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总司令,海勒的视线扫过对方郑重其事的面庞,划过他干练利落的骑行装,最终停驻在弓箭上。 是啊,虽是劝降,但总归需要戒备,海勒心想。他垂下眼帘,不言语,粗犷的五官融入了一丝顺服,亦像走入绝境的失魂落魄。 地上的雪屑被鞋子磨出一点“沙沙”声响,海勒不着痕迹地向后撤开一步。 而这一细微的动作,同样被希莱斯及时捕捉,他佯装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只是停止了靠近。 “等‘真相’揭开,揪出幕后之人,惩罚便会落到我们头上了,对不对?”海勒问。 无需希莱斯作答,谋害罪加之叛逃罪的下场,即便将功抵过,实际也免去不了多少责罚;最终的结局,众人了然于胸。 “被终身控制,何尝不是另一种死亡?” 言毕,海勒的眼中闪过一抹决绝,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弓箭,对准希莱斯! “不——!”索伦大喝一声,跨出一大步,想上前阻拦。而另一道白色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身边,一把将他扯回,紧紧绑住双臂。 在所有人几乎失声尖叫,全体出动的时刻,箭矢瞬间离弦! 箭簇刺破衣物与皮肉,海勒身形一晃,手劲一松,尚未射出的箭矢掉落在地。而他空出的那只手缓慢向上摸,还没摸到自己的心脏,便软倒在地。 那里贯入了一支长长的箭矢,血迹从内部缓慢涌出,一团深色洇开左胸的布料,慢吞吞往外吞噬。 海勒双唇微张,面朝天空,眼里那抹残存着的决绝,被永远地镌刻在脸上。 不用希莱斯再做指示,士兵们已纷纷从林间冲出,制住剩下的索伦等人。 希莱斯面无表情地放下胳膊,不再看地上的尸体,鼻尖朝向被塞伦反手钳制、摁压在雪地里,对面前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的索伦参谋。 帽子早在挣扎过程中掉落,仅仅过去两个晚上,索伦的头顶的灰白似乎蔓延得更广了,而两鬓已成雪白。 可惜,希莱斯并没有给他继续反应的机会。 刚刚亲手射杀海勒的新任总司令半蹲下身,额前掉落几根发丝,垂在剑眉上方。 从这个半俯视的角度看,那对灰眸比往常显得更加威厉。 索伦注视着海勒的尸体,希莱斯则盯着索伦。 “您是怎样想的呢?”希莱斯继续用商量的口吻询问。 有士兵对参谋进行搜身,后者全然放弃了反抗,佩戴在身的刀剑、匕首被尽数转移出去。 “你之前说……知道事情不是海勒所为。”他努了努唇瓣,呵出一口白雾,又深深吸入能冻结肺腑的空气,“我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掌握着某些渠道,了解更多消息?” “是的。”希莱斯承认道,“而且一些内情的严峻程度超乎您的想象。” 听闻此言,索伦的目光不单单只是落在尸体之上,而是借着尸体游离到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中去。 希莱斯的档案他清楚得很,一名来自绿盐城猎人村的小子,家底薄如一张纸,唯独家门不幸,可以稍微在纸上多添几行字。 来历十分简单,根本不存在什么背后靠山。那这些信息渠道由谁提供?他在金沉湾积累的人脉吗? 边境天天需要打探敌情应对战争,根本无暇谋虑这些次要之事。况且与灰影一同驻守金沉湾的,也就蝎尾与蓝鸦两大骑士团。据他调查,希莱斯跟这两个骑士团的军官并没有多少密切联系。 搜身的士兵是一名龙族,金瞳犹如融化后黏稠而流动的金子。瞧着瞧着,他突然想起一位同样拥有鎏金色兽瞳的男人。 ——尼古拉,马可的龙族搭档。自从马可殒身的消息传回灰影后,便辞退了职务,转而进入绿洲阵营中任职。 是他么?索伦四肢不由得动弹起来,宛如被猜测烫伤了手脚。是尼古拉在操纵这一切吗?不,绿洲任职的人员,除非达到一定级别,否则不得直接干预骑士团内务。 还有谁……还有谁…… 索伦的挣动如同砧板上陡然“复活”的鱼,周围士兵齐刷刷把剑刃竖向这边;扭动之间,后方压制着他的塞伦落下一绺银白色的鬓发,吩咐士兵把人捆上。 眼角晃入的银白色恍若错觉,霎时令索伦止住挣扎,恢复平静。 一瞬间,他似乎触及到了一种从未预想过的可能性。他想去看那名银发蓝眼的龙族,却被一只手掐着下巴,扳正脑袋。 希莱斯的面容就在正上方,声音传入索伦耳中。 “我也知道,马可大人的死因与你并无关系。尽管他死了,对你来说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想知道布洛迪为何叛变吗?背后搅局的到底还有谁?以及——你想弄清楚的,这次竞选失败的真正原因。” 一对鹰目内,灰色的旋涡无声搅动着,把离他最近的人吸入其中。 索伦感觉自己已经坠入旋涡的中心。 被敌对之人看透真实想法,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羞辱与痛苦,仿若衣不蔽体地站在对方面前,灵魂被对方用那一席话割成了碎片。 但他不想否认,正因不甘,所以比谁都更想知道失败的成因。 “……好。”索伦轻声答应,顿觉浑身劲力抽离了躯体,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 “您对灰影的忠诚日月可鉴,我也由衷钦佩您的才能。真正的敌人是狂沙,我们不该同室操戈。” 希莱斯收起弓箭,吩咐将索伦扛上马背,然后命士兵们把海勒的尸体收起来,一起带回营地。 “若您有心继续为战争出谋划策,我会在汇报中向阵营反映。” 索伦任人摆布,上马后,他往下看了一眼:海勒纹丝不动,血迹不知不觉间已扩散大半,深红的色泽触目惊心。 “我曾命人杀你。” “我知道。” “马可的死是我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他不是您杀的。” “……” 龙骑们接连撤离回营,一部分策马护送,一部分找到相对开阔的地方重回天空,仿若巨大的鸟类,在地面投下一团团飞越而过的阴影。 索伦的眼睛一寸寸迟钝地、缓慢地挪开,望向蹬上马背的希莱斯,目光锐利逼人。 他突然拧出一个笑容,告诫般开口:“别你的对敌人有半点仁慈,希莱斯。”
希莱斯看了他一阵,微微颔首,似领悟其意,亦像有了决定。 他一拽缰绳,马头调转的同时大喝一声,于林间回荡。 “回营!” - 庙宇空无一人,今天不是拜祷日,知道贡萨洛一行人要来造访此地的若教主教,此前便另作安排,遣散了其他的修士。 因此,偌大的庙宇里,只有神像垂眸注视着三人,聆听他们的谈话。 厄尔诺暂且压下心头的愠恼,瞅着面前针锋相对的二人,闻着味道愈发浓重的火药味,想起贡萨洛曾向他简短提起过若教情况。 多年以前,若教已存在分化趋势。 一边是坚决拥护原初教义的信徒,贡萨洛便是其中一员; 另一边则是像面前的司铎,对教义有着不同的重点解读,并认为一些形式必须有所改变。 比如,若教的核心教旨之一,为“人与万物同母同孕,同胎而生,须对万物生灵保持敬畏、敬重。” 而这位司铎所信奉的,成为了“同孕之子有别,只需对真正的同胞保持敬重”。 言下之意,物种之间终究存在隔阂,对于那些象征邪恶的事物,就无需再以敬畏之心对待了。 “这就是主教不愿出面,和我们一起协商解决方法的原因,对吗?你们彻底抛弃了融合派,并早就认定他们为彻底的‘邪恶’。”贡萨洛的细嗓子此时压得过于低沉,似在拼命压抑着情绪的爆发。 “难道不是吗?”司铎扯了扯唇角,讥讽道。 “看来那些滥杀无辜、侵扰妇孺、烧杀掳掠作恶多端的人,你也愿意平等地接纳他们了?明明这些人是母胎内的毒瘤,将世界变成炼狱的根源!他们可不是你的父亲,血脉影响你的抉择,贡萨洛。” 是的,司铎大致知晓贡萨洛的身世。 有一位若教信徒参军入伍,参加多场和狂沙的战斗,晋升为灰影骑士团的出色将领……早为周边地区的教徒们所熟知。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号在白湖城的若教教区内已经十分响亮。 其中自然有人想要了解这位龙骑的过去,经人一打探,众人这才得知,贡萨洛的父亲早年是一位小贵族,贡萨洛本人还曾是僧院学校里的优秀学生,未来极有可能成为一名修士。 后来父亲因罪流放至圣雷监狱,相应地,他被送往救济院,在那儿与众多罪犯的孩子们一同长大,最后开启军旅生涯。 闻言,贡萨洛眉头微微一动,没有被激怒;而是依然端坐,绿眸深处的情绪变幻莫测,复杂难言。 原是挖苦自己的一句话,却一下子勾起了贡萨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当初流徙时的记忆。 他曾走过战区,亲眼目睹狂沙是如何将大地母亲变成一片荒芜,植物如何在一天内迅速衰败:途径一个自由城邦,周边的花草早上还浸在春季温养中,结果第二天再出发,一块地方的池塘干涸,植被全部枯萎了。 这使他深受刺激。 若没有滋养生灵的水源与植物,他们该怎样享受若神带来的恩惠,万物又该如何存活? 而他也见识到几年以来,因为局势的变化,教徒之间逐渐分化,成立新的教派——然而“自立门户”后的他们根本没有任何好的改变,反倒几乎彻底沉沦世俗。甚至有人想要修改教条,或者利用若教去行骗——这即是他最终转化为原教旨信徒的最大诱因之一。 融合派也同样由此而生。 可□□苗头初现,这些倡导所谓世俗化的新若教教徒们却压根不理睬,没想过引导或阻止。可以说,融合派发展至今,其猖獗之态,与他们的置之度外有着若干联系。 贡萨洛的胸口膨胀又回缩,阖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注入了坚定。 他铿锵有力地开口。 “问题恰恰在于他们背叛了母亲让我们共处的叮嘱。这些罪犯倘若真的将受害之人看作一个人,一个同样具有生命、流着同一份本源血液的人,那他们绝不会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律法的限制,意味着他们也将付出应有的代价。 “狂沙亦是如此——它们蚕食孩子们的生命,我愿意为母亲、为万物、为大地一战!母亲不会容忍它们残害孩子,便由我来铲除狂沙好了。从流放那天开始,我已经把这一切当做为我父亲的赎罪。” 旁侧的厄尔诺迟迟没有饮入一口麦茶,茶杯悬在嘴边,愣愣地注视贡萨洛,终于第一次从搭档口中了解更多的入军原因。 “我请问您:‘邪恶’该如何定义?” 贡萨洛话锋一转,质问司铎。 “私以为,这些符号一样的东西都是人类后天给它们赋予的,不是母亲,更不是由‘邪恶’本身去定义。” 司铎也从惊愕中回过神,不知他心里想了什么,抿唇凝视贡萨洛几秒后,方才反问。 “在你眼中,狂沙是怎样的存在?……看呐,它不也是由你定义的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接纳它们,把这等秽物视作同胞兄弟?” 贡萨洛当即给出回应:“若狂沙没有侵害万物,不去强吞那绿植,吸干河流的生命,使万千人流离失所,叫大地变成一片生灵涂炭之景……我自然会将它们看作胞兄胞弟,和万物生灵平和共处。” “天真!难道狂沙生来纯洁,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才来祸害世间的吗?!”司铎陡然拔高嗓门,夹枪带棒地说。 “这话你该问狂沙去,我又怎么晓得它们到底在想什么。我只知道狂沙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行径,当它们真正犯下恶行的那一刻,才是有权审判为恶之时。” 从指摘对方的理解开始,贡萨洛与司铎的争吵便一发不可收拾。庙宇因四处敞开的窗洞而无法将声音放大,像教堂那样将话语从墙壁上弹回来。 但在这小小一隅,剑拔弩张的气氛再度升起,几近可以化为实质,窗洞也被俩人的质问声填满,偌大一座庙宇憋闷得可怕。 一只鸟儿闯入庙宇,像一个迷失方向的旅客,选择在神像头顶歇歇脚。 它茫然又好奇地歪歪脑袋,浑然不觉氛围的紧张,低头打量着地上的人类,偶尔啄两下神像的枝条发丝。 庙宇因小鸟沉寂片刻,贡萨洛收回视线,太阳穴隐隐发胀,细软的嗓音略带烦躁:“总之,我不相信有天生的恶。” 司铎听到什么笑话般纵声大笑。 鸟儿受到惊吓,连忙扑腾着翅膀飞走,一根羽毛摇摇晃晃飘落,宛如左右摆动的摇篮,擦过襁褓的边缘,然后静静睡在地面。 “当然有天生的恶。”司铎意味深长地说,“只是你没见识过罢了……” “你会发现的……贡萨洛。你所做的一切,包括未来将要践行的事,都是对消除恶孽的另一种阐释;恰恰是我们所信奉的、执行的另一种表现。” 贡萨洛语气冰冷:“至少我不会天生排除异己,把一株刚刚破土的新芽,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当成罪孽。” 见二人瞪着对方的眼睛,再次陷入沉默,厄尔诺头疼地捏捏鼻根,腹诽道:这场争论应当走入尾声了,不然他俩能就一个恶的定义掰扯上一辈子。 他主动打破沉寂,把话题拉回正轨。 “所以,你们铁了心不打算合作?” 司铎恢复温和的微笑,对厄尔诺轻轻点头:“是的,二位,此乃大家一致商议后的决定。” 厄尔诺嘟哝一句“早说”,屁股刚离开垫子,便听对方的话音又蓦然响起。 “但主教大人命我给二位带来两样礼物,以作歉礼。” 在司铎的传唤下,一名修士呈上两个用布包裹着的物品。分别拆开一看,竟是两件黑绿相间的长袍! 二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融合派教徒们的服装! “上哪儿搞的衣服?”厄尔诺拧眉,拎起来查看,“莫非是你们从内部搞来的?” 司铎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