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剧烈扭动四肢,因饥饿而发黄凹陷的脸颊变得狰狞异常,声音满是乞求;喊到后面,只剩下惊恐的哭腔。 可凭他单薄矮小的体型,又如何挣脱几名成年人的控制? “惨喽——”一名客人连连摇头,却没有一丝同情之意,“这家店的老板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尤其对待闹事的,或者偷窃的。” “我真的不会再干了,求求你,我愿意留在这里为你干活赔偿,什么我都愿意做,只要放过我……” 余光瞥见伫立门前的一群灰袍人,老板赔笑退开,为他们让道,仿若听不见一旁少年喊破喉咙的告饶。 贡萨洛的视线仍然停留在少年的黑绿衣服上,和对方的脸之间来回徘徊。 绿眸极快地划过一丝情绪,下一刻,他凑近老板,低声说些什么,并从荷包内掏出一些钱币。 老板转转眼睛,将钱币全部接过,转怒为笑。 “停停停,给他带过来。” 伙计们应声把男孩拖到贡萨洛面前,随着老板的吩咐,将其拽往门外,一把扔去地上。 雪地令少年冷得打个哆嗦,他迅速站起来,抬起那张脏兮兮、沾着的泥印的脸,心有余悸地望向贡萨洛。 瞧得出,他还在恐惧,不知道贡萨洛一行人会对他做什么。然而面前这群雇佣兵似的成年人们仿佛对他毫无兴趣,乌泱泱走出酒馆,商量着该往哪个方向走。 贡萨洛定定地站着,以一种少年看不懂的眼神注视着后者。 “谢……谢谢。” 少年虽读不懂他的意图,但还是轻轻地道声谢。然后整理一下黑绿衣袍,赤着脚快速跑走。 【为什么放跑他?】厄尔诺目睹全程,问道,【这不像是你会管的事。】 【他只是饿了,迷路了。】贡萨洛终于给出回应。 厄尔诺尚能理解“饿了”是什么意思,贡萨洛是想说那孩子犯事有因,后来也知错了,所以能够理解; 但“迷路”又是何意?难道指对方一时鬼迷心窍,下手偷东西的事吗? 另外……厄尔诺远眺少年离开的方向,眸光隐动。 他想起黑绿长袍在哪见过了:正是总司令大选之前,他们随希莱斯大人来到白湖城,偶然碰见游街仪式时,那群古怪教徒们的穿着打扮。 “事不宜迟,我们走吧。”贡萨洛却先一步转回身,带领士兵们前往若教教区。 …… 一座四四方方、宏伟庞大的浅黄色建筑屹立大地之上,像神祇扔落地面的一枚骰子。 “骰子”表面镂空,缠绕着藤蔓一样的枝条,宛若会游动的丝线。待春天来临,这些干枯的枝条便会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获得新生,用绿色包裹浅黄的“骰子”。 但它身上数不胜数的斑驳痕迹,又像在诉说着它是怎样经历风吹雨打,顽强撑到至今。浑如被神祇遗弃太久,于是有了虫蛀、披上了青苔似的衣裳。 除了造型别致的庙宇,周围并没有生着太多绿植——它是由人特意这样建造的,意在与绿植共生,人与万物同母同孕。 风雪吹来远方的客人,他们站在庙宇脚下,不由得为眼前的建筑心生敬畏。 贡萨洛安静地环视庙宇,从镂空的墙窗中间窥见神像的一角,随后掏出苗丫吊坠,虔诚地、轻轻地吻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前走出一位身穿白色外袍,绿色内衬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胸前同样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苗丫吊坠,见到贡萨洛的举动,他向贡萨洛予以一个若教的行礼手势。 可当贡萨洛故意脱去外套,露出款式大同小异,颜色却截然相反——绿长袍,白内衬的衣服——男人略一挑眉,一抹兴味稍纵即逝,而后准备将众人引入庙宇。 贡萨洛举起一只手,下令其余龙骑在外守候,由他和搭档厄尔诺进入即可。 庙宇内部意外地简陋——不同于其他庄严肃穆的教堂,这里陈设简单,只设有几张木椅,更多的则是用来行跪拜礼的圆垫子。 尽头的神像极为巨大,几乎能触摸到天花板。 神像约莫是内里最为精致的事物。 祂的头发是无数茂密的枝条,绕开极似龙族的巨大双翼,向后长长铺开,瀑布般垂落在地; 祂生有鹿一样纯净的双眼,狮的鼻,狼一般精明的毛绒面庞,张开鹰的尖喙。祂的身体是粗壮的树干,四肢如蛇,亦如藤蔓,细而柔软,怀捧一个看不见脸的娃娃。 厄尔诺伸长脖子,想看看襁褓里的婴儿长什么样。他换一个角度去观察,结果诧异地发现,襁褓内竟空无一物。 【祂是妈妈。】贡萨洛用心声为他解释道,【祂抱着的婴儿,是我们,是万物。】 中年男人是这儿的司铎,为二人取来圆垫子,接着径自盘膝而坐。他并不阻拦厄尔诺的好奇观察,也任由贡萨洛进行一段时间的拜祷。 等贡萨洛缓缓睁开绿眸,将苗丫吊坠放回领口,司铎开口道:“妈妈若是知道有孩子愿意为祂手刃蛆虫,必定深感欣慰。” 司铎话语里的称赞绝非作假,听着诚恳,再配上虽不出众、却温和非常的相貌,为那一席话增添几分真诚。 只有贡萨洛听得出深层含义,因而狐狸似的眼睛微微眯起,眼底的敌意更为浓郁。 “妈妈如果得知祂的孩子竟会弃同胞于不顾,定然会痛心疾首。”贡萨洛以同样的话术讽刺回去。 厄尔诺摆出一副听天书的表情,一点都听不懂他俩在说些啥,也搞不明白这诡异又针锋相对的氛围从何而来。 他只知道此行任务重大,不能多做耽搁,于是突然插话:“您好,想必您在昨日以前一定收到过我们的来信,请问卢克主教在何处?” “卢克大人近期事务繁忙,不便应邀,还请二位谅解。”司铎轻轻鞠躬,朝他们致歉。 此话一出,厄尔诺的脸色也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回信当中明明欣然应邀,今日求见,反倒突然变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司铎拿出主教亲笔写的信件,上面的的确确阐明了无法赴约的缘由,并且反复向他们表示由衷的歉意。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得不令人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结果。可现在主教不愿见他们,任务要如何进行下去?好比连院子都进不去,更别说想打开大门了! 联想之前在酒馆听到的传言——白湖城的若教教区对“异端”的游行持沉默态度。而他们此番前来,需要解决的大事,也恰是和那些“异端”有关。 结合若教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目前干脆置之不理的态度,估计是决定把他们晾去一边,不想跟着掺和,所以消极以待。 为什么不愿意管? ——情绪骤然爆发的贡萨洛将疑问低吼而出。 “你们明知他们有多疯狂,事已至此,依然认为捂住眼睛就可以把自己置身事外了吗?!”
贡萨洛的双目充斥着怒火,冲司铎尖刻地质问:“这就是你们的‘世俗化’,是吗?妈妈的告喻就那样被你们误解,居然认为祂会要孩子抛弃它们的同胞!” “这也是我不愿与你们原教旨信徒交谈的原因。”司铎神色中的温和也悉数褪去,“不解其意的是你们,死守表意,不肯结合环境来理解妈妈的意思。” 司铎目光锐利,刺向贡萨洛:“你知道他们的疯狂之处,一群无可救药的疯子,真正的邪恶……” “……你也清楚,那些游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端:现在,该称他们为融合派了。” - 冬季脱下叶片衣服,树木半遮半掩,将地皮向天敞开,无奈地裸|露着。 覆盖了一整个凛冬的雪被,还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即将迎来消融的时刻。 马蹄陷入松软的积雪,再拔出来,在半山腰上拖曳一道针脚似的痕迹。 大雪早已消停许久,雪片纷飞的时候最不适合赶路,但众人盼望着它的到来。结局便是老天连一场小雪也懒得施舍,叫他们无法掩盖行踪。 平静的、雾气散开的、逐渐敞亮的天色成功招致海勒的怒骂,这名步兵主将不堪霉运的折磨,精神濒临崩溃。 “海勒。”索伦低声呵斥。 海勒当然知道他不该发出太多声音,包括抱怨,毕竟逃离的行动亦是由自己提出的:因为星戈林太安静了,安静到极易暴露行踪。 他仍旧十分听令,不如说遵从命令,已经成为他军旅生涯中铭刻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一环。 虽然乖乖闭上嘴,他这次却向索伦投去含怨的一瞥。 索伦知晓下属在怨什么。怨他犹豫究竟是否该离开灰影,从而错过最佳逃脱时间。 至于为何要离开…… 废话,希莱斯赢了总司令竞选,他们此前又对希莱斯做过什么?新账旧账一起算,够他们喝一壶的。说不定会落得伊里尔的下场,甚至不如伊里尔。 不过索伦的犹豫也是有原因的。他发现,自从希莱斯胜选,灰影内部总有一些打着他的名号,大肆宣扬、刻意夸大阵营派系斗争作用的人。 直觉告诉索伦,事情绝对没那么简单,他的失败说不定就与这群人有所关联。没错,他自然心有不甘,因此想探寻真相也无可厚非。 离开前,他的亲信曾尽力调查过这一现象,却只能探查到那些人自称为保守派,其他信息无从得知。 海勒的立场同样为保守派,他认真问过海勒,期间两人还大吵一架,险些陷入信任危机。 对此,海勒也颇感意外。他确实和他们没有联系,只是其中有些人不知何时混入他的部下当中;谎言半真半假,也就更能蛊惑他人的视线,认为不论如何,事情必定有海勒的授意。 一路上,索伦无法让大脑停止思考这场乱象。以致不慎踩到一块藏在雪下的石头,没来得及平衡身体,拽着马的嚼子跌倒下去。 马儿痛得轻轻嘶鸣,甩头挣脱,抬起前腿,就要往索伦头顶落下。 海勒扑出去的一瞬间,一支箭矢同时飞驰而来,钉入马的后腿! 咻—— 第二支箭矢紧随其后,贯穿马儿的脖子! 马以极其扭曲的姿势从另一个方向轰然倒地,滚烫的鲜血沿着两个箭口汩汩流淌,化开雪,被底下的土壤大口大口汲取着血液。 总归是军人,索伦和海勒迅速反应过来,前者命令两个跟随逃离的亲信提防全其他方向,而后者抽出箭矢,搭箭上弦。 众人停留原地,围成圈,警惕地环顾四周,索伦和海勒则一瞬不瞬地瞪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寂静只持续了几秒。 顷刻间,巨龙振翼,拍打空气的声响接踵而至。不止一个,从四面八方传来。 天空很快被巨物遮挡,形成一个包围圈,将索伦几人牢牢困在中心,无处逃脱。 “去他妈的龙骑!老子真恨死了他们会飞!”事到临头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海勒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破口大骂。 索伦的呼吸起伏越来越大,他盯着某个方位,看着从林间不远处款款现身的二人。 希莱斯手持弓箭,对准同样持弓的海勒;身旁,塞伦手握长剑,剑尖泛起森森寒光。 第121章恶孽 “别来无恙,索伦大人,海勒大人。”塞伦轻笑出声。其实他们不过两天晚上不见,他故意这样说,是在讽刺他们的出逃。 “马儿已死,猎鹰追捕,你们已经无处可逃。不如放下武器好好谈一谈?” 谈个屁!海勒额前青筋直跳,谈怎么个死法吗?! “我们无意伤害你们。”希莱斯将弓箭放在胸前,缓步靠近,“只是想劝二位能够迷途知返,毕竟军法无情,叛逃者的下场各位心知肚明。” 听罢,海勒脸上的肉抽搐扭曲,雷鸣般大笑起来。 “然后呢——把人抓回去,继续用其他罪名处置?……哈哈哈!你都赢了竞选,整个灰影你的权力最大,我们当然任你宰割了!” “只是没想到,竟然是你亲自出马捉拿我们。怎么,灰影不是乱糟糟的吗,居然有闲心来管咱们?还是说,你认为那些风言风语是我传出去的,所以想带回去拷问?” 希莱斯止住步伐,因为海勒在质问之时拉开了一截弓弦,警告他不准再靠近。 “有一部分原因,但我已经知道与你无关。” 这意味不明的回答令对面二人双双一愣,他的灰瞳移向索伦,问道:“想知道原因么?” 索伦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他确实想知道。 然而他正要开口,旁边的海勒再一次喘着粗气,挤出一声古怪的笑来。 “呵!别想蛊惑索伦大人。有些人是我的手下,连我都无从得知,你又如何知晓?够了,你也别觉得自己有多正直,一副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希莱斯,你多惹眼啊,想想那些人的存在有没有你一部分的责任——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到激进派插手的那一天!” “冷静……” 海勒把索伦的劝阻彻底抛到脑后,如同一只歇斯底里、被逼到极致,自毁般四处冲撞的牛。 他自顾自地吼道:“这仗打到现在,士兵们一个接连一个地倒在战场,像谷子一样被轻轻松松割走生命。他们的生命偏偏还是全境人输血养着的,如此这般耗了多少年啊……大家疲乏得很,你肯定也看得出来。我们只是需要休整,这才是我所求的,保守何罪之有?!” “至于那群打着保守旗号扰乱军心的,管他从哪儿来,让他们喊吧,叫吧!反正灰影乱象丛生,不缺这一次了!除了那帮叫嚣的家伙,深处一定还藏着更多的老鼠,一手导致我们的失败。眼下的局面谁都脱不开责任,尤其是你,希莱斯,你是根源,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手刃高智狂沙,不然就不会引来激进派的强买强卖,导致灰影牵扯入局,对吗?” 希莱斯眉间凝起寒霜,唇瓣轻轻地动着,声音极沉,极冷,顺着海勒的话语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浪费时间与你讨论对错。为将之人竟能如此感情用事,蒙蔽双眼而不自知,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所想——我很失望,海勒。我确实知道与你无关,所以无意把罪名扣到任何人头上。” “此番前来,也不过是想郑重告诉二位:派系斗争根植灰影之中,势力渗透极深,背后潜藏着的联系远比大家想象的更为复杂。所以,望二位念在对灰影多年的忠诚与奉献,随我一道回去,配合调查真相,把那些蛀虫一一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