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阵营?押送兵?……障眼法? 贡萨洛不由自主收拢十指,紧紧扒住地板。 希莱斯总夸他悟性高,稍稍一点拨,即可在弯弯绕绕中寻找出关键。他自己其实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不过常常被欣赏的人夸奖,他便觉得这或许确实是个优点吧,至少在多次战役上为希莱斯出谋划策过,能够派上用场。 随着沃克牧师的讲述,抑或是对信上内容的讲解……贡萨洛此生从未有过一刻,如眼下这般痛恨自己所谓的“悟性高”。 “当年托茵河的事情不是巧合?”对接人似乎也大为震撼,语气难掩惊讶。 “不是。”沃克牧师笃定回答,“可以说,大家谋划了很久。铤而走险,只为能将神使脱离苦海。” “如此便好……等等,信上说‘神沙已转移至赭泥村’,意思是指神使的骨沙目前又回到了托茵河附近?” 牧师点点头,又摇摇头:“距离今日,回赭泥村已有数月之久,大致算下来,应该是今年一整个冬天。” 贡萨洛愣愣地听着这一切,甚至无暇露出半分惊骇之色;只觉得浑身发冷,像坠入冰河,头顶上方不是床,而是冰面。 不能砸,更砸不穿冰墙,然后鼻腔和喉咙灌进冰冷的河水,叫他无法喘气。 没人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而且只能被迫沉默地接受,被迫地承受着彻骨的寒冷。 他确信二人口中所指的“神使”是高智狂沙。是的,这群邪|教徒们把狂沙奉为神使,非但冲着它们磕头礼拜,而且还甘愿为仆,做它们的奴隶…… ……与之勾结,将狂沙想方设法运入边境线内,放进城区或乡村,大肆屠戮民众! 任听差遣不说,还愿意献上自己的生命,美名其曰“新生”,说白了就是自杀,然后从尸体转化成狂沙。 然而真正令贡萨洛感到难以置信的,非刚才听到的内容莫属。 希莱斯活捉高智狂沙一事传遍全境,极大程度上鼓舞了民心与军心。 对此,他们灰影引以为傲,绿洲阵营更是将此事放在首要位置,第一时间派押送兵赶往金沉湾,意图带回总部,关押活俘虏。 由于事情太过出乎意料,谁都没有准备——一方面时间紧迫,但总部离边境有一定距离;另一方面则是边境的押送兵十分稀缺,只好派人去甄选周边城镇的押送兵,先运送至托茵河,与阵营派遣的押送队汇合,最后再完成交接。 后来的结局又使整个绿洲出离愤怒——押送过程中,恰巧是抵达托茵河、即将完成交接的当晚,高智狂沙死了。 当人们发现的时候,车里只剩下一捧沙子。 这件事至今都没有任何进展,或者说,阵营应当是调查出了什么,但不明白究竟有什么天大的理由,此后搁置一般闭口不谈,不肯向全军通报一声进度。 难道阵营已经知道事情跟融合派有关系了?贡萨洛恍惚地想。既然如此,为何不早日严惩? 现在回想起来,希莱斯将这项重任交给自己的时候,似乎也一句没有说过这是阵营下达的命令…… 那到底是谁在调查此事? 究竟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面对这样的事实啊…… 将他唤回现实的,是猝不及防、变得更加离奇的事态。 信件大概读完了,照理来说,对接人应该取信回程。沃克牧师也是这样认为的,于是走向门边,打算亲自送客。 对接人却没挪动半步,启唇道:“我还有事想问问你,过来一些。事关信里末尾谈及的信息,注意点,别让屋外的人听见。” 沃克牧师不疑有他,贡萨洛正看着牧师的一双脚往那边走时,厄尔诺的话音出现在脑内。 【怎么牧师的房门口一直没人?】 【……什么意思?】 【字面意义上的没人啊。你下属刚通知,说之前那个对接人是一个人上楼的,没带任何仆从或者修士。他提防好久,半天不见门外来人,觉得奇怪。】 贡萨洛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只见沃克牧师刚刚凑近对接人,“呲”地一下,有什么尖锐物戳穿了皮肉。 大概是看牧师没有当场死亡,那尖锐物被拔|出来,又蓦地往某个地方扎了进去! 鲜血比身体早一步摔落在地,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冒,顺着刀刃和衣角滴滴答答淌下来。 “扑通”一声,一张眼球瞪得凸出、口含血液的脸突然出现,与贡萨洛正正相对! 沃克牧师歪在地板上,身子侧躺着,面朝他,脸上停滞的震悚似乎有一瞬间变成了发现贡萨洛的存在。 这位“杀手”仿佛对工作还不甚熟练,不然怎么会插歪心脏,搞得满手是血? 对接人拔掉匕首,往墙上挂着的一套干净黑绿袍子的衣摆抹了抹手和刀,鲜红的血染在纯黑的衣服布料上,最多不过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 他背过身去,正准备离开。 一道影子爬出床底,立在屋子中央。 “呃——” 对接人脖子一紧,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往后拽! 刹那间,他手心一松,匕首掉了下去。他根本顾不及再去把武器捡起来,因为他的脖子正被一只胳膊死死箍住,像一条粗壮的蟒蛇正在进行绞杀缠绕! 他双手死命地扯着那条胳膊,使出浑身解数尝试挣脱,完全无法呼吸吞咽的嗓子“嗬——嗬——”地叫着。面部很快充血涨红,接着开始发紫,手也渐渐失去力气。 对接人的眼球慢慢往上翻,仿若极尽所能地想向后看清楚,将要勒死他的人到底是谁。然后一点点,一寸寸地使劲翻,翻到瞳珠消失不见,剩下一片眼白。 贡萨洛见对接人的双腿最后挣动几下,最后放缓动作,终于归于平静。 他放开已死之人,抬起自己的双手,直直地盯着。 滴血未沾,却鲜血淋漓。 多年驰骋疆场,他杀的几近都是狂沙。尽管狂沙比活人凶残百倍,但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他当然不是没杀过人——曾经杀的都是山贼匪盗,真正烧杀劫掠奸杀屠戮的罪大恶极之人。 说到底,他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杀的所有匪盗当中,没有一个是无辜的。 兴许是和自身相关的人群或者事物,更能勾起一个人的共鸣,放大他的感受。 贡萨洛把十指埋入浅金色的发丝之间,抓着头缓缓滑坐地面。 今天他承受了太多。 一些不该知道的真相始终在脑海尖啸,和沃克牧师的死相、对接人挣动的乱踢的双腿一样,反反复复地浮现出来,挥散不去。 贡萨洛顿觉悲从中来,他好想哭,却分辨不清到底该为谁而哭。 是为杀死非极恶者,手上沾染同胞血液吗? 是为战争英勇献身,却换不来一个应得的公正结果的战士们吗? 是为彻底堕入深渊,恐怕再也无法挽救的同胞吗? 还是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念——觉得只要坚持不懈,保持怜悯,就可以拯救更多人,结果发现无济于事:那些他想挽救的同胞,竟然一直在做着不可饶恕的荒唐事,以至于间接残害更多无辜者…… …… 贡萨洛静静地蜷缩了一会儿,只有一小会儿。战争使他学会收回情绪,至少要撑到结束的那一刻,才准把情绪彻底释放。 他探去细微颤抖的手指,把信件从对接人的身上摸索出来,揣进衣服里。 【东西拿到了。牧师被对接人杀死,我杀了对接人。】 厄尔诺快速回应道:【你是为了完成任务。】 龙骑之间的默契不仅表现于协同作战,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实际上是厄尔诺十分了解贡萨洛的体现。 他知道贡萨洛会想些什么,于是用最快捷,最有效的话语进行劝说安慰,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贡萨洛朝着空气点了点脑袋。 【门口没人,但你可能需要在三楼等待片刻。守门人一时引不开,距离换岗时间也不长了,到时候听我指示行动就行。放心,三楼没人上得来。】 闻言,贡萨洛简单处理了一下屋子,用床单布拴去房梁上,再把对接人的脖子放到上面,伪造一个简陋的、但足以一时迷惑他人视线的自杀现场。 整理完毕后,他虚掩房门,戴上兜帽,走到楼梯口静静站着,等待搭档的指示。 不知过去多久,他一下子将自己捞出思绪,警惕地盯向走廊。 一间屋门缓缓打开,一道矮小瘦削的身影钻出门缝。 再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贡萨洛迫不得已,长袍底下的手慢慢摸向匕首刀柄,全看对方有何动作。 那瘦小的人同样戴着兜帽,吞吃半颗脑袋,还低着头,根本看不清长什么样。 小老鼠一样的人双手环抱胸口,缩着身子快速朝楼梯口走去。他或许是见到贡萨洛了,把身体蜷得更紧。 做了亏心事,他紧张得肩膀都在抖。挪到楼梯旁边,似是感受到贡萨洛那似有若无的目光,一个心虚走神,脚下突然踏空! 他猝然失去平衡,眼见身体就要直挺挺向前倒去,脑袋很可能会磕在台阶上—— 下一瞬,一只强有力的手一把拽住少年的衣裳,生生将他稳住,没有摔下楼梯! 少年心脏吓得砰砰乱跳,整个人呆若木鸡。 后背的手松开,他终于回过神,连忙爬起来转头看向救他一命的大好人。 “是你?”贡萨洛低语。 “是你——!”少年两眼放光,惊喜地喊道。 他们两相对望,异口同声,同时认出彼此。 第123章插手 “原来你也是新生教的信徒。”少年又惊又喜,指指贡萨洛的胸口,再绕着脖子比划一圈,“酒馆那天……我看到了哦,你的项链也有苗丫吊坠。” “但我之前都没见过你,也可能是因为最近有许多人入教,脸还没认全。” 见到熟悉之人——即便只是有过一面之缘——他像是找到了依托,自顾自地和贡萨洛攀谈起来。 期间,贡萨洛一言不发,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笑颜。相较在酒馆偷窃被抓,惊恐万状的模样,还是笑脸更适合少年,性子也比那天看上去要活泼太多。 少年猛然想起什么,转身往楼梯下方望去:肉派摔得四分五裂,残渣和内陷撒了满地。他心疼得要死,把还算完整的饼一一拾起来,放进布里。 紧接着,他用另外一只手在地上刮一圈,尽可能抓住所有碎渣,然后在贡萨洛的目光下,把它们塞进嘴里。 少年的神情之中还有疼惜,但残渣入口后,一点餍足从弯弯的眸子里流泻出来;好似吃到什么珍馐,不舍多吃,又满含幸福地咀嚼着。 “给你……这不是偷的!”少年递去干硬冰冷的食物,示意贡萨洛拿最大的那一块,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之前的事情,谢谢你。” 见金发绿眸的好人却只是摇摇头,并没有拿,少年虽有些失落,但更多是遂了愿,因为得到一块肉馅派实属不易。 重新包好塞回胸口后,他一抬头,和贡萨洛对上视线,后者又露出在酒馆初遇时候的、那个自己看不懂的目光。 “你为什么加入新生教?”贡萨洛问。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一直在流浪。”少年耸耸肩,表现正常;似乎认为这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口吻反而很轻松,有的只是一点无奈,“没人想找我做工的,他们嫌我年龄太小,没多少力气干活。半年前,我又患上了羊癫疯。” “他们说,回到母胎是一种新生。不但能获得永生,而且还能拥有无穷的力量,开启全新的生活,不用再活在饥饿、贫困和病魔缠身的痛苦当中。”少年的眸光亮得惊人,尾音含了蜜一样甜。 曾经还在圣雷岛的救济院时,贡萨洛见过一位同样身患羊癫疯的男孩。那位男孩因疾病而缠络在身的自卑、阴郁和悲伤,令他印象尤为深刻。 面前的少年却是将向往袒露在脸上,如同一位绝症病人知晓医治的方法,知道存活的希望,怎么能不开心,怎么能不渴求? 可是,孩子,关于“新生”,你真的知道它背后的含义么?贡萨洛的心口隐隐作痛。 “你对……神使,有了解吗?你有没有见过它们?” 贡萨洛的提问使少年明显一愣,一时半会儿答不出来,他只能这样说道:“我见过变成永生者的信徒,他的模样虽然变得有点可怕,但是一样会行走,能跑,只是不会说话,对神使言听计从。” 从描述中的行为特点判断,那些所谓的“永生者”实际上是被转化成了智慧狂沙。 “见过几个?”贡萨洛追问。 “……一个。” “其他自愿献祭的人呢,他们去哪儿了,‘永生者’还认得出你们么?” 三个问题接连砸向少年,给人听得懵懵的,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也没有怀疑过这些现象,但他确实没见过其他祭品,所以没办法立马给出回答。 随着引导去思考,隐隐约约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快速从脑内一闪而过,带他来到一扇以前一直紧闭的门前。 眼下,门的缝隙里透出了一点光亮,吸引自己往前走。 可他不敢上前,一种莫大的恐惧支配着他:仿若门内有什么鬼怪,或者一旦打开,就会把恶魔放出来,将他吞得骨肉都不剩。 最终,恐惧胜过好奇,成功令少年放弃思考。 “你问这些干吗……” “我见过永生者,不止一位。”贡萨洛平静地注视着少年,无端叫少年毛骨悚然,觉得神圣的永生者在他口中不过是一个死物罢了。 “可永生者少之又少,那些外面引起无数人恐慌,像一条发狂的疯狗般不顾一切地攻击、咬断人喉咙的行尸走肉,才是绝大多数。它们由一具具保留心脏的尸骨变化而成。” 少年抿紧唇,对陈述的内容本能地产生恐惧。同时,终于觉察出一丝不对劲。 可惜他没能想明白,只是略带困惑和质询地问:“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知道这些之后,你觉得自己成为祭品会是什么结果,能有仅仅见过一面的‘永生者’那么幸运?为什么你会对教义如此深信不疑,在神使无法确定给你兑现承诺的情况下,深信它们许诺给你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