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入一口冷酒,希莱斯感受着喉咙凉到刺疼,难以接受的味道在喉间蔓延。 天上开始下起细雪,他被冷得打了个颤。 那些雪片捎来清醒,脑袋却愈发混沌。犹如胸口的烧灼,与早间的寒冷形成了割裂感,将整个人撕成两半。 理智仍然坚持着某种想法,化作执念,控制他的手,于是直到现在也迟迟没有把酒液撒出去; 感性令他缓缓坐下,平视正前方,一瞬不瞬地凝视墓碑。透过坚硬冰凉的石头,看向更遥远的彼方。 最终,还是由尼古拉完成了最后一项洒酒仪式,三人并肩而坐。 宽大的袍子底下,一只熟悉的手从左边慢慢探入。希莱斯隔着手套,握住塞伦的五指。很紧,像死死拽住维系现实的最后一座桥梁。 “回头煮杯热红酒吧。”尼古拉不怪对方没有洒酒,“今天的确实太冷了,大家都没做好准备,他也不喜欢冷酒。” 是啊,大家都没做好准备。 希莱斯并未作出回应,只拉上兜帽,静静地坐着。 三人如同三座石雕,一时间无人开口。 “您知道是哪一方动的手吗?”塞伦首先打破沉寂。 尼古拉似乎没能料到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愣怔一秒。他知道,塞伦所指的“哪一方”,包括保守派、以及灰影内的敌对势力。 他摇摇头,给出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不是索伦一方。” 这句答案背后隐含两个信息—— 其一,并不能确定是否是保守派所为; 其二,除了马可本人、尼古拉以及两边随行的护卫,再无其他人掌握行踪。 护卫既带得少,又必定为他们精挑细选,基本排除自己人泄露目的地的可能性。 马可行踪之隐蔽,希莱斯收到噩耗之后才知道他们途径哪里,某种程度上印证了这一回答,令大家无法怀疑。 而且,尼古拉说的也的确是事实。 “接下来的总司令竞选……” 希莱斯话说一半,便听尼古拉猝然打断。 “今日我就要动身启程,前往绿洲总部。” 旋即,左边二人同时转过头,目光双双含满不可置信。 尤其希莱斯的眼神最为复杂。 很难描述清楚,震惊和疑惑到底哪一个更加浓烈。或许其中还渗进一丝愤恨,显得眸光烁亮无比。 “您要弃灰影于不顾……?”他极轻地质问,但字字重如千斤。 他心知自己问得有多尖锐,可任谁听见这个消息——特别是由马可的搭档、作为如今最有可能担任总司令的人亲口宣布——会失态才是人之常情。 “不,希莱斯。” 尼古拉显然清楚这一点,所以并不介意后辈的责问。 “我绝不会抛下灰影,前往阵营也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们……兴许再过一阵子,你就知道我为何要那样做了。” “不能说?” “现在没法告诉你。”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时至今日仍然要瞒着大家。”希莱斯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发颤,“多一个人分忧难道不是更好吗?至少走得没有那么艰难——”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信不信任我。还是说,在你们眼里,其实没那么值得信任?” 若不是面颊泛起凉意,希莱斯也不曾发现泪水已夺眶而出。 尼古拉心头刺痛。 他深知,青年一点点流下的并非泪水,而是积攒已久的委屈。 被那双盈满控诉和伤心的灰眸盯着,有些话险些不受控制地从嘴边涌出。幸好,他忍住了。 “马可无妻无子,这些年,他不止一回和我说过:如果战争能够尽早结束,他会请你抚养一阵孩子……” “……他说,希望他的孩子能有你的聪慧、坚韧和波澜不惊。而你肯定会成为一位好哥哥。” 尼古拉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间,希莱斯身形晃动了一下。 “正是因为相信你和塞伦,所以才打算将灰影托付给你们。虽然我们站在两道分叉口上,需要靠你们自己走完一段路,但以后必然会相汇。” 随着陈述与解释,鎏金兽瞳的深处渐渐浮现坚定。他微微弯腰,两只手扶住希莱斯的肩膀。 “我向你承诺,不久之后一定会告诉你真相。在此期间,请你们坚持下去,牢记马可的嘱托。”最后一句,尼古拉郑重吐字。 他的视线越过肩膀,转向颈项背后的另一对天蓝色竖瞳。 “另外,五日后,去找锡特尼。” 不等二人消化完全,尼古拉已先行离开。 …… 细雪静幽幽飘浮,两道身影互相依偎,两顶兜帽蓄着一层薄薄的积雪。 塞伦感到一侧肩头终于有所动弹,短暂的摩挲声响起,一张脸抬起来,微微仰视他。 对方恢复惯常的平静,只是俊朗的面庞挂着泪痕,眼尾和鼻尖点上红晕。 坚韧撕开一道裂缝,里面展露的脆弱,最是能勾动心弦。 但塞伦生不出一点欲念,他略微低头,两只宽大的兜帽重叠一起,遮住背后二人的动作。 他用双唇轻轻点触,拭去希莱斯的泪痕。 当灰眸再度睁开,希莱斯将二人交握的双手换了个姿势,变为五指紧扣。 “你相信么?”他问。 塞伦理解他的意思,侧眼看向石碑:“不相信。” 这不是在安慰希莱斯,他的确不相信马可遇害一事——即便由尼古拉亲自带来“遗物”。 关于谋害,或许确有其事。可方才尼古拉大人对于回答避重就轻、话语别有深意、以及表现的神态……种种迹象,无不说明此事疑团重重,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 而罐子里装的骨灰,究竟当真属于马可,自然也是疑点之一。 不过,眼下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从尼古拉展现的意图来看,他想要让别人相信马可已死。 “他需要我们帮忙,那么不妨配合一下。”塞伦眉眼挂着思索,“而且,总司令竞选在即,正好也有一点可以稍加利用。” 希莱斯投来目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之前我询问尼古拉大人,遇害一事,到底是哪方动的手。如果真的不知情,并且仍要追查真相——照理说,现阶段存在的任何可能性,都无法像回答那样笃定地被排除出去。” “除非掌握一定的证据,否则不可能给出一个十分确切的答案。” 顿了顿,塞伦续道:“倘若今天不问,他不一定会主动告知我们,其他人更是没法知晓。” “所以,军中多少了解情况的长官们,基本会往索伦参谋那边联想,尽管他们不能明显表露出来。”希莱斯沉吟片刻,轻声接话。 “没错。我的建议是,不必为他们澄清。当然,如若真不是索伦一方所为,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地撇清干系。因为这对竞选影响重大,关乎人心和选票的动摇。”塞伦提议。 总司令选举,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职位竞选。 往远了说,关乎整个灰影骑士团未来的发展,他们不能为了所谓的“公正”而盲目地“主持公道”。 这只是正常的手段罢了。必要时刻,须将目光放远,纵观全局去考虑、计划并施展措施。 希莱斯颔首赞同,同塞伦继续对此交流一会儿,终于从对方怀中直起腰。 他从胸口掏出酒袋,体温的维持下,酒液没有冻结。 二人站立坟前。 俄顷,酒液向下倾泻,直到再无液体滴落。 仪式已经完成,所以希莱斯只是代表他和塞伦向逝者敬酒。 不管坟前的人是不是马可,他们总要以酒带去悼念,愿逝者安息。 - 临近房门口,金斯顿嗅见一股热红酒的味道。 但那不是总司令的屋子,而是副司令的寝房。推开门,香气扑面而来。 桌边的青年已经站起身,手中整理批阅好的文牍。 桌面上,一只杯子仍在袅袅上涌白气,香味便是从那儿逸散出去的。 希莱斯不喜喝酒这件事,军中人尽皆知。于是自从坐上将领之位后,除了庆功宴,极少有人敢灌他酒。 金斯顿的目光短暂停留几秒,往杯子上挪开。 简单对接完工作,俩人之前没什么可聊的。以往本该直接告退,今天,金斯顿却破天荒地驻足桌前。 等了半天不见开口,希莱斯抬眸看他一眼,金斯顿才仿佛意识到自己有话要说,不过依然摆着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尼古拉大人走了,他……” 金斯顿话音一停,似乎考虑到正值这种特殊时期,若是说风凉话,希莱斯会不会当场跟他动手。 他倒是不怕打架,希莱斯丢脸他乐得看;只是担心传出去可能也对自己影响不好,所以勉强吞下一些话语。 言语在唇齿间滚了一圈,他说:“你现在暴露天光底下,那些人迟早会剥了你的狼皮。” 果然,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希莱斯懒得搭理,正打算下达逐客令,金斯顿的话音继续传来。 “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的爪牙——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词:势力,会被他们一颗颗打碎。” “既然有能力暂时困住一头狼,那肯定会拔除它最大、最尖利的一颗牙,或者索性剁掉它的爪子。” 也许由于屋内烛台并不多,房间比较昏暗,金斯顿脸上作弄的意味被大大敛去。 他的口吻同样因这昏暗而裹上严肃。 “明白我的意思么,希莱斯大人?” 第108章遇刺 房间重新回归寂静。 希莱斯望向房门,剑眉因浸润烛光而柔和了些许;他食指缓缓摩挲杯子,热红酒迟迟不曾入口。 金斯顿说话不讲分寸,但说的也都是事实。 如今竞选大会,最大的竞争力量便是以索伦参谋为首的势力。 当初索伦参谋未能被推选为总司令,眼看着马可“倒台”,风向正往己方吹,定会紧紧抓住这个机会,争取一举拿下竞选。 趁着这个间隙,尽可能削去对手的势力,是再恰当不过的决定。 对于希莱斯,几乎人人认为他就是马可的“继承人”,自然会将他放到与索伦等同的竞争位置上。 而马可的势力,也理所当然地由他接手。 此时此刻,希莱斯便是在思考“最大的爪牙”究竟是谁? 他心中细数了一遍马可、或者说从凯莫伦时期排布的营中势力,最后发现,无外乎两个人的影响力最大——盖文参谋,和事务长黑森。 端看表面,盖文参谋原为旧营龙骑,现今于龙骑之中的威望也不减当年。加上灰影骑士团向龙骑主力转型,应该是他的影响力最深。
但是…… 希莱斯呡一口热红酒,开启心声:【塞伦,黑森在会议室吗?】 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事务长这个职位的含金量自不必多说,需要掌控整个骑士团的各类事务情况。 相当于众多河流必然流经的一道交汇口,最终将四面八方的水汇成一道干流,送进总司令手中。 作为骑士团的首要事务管理人,比起影响力,显然,黑森可控制的范围更为宽广;并且不分各方势力,因为管理的范围是全局。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黑森是马可一方的支持者。 依照如此分析来看,黑森目前的处境更为危险。 【没在会议室。】塞伦的心声很快传来。 闻言,希莱斯微微蹙眉,放下杯子,捞起斗篷走出寝房。 鼻尖的白雾消融于夜色当中,他行至一处寝房门口,正要敲响房门,一道身影犹犹豫豫走近。 “希莱斯大、大人。”不知被冻的,还是纯粹因为紧张,杂役声音发紧。 见希莱斯投来视线,杂役鼓起勇气道:“您要找黑森大人?大人不在,用完晚饭过后就没回来。” “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黑森去城外东侧了,被铁匠铺的人发现。】 杂役刚摇头,就见总司令大人神情一肃,越过石柱长廊,快步前往某个方向。 …… 塞伦手举火把,火光缓缓下移,从他精致昳丽的面庞过渡到一张虚弱的脸上。 橙红的光焰反而越发衬出黑森的颓态:他坐在草垫上,背和头全靠墙支撑。整个人被抽干了精神气,见希莱斯和塞伦出现,方才稍微活跃了点。 “发现得早,大人性命无忧。只是雪地里躺太久,必须让身子回暖。” 医师顶着两道巨大的目光压力站起身,紧接着讲出两个回温的法子。 装有温热水的水袋已经让黑森夹去腋下了,希莱斯平日里体温还算高,便脱去斗篷,隔着衣物,拥住对方帮忙取暖。 简陋的小屋子内,只剩他们三人与火相伴。 黑森的状况,其实本不该像现在这样严重。他虚弱的大部分原因,除了寒冷,还有中毒。 医师说,那药粉不会危及生命,却能令人陷入眩晕和迷离的状态中,或者彻底陷入昏睡——全看个人体质,并持续近一周时间左右。 像麻醉药,而且吸入就能中毒。但比军中所用的药汁要带有一定毒性,不易获取,大家一般情况下不考虑给士兵使用。 而刚被发现的时候,按照铁匠描述,事务长宛若一个极度渴睡的人,挣扎着保留最后一丝清醒。 所幸眼下终于恢复许多,可状态仍然不佳。 希莱斯一动不动,尽己所能给黑森传递温度。 或许是后者的状态使他联想到什么,他面朝墙壁,神色比木墙更为冷硬。 据他了解,黑森今晚只是例行来到东门以外的铁匠铺处理公事。 这一行程为不少人所知。大概正是看中这一点,认为可怀疑的对象很多,不容易查人,便挑着回程途中下手。 由于人多,刺杀做得也不能太明显。所以计划用毒迷晕黑森,抛到一处附近相对隐蔽的小林子里,靠冬天的低温将人冻死。 当然,假如过了长时间还能被救回来,不死也伤,今后跟残废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