天中午还发生了一件事,使他加深了第二种不好的直觉。 最近灰影舆论动荡,他倒没怎么在意。前几天才侥幸免受追责,一时的安稳又不代表永恒的安全;是生是死都拿不准,骑士团事务又繁多,哪有闲心管这些玩意儿? 但一名后勤部门就职,职位虽不高,却因当年在旧营的资历而颇有些德高望重的老兵找上门来,旁敲侧击地告知一些消息—— ——普通的士兵们在闹腾,人人皆知有人领头,可那些领头的人藏匿其中,所以总司令都在暗中关注调查。 最最重要的一点:其中一个发号施令的,可能和后勤部门有关。 一旦和后勤扯上关系,那一切性质将大有不同。 正头疼该怎么获取塞伦的信任呢,多么重要的过渡期,哪能出岔子?! 不管是为了提前做清查,还是保住自己的命,稳住塞伦对他的信任,他决定亲自探寻究竟。 人群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布洛迪进入橡子塔,与众多上下奔忙的文员摩肩接踵,最终停留在负责后勤事项的一层楼内。 他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只有几个文员认出了他的身份,其余的要不伏案书写,要不忙于整理并运送文书……军队不养闲人,再加上希莱斯上任后改革的决策良多,光前期准备便把文员们忙得晕头转向,根本无暇抬头,仔细打量来人是谁。 因而当他来到下属的空桌前,把书桌里里外外搜索一通时,基本无人关注。 布洛迪当然也了解下属的习惯,顺利从一堆或无用,或作废的信件当中认出那个普通却独特的火漆印,将它一把抽出。 眼睛先往周围转一圈,确认四周暂时无人经过后。他翻出本就被撕开火漆印、还没来得及销毁的信件,眼珠左右活动着。 当看到一行字时,他的瞳孔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布洛迪面色煞白,微不可查地抽一口气,原原本本地放好东西,已经把所有内容记在脑海——虽然他根本不想相信里面的内容。 风风火火地回到寝房,他大力关上房门,迅速落好门闩,接着浑身体力被抽走一般瘫软在墙边上。 毋庸置疑,信是阿莱克西大人一边寄来的,化成灰他都认得花押长什么样,怎么辨别真伪。 那一行行的字句看似简短,其实在墨水印于纸张之上的那一刻,他的生死早已被另一头的“主人”定夺…… 第一、他的下属确实是这次动乱的指挥者之一; 第二、那是越过他本人,然后交代给下属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