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迪……”一丝微弱的声音响起。 希莱斯靠得近,复述道:“布洛迪?” 黑森轻抬下巴。 他和塞伦对视一眼,彼此心里明白了什么。 “布洛迪的人?”他继续问。 得到肯定回应,希莱斯双眸微眯。 好一个布洛迪——这人为后勤总管,刚被换上来不久。人看着中规中矩,甚至有点胆小懦弱,全因后勤拔尖的少,能力看得过眼才被任用。 现在看来,毒水全沁去胆里了,只怕那副软弱样也是伪装出来的。 此人十分危险,必须尽快把他扯下后勤主管之位。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希莱斯基本能够确定,或者换个说法,布洛迪总管有极大可能受索伦参谋一方指使。 但选择在马可大人遇害这个关口动手,他们不担心形象恶化,被进一步指摘吗? 还是说,找到法子撇清关系了? 希莱斯正和塞伦用心声谈论此事,耳边再次传出黑森的话音。 汲取体温后,他终于恢复一点精神。说话虽断断续续,声音小,但好歹吐字相对清晰。 “利用我……中毒……延缓……选举。” 反应片刻后,塞伦突然走出屋,仔细观察一圈周围情况。确认无人,再稳稳合上门,几步靠近并半蹲在地。 他银白发丝垂落肩头因火把的映照,像极了屋外的皎月。 “皎月”先是向黑森一瞥,投去敬意,而后转向希莱斯,严肃道:“此法可行。” “既然索伦他们想要借机清除一股选票势力,仿照凯莫伦大人那样,临时依靠票数减少推选上位,故技重施——因此,我们何不彻底截断他们的路,不让索伦得逞?” 塞伦进一步解释。 “既然黑森大人需要时间恢复,不妨趁着这个时间段,以选票不公,等待大人恢复病情、能够参与竞选的名义,暂时推迟大会的举行。” “上一次大会举行仓促,已经成为营内军官们的共识。那干脆恢复一场严谨、慎重、公正的总司令竞选,既能安抚军心,想来那些军官们也不会拒绝。” “算算日子,如果顺利的话,这段时间里营房物资也能拿到手,解决今年冬天实际存在的问题。”希莱斯眼中凝着深沉,认真分析,“足够成为选票的重要筹码之一……” 二人没有发现,当他们轻声商议时,黑森那贯来被戏称“雕塑”的脸,此时弯起了唇,尽管弧度微不可查。 而他眸光包含的情绪更为浓烈。 有释然、有赞许……有朔风般悲伤、与烈阳般欢喜交融而成的某种情感。 以及,裹挟着一抹为友人带去的欣慰。 他强撑着神思,还有事情一定要交代。 黑森的手慢慢攀上希莱斯的臂弯,没用什么力气,轻轻扶住一般搭着。 希莱斯却感受到了郑重。 “事务长……代理……给金斯顿。” 黑森一出此言,希莱斯和塞伦不由得愣怔原地。 “必须是他……!”黑森用尽全身力气,嘴型喊似的,用气音说出。 不知过去多久,希莱斯轻抚对方的后背。 “我答应您。” …… 医室的大门慢慢关闭,灯光依稀从门缝底下泄露出去。 事务长自然是交给了路易斯。 不仅如此,听闻有人行刺黑森,冰天雪地的,威克利夫学士拖着寒腿,执意前往医室查看状况。 德高望重的老学士一直与黑森交好,关系匪浅。教授与学习学识方面,可称半个师徒。 有他信任的路易斯,以及威克利夫学士的照看,黑森的安全极大程度上有所保障。 如此,希莱斯便能放下心了。 另外,他已经迅速派人调查晚间回营人员和城外巡查兵。 一天之内发生太多事,二人在主城道上漫步,暂时不打算回寝睡觉。任由冷气驱一驱疲惫,令头脑清醒片刻,心境放松些许。 今晚夜色不错,明月仿佛一块微黄的寒冰悬挂夜空。 塞伦的嗓音清亮,好似含着月亮。 “你真打算让金斯顿成为代理事务长?”他问。 “也没人能够胜任了。”希莱斯苦笑道。 其实此话不假,他并不是为了安抚黑森,反而经过深思熟虑,最终做下的决定。 灰影骑士团的长官圈层内,大家对金斯顿的态度,几乎无一例外地又爱又恨——爱他出众的工作能力;恨他强硬的性子,搭配上一张没分寸的嘴。 有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金斯顿呢?——甭管是人是鬼,他说他自己的屁话。 关键这屁不仅放得响,还有理。 虽然臭,但仔细一品,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叫听者只能气得干磨牙。 这种口无遮拦,一直以来令营内许多军官感到不满。 即便如此,他现今仍然能坐稳黑森手下的一名事务官,并且已然成为二把手……说明他的确手握一定的本事。 立场问题上,此人和他的臭毛病一样奇怪:从来我行我素,两头不歪。 唯独看上去和希莱斯关系不好,梁子从事务官时期起便结下,营地内人尽皆知。 而一定程度上,可能会代表着“恩怨”将施加到现今的总司令大选中。 毕竟,别看他那副样子,其实掌握的资源和影响力都不小。 这便是塞伦忧心的原因。 金斯顿像一把不停旋转的匕首,你不知道他停下之时,究竟用刀尖对准你,还是选择主动把握柄递到你的手心。 “别无他法……”希莱斯叹息道。 昏暗的环境里,或许因为月光照进他的眼睛,双眸显得异常明亮。 “……但我不会为做出的选择而后悔。” 第109章推迟 两名士兵合力一提,把一具尸体扛到空地上。尸体头颅歪斜,与另外两具同样冷硬的死尸并排横躺。 火光映照着他们毫无生气的面容,衣物有几道破碎的割痕,生前许是挣扎了一番,但终究只是徒劳——三人的左前胸或后背,皆有一个明显被剑贯穿的深洞。 “捅狂沙的本事,让他们用到自己人身上了。”塞伦冷笑道。 希莱斯一语不发,静静站立尸体前方,神色随着火光忽明忽灭。 深夜还未来临,三人暴死的消息便很快传入副司令寝房。 而他们的名字,也恰巧出现在刚刚查清的夜间回营名单里:与事务长黑森遇刺、以及赶回东门的路程时间大致吻合。 营中鲜少存在士兵互相残杀致死的情况,加上如此有针对性的致命伤,以及死亡时间,基本可以确定,他们就是动手谋害黑森的人。 ……唯有一个问题。 “大人,是他。”步兵借着火源仔细端详,向希莱斯保证道。 这名步兵与其中一个死者睡一间寝室,平时一块儿训练,自然认得出人。 而其余两具尸体,同样经过指认,得到身份确认。 ——步兵、骑兵和文员。 并且都是普通士兵,没一个跟后勤有关。 希莱斯眉头微动,面带沉思。 究竟是黑森在混沌的状态下认错人、抑或听错了对话内容;还是这三人另有身份,利用表层身份掩人耳目,和后勤总管布洛迪私下勾结? 塞伦淡淡地撇开眼,流露些许嫌恶。 【下手倒挺干净利落。】 是啊,不留他们一丝捕捉证据的可能。希莱斯心想。 若真是布洛迪所为……幸亏黑森的体质、运气都不错,保住性命的情况下,还恰巧得知一点内情,否则没人会往后勤总管身上联想。 既然目前暂且能够确定动手之人,希莱斯便先派人处理三具尸体,继续调查营内出行人员。 他眨动困涩的双眼,随塞伦一同回寝休息。 一夜未睡,又整整奔忙两日,正值关键时期,他更需要养精蓄锐,以对付暗中窥伺的敌人。 - 次日,希莱斯召集众位长官议事。 果不其然,大厅内人刚刚到齐,索伦参谋便主动提出举办竞选大会。 而希莱斯也提早准备好如何应对,将昨晚黑森的提议、与塞伦共同商议的结果搬了出来——以求选票公正的名义推迟竞选,等待黑森有能力参加时,再认真举办。 见这位年轻副司令竟然拒绝,着实令军官们大为惊讶,不过听完理由,大多数人当即表示支持。 首先,马可坐任不久便遇害身亡,事情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许多部门的运转需要先稳定下去,忙得很,抽不出空立刻展开选举投票; 再者,基于上一届大会十分仓促,还有现如今难得的休整时段——大家都在主营,更愿意拥有一场公正的竞选。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索伦最终颔首应下,表示愿意听命。 …… “我不理解!”轻骑兵副将多伊尔来回走动,掠过的风都裹着急躁和气愤。 他猛地一转头,面朝沉默的步兵主将海勒。 “索伦大人为何要答应?他明知那条件是对我们的限制,讲得干脆点,分明在针对咱们!” “什么等黑森恢复,且不说他竟然还能醒过来——”多伊尔故意瞥了眼房间角落的某个人,续道,“只要他能参加大会,就意味着选票一直稳稳捏在希莱斯的手心……” 角落当中,一人双手抱臂,不满开口。 “时间紧迫,我已经尽力想法子解决黑森。好歹他现在躺医室里不省人事,我努力的成效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布洛迪长相平平无奇,装久了忧郁怯懦,气质早已烙印在眉眼之间。 随着话锋一转,他面上扬起笑意,懦弱的神态一扫而空,五官附上一抹阴鸷的色彩。 “看看希莱斯下的什么臭棋,哈哈!他居然把金斯顿提到代理事务长的位置,明摆着自掘坟墓,把一部分选票分出去,拱手让人!” 想到此处,多伊尔脸色稍有缓和:“不幸中的万幸。” “话又说回来,”后勤总管布洛迪道,“我也想弄明白,大人为何同意推迟选举。” 俩人一致将目光投向屋内的第三人——海勒刚才从索伦参谋那儿回来。 海勒眸光闪烁,仿若刻意压下某些心绪,努动大胡子,转述道。
“索伦大人向我解释,马可的死,再加上黑森没能彻底解决,我们已经招来很多目光,没法高调行事,接下去的每一步须要万分谨慎。” “没错,原本理当争取开办竞选。只不过今早的情形,二位也看见了,其他军官的意愿偏向延缓——表态的人多了,再选择不管不顾地要求,反而会引起恶感,对我们不利。” “要我说,索伦大人太看重别个的意愿……”多伊尔咕哝。 “大人既已做出决定,就别再置喙了。”海勒半是训斥地低喝。 他们没有注意到,墙角边上,后勤总管布洛迪重新挂上怯懦的神情,眼底却涌动着轻蔑。 这算哪门子理由?布洛迪不屑心道。老子绞尽脑汁弄死黑森,就换回个狗屁不是的结果?! 似乎觉得冷,他半蹲下去,自下而上打量那俩人。 布洛迪窝进阴影中,打量的目光也仿佛黑暗里的某些生物。总之,与相对亮堂的另外俩人割裂开来。 宛若一名局外人。 他比谁都清楚,金斯顿成为代理事务长,纯粹是希莱斯个人干的蠢事;而这点运气带来的意外收获,实际上远远不够。 要黑森“死得其所”,不就是为的挑起内战,换得尽快举办竞选么? 结果一个目的都没达成,反而赔兵折将三个手下。 莫非跟了个孬种纸老虎?也对,有些人看着勇武,临到关键时刻,比谁都龟缩。 要不是那边要求制造混乱,这活谁愿意接?还埋伏那么久,到头来百忙一场。 布洛迪怨愤心想。 短暂的寂静过后,三人开始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 马匹摇摇晃晃,拖着载满木炭木柴的车子艰难前行。车夫一勒缰绳,马匹喷吐着热气,缓慢停下脚步。 士兵们赶上前去卸货,一扎又一扎的柴火被扛回营地。 有人掀开一辆马车的盖布,惊喜地叫了一声。 其余人纷纷探头看去,只听那人指着物资大喊:“是衣服和被褥!” 虽然只有半车,却足够令士兵们喜笑颜开,笑容融化了严冬。 一位“车夫”用一只手臂支撑重心,谨慎地跳下地面。 他的足印在雪地中扎下深深的印记,细小的黑点连成线,往正门方向延伸而去。 海勒余光一瞥,意外地挑了挑眉。 “大人。”只见“车夫”倾身鞠躬,一侧的袖管轻飘飘地一荡,里面空无一物。 “怎的今日亲自造访灰影?”海勒把清点物资的任务交给助手,和来人走远几步,远离嘈杂的正门。 对方并不是什么车夫,而是圣雷岛伤残食馆的店长,曾经于灰影就任过一段时期的书记官。 当年实在缺人,有能力的文员也是要跟着抄家伙打仗。因此,老兵店长不幸身负重伤,失去一条胳膊和一只眼睛。勉强任职几年后,遗憾退役。 老兵朝西边望一眼,嗬出一口雾气:“来看马可大人。” 海勒抿起唇,一时无人说话。 “我晓得,最近灰影动荡得很。”老兵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像在告诉对方:我们自始至终关注着骑士团。 “任你们怎样折腾,跟咱们也没多大关系喽,现在只是一群缺胳膊少腿、干干做菜活的伙夫。” “前些年,马可大人让食馆独立了出去,担心派系斗争影响到这儿。我说,怕个啥,咱就一帮残废,再坏能坏到哪儿去?能比得上退役那会儿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吗?” 海勒不明白,老兵店长跟他讲这些作甚。 他正有些不耐,却听老兵轻轻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