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与我有关。总之,且安心吧,一切还未下定论,我会为你们尽力争取……从方才开始,你好像就想说些什么?” 希莱斯同塞伦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后者的确有话要说,只是尚未来得及脱口,基蒙领主就已单方面结束这场谈话。 他终是选择对阿索隆道出另一个请求:关乎铁麻和“羽篷”。 越是描述前因后果与构想,阿隆索的神色的变化越是精彩。 他从一开始的微讶、半信半疑,再到后来的震惊和沉思,无不反映着“羽篷”给他带来的冲击。 这位外表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饱读诗书的领主之子先是原地沉浸思量当中,好似在尽力搜刮腹中墨水,以及脑海装有记忆。 “能做给我看看么?”阿隆索没有当即拒绝,而是选择亲眼查证,“或者告诉我具体的方法,我自己去派人尝试。” 但下一秒,他泼出一盆冷水。 “铁麻所在的区域暂不归我管辖,照旧划分于父亲的领地范围内。除非继承象牙堡,我才拥有支配这片地方的实权。” 希莱斯心间隐动,唇角轻轻向上提起:那是一个略带苦涩,却潜藏企盼的微笑。
“多谢。”他诚恳地说。 好歹有希望,尽管太过渺茫。 - “如果你想劝我答应他们的要求,站去激进派一边,趁我没发火,赶紧离开我的屋子!” 雄狮低低地咆哮,宛若暴怒前的征兆。 阿隆索不是任由父亲向自己撒气的性子,鼻子已经稍稍皱起来。 瞥见某物的一瞬间,火气顿时被那东西浇灭,徒留一缕悲伤的灰烟慢慢飘浮。 ——基蒙的掌心俨然放着两枚桑叶形状的吊坠,款式和花色都相同。 翠绿的翡翠构成叶片,细长精致的银色纹路嵌在表面。 那是桑切雅家族的家徽,同时也是母亲和妹妹的项链,象征家族一员。 物是人非,两位家人留给他们唯一的惦念,只有两枚吊坠。 数年来,这小小的物件承托着他们父子俩浓重的思念,若能化为实质,足有千斤重了吧。 阿隆索的心脏闪过刺痛,他狠咬舌尖,强迫自己牵回神思,毕竟当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待他解决。 “我并非来劝您加入激进派。” 基蒙停止抚摸吊坠的动作。 “您一向想表态中立立场,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时机。”阿隆索在椅子边盘膝坐下,抬头仰望他的父亲。 “希莱斯的影响力,咱们有目共睹。当初消息一经传开,全境的目光都汇聚到绿洲阵营和这位龙骑士兵的身上。” 见父亲面色不悦,他耐心继续为他分析。 “加上灰影骑士团突如其来决定加入激进派,近阵子又来访桑栖崖——这会儿,不仅仅是鲸波堡和青梅郡投以关注,外面全在等待我们的反应。” “您之前只是不愿卷入派系斗争,因为还考虑到莫娜可能呆在绿洲,万一被某一方获取消息,以莫娜的安危来要挟咱们……好,好,先不提她。我不过想告诉您,您的忧虑我十分清楚。” 这也是为什么领主之女突然消失,任由别人怎样猜测,桑切雅家族一致对外表示为家族内部不合的缘故,莫娜离家出走; 以及时至今日,他们还不能大肆派人搜寻、并且把莫娜带回家的原因。 只能说,一切都太不凑巧了。 “换言之,希莱斯他们的到来,于我们来说,恰恰是一次表明态度的好时机。坚定我们的中立立场,至少局势发生重大改变之前,不偏袒任何一方……” 其实作为一方领主,基蒙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些问题。 阿隆索有理有据地分析着,他凝视他引以为傲的儿子、象牙堡未来的继承人。 每一丝微妙的变化,基隆皆将其揽入眼底。就像他看着对方从婴孩走到成年,自小到大拉倒身边悉心培养。 基蒙缄默不语,直至阿隆索把“羽篷”一并讲述告知。 “同意铁麻合作,既可以安抚绿洲,又可以在外界落个好名声:为“羽篷”的制作投入属于桑栖崖的力量,这是造福全人类与龙族的贡献。” 阿隆索用目光窥视父亲眼底的意愿。 “至于合作多久,不一定要长,提供短期的支持一样可以。” “好了。”基蒙终止他的设想,做下决定,“公开立场,我会考虑。” 这并非搪塞的话语,阿隆索眸光微亮,顷刻间又黯淡下去。 “铁麻没有必要。”基蒙斩钉截铁道,丝毫不容更改。 本质还是对绿洲阵营的不满。 不求父亲能够解开心结,因为他自己照样无法放下家人。 全境形势刻不容缓,什么时候父亲才肯摘掉仇恨和迁怒编织成的蒙布,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呢? 阿隆索哀戚地想。 第95章变故 阿隆索手臂一穿,套进轻薄的外衫。侍女为他整理好衣襟,系上绿色的腰带,与他碧绿的虹膜相互映衬。 穿戴好特地为礼拜准备的服饰,几名侍卫的簇拥下,阿隆索来到轿子面前。 侍卫用手托着他的脚,踩上之前,他多看了几眼面生的轿夫。 换人了?他心道。 只犹豫一瞬,阿隆索还是决定踏上轿子,选择将警惕藏在心间。 今日出发得晚,又必须出席,回来还有一堆要事急需处理。 神庙离铁麻林不太远,回程之时,他还打算先去看一看长势如何,能否采点给灰影的士兵们。 总之时间紧迫,巴不得每一秒都掰成两半来用,由不得多做怀疑。 侍卫们都是象牙堡的精锐骑士,时常与他切磋,教授武艺。阿隆索十分信任他们,并且自己也有利剑傍身,若有什么状况,能够保护好自己。 轻微的摇晃中,春风吹拂幔帐,阿隆索嗅着植物和泥土的芬芳闭目养神。 不少封臣参加了给灰影士兵们的接风宴,近日政务繁多,他帮父亲分担好一部分。 因此,他连日来都没怎么休息好,酸涩一直萦绕眼眶周围。 不知不觉间,意识渐渐涣散,一切归于黑暗与寂静。 …… “大人!” 阿隆索胸口一颤,心脏先一步醒来,将他重重敲醒。 这一回,幔帐飘入的不是清香,而是侍卫紧张的呼唤。 “何事?到哪儿了?” “红榕村,大人。” 侍卫见大人终于撩开轿子前的幔帐,强作镇定,可话音中的恐惧却出卖了他。 “现在情况紧急,我们需要返程离开。盖理他们……他们发现……” 侍卫丢了魂,努着唇,找不回声音。 阿隆索目睹侍卫的面颊失去血色,他厉声喝问:“究竟发生何事?!” “狂、狂沙……”侍卫拼凑出字眼。 阿隆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然而就在下一瞬,女人的尖叫犹如惊雷贯耳;紧接着,无数混乱的哭喊涌入他的耳畔。 “怪物”、“狂沙”……大喊大叫之间掺入细碎的字眼,此刻竟显得异常清晰。 他跳下轿子,仿佛走入一场噩梦。 来不及了。 他们离村庄极近,要靠两条腿逃离,想也知道跑不了多久,更跑不过活死人。 “你去神庙找人支援,还有水。让盖理立刻回象牙堡带兵求援。”阿隆索缓缓握住剑柄,吩咐道。 他们不清楚狂沙究竟有多少,但红榕村的混乱足以说明一切。 所幸神庙已经不远,若能等到救援,兴许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 - 穿越密林与大道,城区俨然成了一只铁锅,熙来攘往的人群不断涌出沸腾之声,滚烫、热闹。 人们大多穿着桑栖崖的传统服饰:衣衫上绣有众多植物与鲜花的图案,衬里的布料为各式各样的绿色。 而太阳照耀着他们棕色的皮肤,透出蜜一般的光泽。 灰影一行人走在城区里,仿佛从一座森林,走入另一座丛林当中。 桑栖崖不缺植被,诸多外界千金难免的草药和材料,反倒成为廉价的商品。摊贩们卖力吆喝的东西,也基本为外面运来的货物。 绸缎制成的衣服不适合外出,希莱斯等一众士兵便换上他们来时的行头,包括弓箭等装备。 朴素归朴素,换在如今的环境里,无异于表明自己外来人的身份。 “看一看现摘的娑草!” 一名商贩把一捆娑草当旗子挥,送到几人跟前。 “瞧啊,这甩出来的水是今早的露珠呢!新鲜的娑草可比风干制成的好多啦,药效甩他个十万千里。二十铜一捆,三捆算各位四十五铜,划算得很——” 价格一入耳,有士兵的眼球快要瞪出去了。 按照圣雷岛售卖的价格,这一捆就要五十铜币!倘若真如小贩所说——风干后药效会大打折扣,那么拿眼前的草药做娑草盐水的话…… 众人不禁替路易斯医师感到肉疼。 此行造访“全境之药房”,铁麻是其中一项重要任务。 可他们出师不利,谈判悬而未决,连铁麻也没有着落。 即便合作谈不妥,他们好歹也得亲眼见识铁麻到底长什么样;于是今日出行,前往铁麻林的途中顺带逛一逛集市。 况且,希莱斯原本就打算给路易斯和灰影捎点草药回去。 他一路仔细观察,比对市价,眼前的摊贩的确卖得实惠。他挥手便是三十捆,几乎把所有干娑草都包了下来。 尽管客人买的是干草药,但遇见这么一位大客户,足够令摊主喜笑颜开了。 等待摊主给东西打包的间隙,不远处人头攒动,传来一阵尖锐而奇怪的喧噪声。 希莱斯偏头望去,只见人群仿若群聚的海鱼,在道路上争先恐后地游动。 他们行进缓慢,吞掉一部分行人;另一部分则唯恐躲避不及,往铺子的方向挤,扒开一条道,为那群人让出路。 大家脸上神色各异,却隐隐透出一种相同的嫌恶。 摊主仓促地道一声“抱歉”,暂且搁下打包货物的动作,先去把摊子收到一边。 鼓点由远及近,伴随低沉的“嗡嗡”和声,有节奏地响起。 那“嗡嗡”的声音从嗓子里传出,宛若野兽的低吼、沉闷粗粝的号角、来自丛林深处的呼唤……古老、悠远、神秘。 却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身穿黑绿相间的长袍,手握项链,赤足行走。 “暴雨洗涤灵魂——” 一声高喝自人群中陡然破出,嗓音沙哑,几个音节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看样子已经喊了很久。 当音调拔高到一种程度,很难分辨出究竟含有什么情绪。 像欢愉的大笑,又似悲伤的嚎哭。 “冲刷吾之肉|身,发肤归还母亲,白骨喂养生灵,鲜血填满溪涧——鲜血,母亲需要鲜血!” 喊完这一句话,人群唱和似的闷闷地吐出字眼,一遍一遍地重复。 “新生、新生、获得新生……” 黑绿的潮水慢慢流向远方,依稀还听得见鼓点敲响。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招来他们了?不是还没到休沐日么?” “不晓得,真晦气。” “……” 行人窃窃私语,又重新聚回街道上。短暂的插曲过后,继续游逛集市,仿佛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但刚刚的场面却叫灰影一行人头皮发麻,被那种诡异的呼喊掀起恐惧,一时半会儿消退不下去。 希莱斯双手抱臂,目光抽离回来的时候,灰眸仍然残存疑惑与思量。 “疯子……异端。”摊主语气憎恶。 见贵客投来视线,摊主深吸一口气,估摸着气狠了,笑容无比僵硬。 “那些是新教的人——异端!而且还是自异端中滋生的邪恶!”说着,摊主掏来苗丫吊坠。 他信奉若腐卡季神教,并且拥护原教旨。 “经文原是这样说的:‘母亲授予发肤,白骨铸造生灵,母乳融于溪涧……’” 和之前呼喊的经文内容相比较,确实温和了不止一星半点。 “贡萨洛也是坚定拥护原教旨的信徒。”圆饼科姆自言自语般小声说。 “不提他们,母亲不会容下伤害孩子的存在。”摊主摆摆手,挥开晦气,将娑草一一呈递过去。 希莱斯派两名龙骑把东西先带回象牙堡,其余四人跟随他和塞伦一起启程前往铁麻林。 某个回忆唤起希莱斯埋藏已久的疑虑,塞伦看他路途中没怎么说话,知道对方在思考,便没有打扰。 【塞伦,你看到那些信众手里握的吊坠了吗?】终于,希莱斯开启心声。 【苗丫吊坠,贡萨洛有一枚,摊主也有一枚。】塞伦回答。 【之前活捉高智狂沙,我和伯杰主帅一起目送押送的队伍离开……】 希莱斯的下一句话,令塞伦的神情骤然发生变化。 【押送队里,我看见一部分人戴着苗丫项链。】 既然希莱斯能够如此笃定地说出口,定是他亲眼所见,真实性毋庸置疑。 【他们是若教信徒。】塞伦严肃道。这是一句陈述,而非疑问,因为基本可以确定那批人的信仰。 他心领神会,很快反应过来,希莱斯一路上到底在琢磨什么事情。 ——对方大抵联想到了高智狂沙的离奇死亡。 半晌后,他话锋一转:【但我们没有掌握证据,并且关联不大,他们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 希莱斯回以一声悠长的吐息。 塞伦说得对,这正是症结所在。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阐明自己的猜想,只因脑海中搜寻不到实证,想不到他们下手的动机。 作为一名虔诚的若教信徒,贡萨洛曾告诉他加入灰影的理由:为了“母亲”铲除狂沙,不容它们伤害万物生灵。 这样看,倒勉强符合弄死高智狂沙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