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什么?” “阿隆索大人遇刺当天,我听说那群龙骑不也出门了,照样是这幅打扮。好端端的,干嘛要穿骑行装束?” 说话之人大放厥词,根本不顾旁人的驳斥和劝阻,执意要把“意见”讲出来,仿佛他才是掌握真理与真相的小部分人。
“……不是我疑神疑鬼,为什么他们一到桑栖崖,狂沙就出现了?又是代表激进派、打算劝领主大人站队;又是当天前往铁麻林,离红榕村特别近——诸多巧合,不怀疑也难……” 拐角的另一边,领路的仆役偷偷瞟向两位龙骑,接着浑身一抖,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二人的眼底凝着极冷的冰,仿佛能封冻所有事物,然后将其踩碎,放在脚底细细碾磨。 仆役不敢吱声,垂手侍立,安静等待他们的指示。 希莱斯和塞伦正用心声对话,再多听一句,他们都嫌脏了耳朵。 为什么会出现那般荒谬的言论? 而且那些人敢在象牙堡大肆谈论,不担心他人的声讨,说明要么极有可能存在认同这个观点的人;要么背后有人撑腰。 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却只担心会不会被基蒙领主听了去。 毕竟这番诬蔑,没有指摘救人行为本身,而是添油加醋地强行关联,颠倒是非,直接歪曲他们的目的! 诬蔑仅仅需要一张嘴,如若事情当真如此发展下去,大家要怎样才能证明清白? - 希莱斯和塞伦第二次见到红羽座椅。 与上一回有所不同的是,两旁已有不少贵族封臣落座等待。 领主尚未到场,便由侍从安排入座,满厅的双眼追随于此。 二人神色自若,举止从容不迫。 贵族们上下打量,不少人因塞伦出众的样貌而稍稍失神,随后,有的甚至投以垂涎黏腻的眼神。 希莱斯的灰眸一一扫过那些令人作呕的注视,平静,沉着,不怒自威。 似乎忌惮他身上似有若无的煞气,以及如今赫赫有名的身份——一小撮贵族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与他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什么。 基蒙领主姗姗来迟,与接连起身迎接的众位封臣颔首致意。 他穿过长道,坐上红羽座椅。 简单的政务商榷、并予以安排过后,基蒙的目光落到希莱斯和塞伦身上。 “前几日,桑栖崖境内突现狂沙。尤其红榕村,经受了一场残忍、非人的屠戮。” 领主终于谈及此事,不少贵族微微挪动身体:一部分正襟危坐,一部分好整以暇,像在等待一出好戏登台上演。 “护卫临危受命,万幸请来救援。生死关头,灰影骑士团的贵客们挺身而出,吾儿与村民得以获救。” “这是绿洲阵营送来的一场及时雨。”末了,基蒙领主意味不明地说道。 贵族们神色各异,有人一早得知某些情况,笑容逐渐玩味;有人听出一些东西,暗自思索其中含义。 一位封臣嘴边挂着势在必得的弧度,只待领主大人下一步表态。 被指明的二人起身站立,即便置身于微妙的气氛里,始终保持着镇静。 “八位将士们拔刀相助,拯救红榕村于危难之中——” “——故此,重赏龙骑士兵四十金币,棕油一石!” 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质问,一些贵族依旧将神态端得很好,但心中大受震动,使脸上的表情瞬间产生一丝裂纹。 然而基蒙的话音还在继续。 “因保下吾儿性命,我以桑切雅家主个人的名义,赏每人虹蚕绫罗十匹,丁香、肉豆蔻、肉桂、罗望子两磅……” 纵使定力再怎样高的贵族,也不禁因为这唱词般的赏赐而张开嘴巴。 各种名贵珍稀的布匹、香料与药草洪水一般往外倾泻。 偏偏那俩人还十分沉得住气,仿佛他们才是旁观的观众。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若是把这些东西换成金钱,足够半辈子吃穿无忧了?! 基蒙手指压了压,示意二人入座。 宣布的赏赐总算停止,正当贵族们以为可以喘息一阵时,只听领主缓缓启唇。 “关于绿洲阵营的约请,恕我无法应邀。但从今往后,桑栖崖将以中立立场,重新与绿洲展开合作。” 换言之,今后任哪一方派系想要笼络桑栖崖,都已经无用。 立场一事倒是没怎么让封臣们惊讶,大家对此态度一致,向来支持中立,只有鲜少人脸色不太好看。 叫他们震悚无比、当即炸开锅的另有其事——领主大人竟然愿意恢复跟绿洲阵营的合作了?! 要知道,这可是交好的信号啊! 当年领主态度之坚决,百千头象都拉不回来。在旁人眼中,无疑代表了基蒙对绿洲阵营的彻底厌恶。 估摸着起码得阿隆索大人接手之后,两方兴许才能有所缓和。 如今看来,或许真实情况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劣。 而改变这一切的重要缘由,来自一场灾难,一次灰影龙骑们的成功搭救。 “大人……”今早与基蒙在领主塔见面的封臣咬紧牙关,想要起身说些什么,被基蒙一个眼神摁了回去。 基蒙态度一改今早的常态,他眼下还覆盖着青色,多添几缕细纹,眸光却亮如剑锋上的银芒。 “有异议么,莱安?” 封臣唇瓣启了又合,终是没能吐出半个字。 当大厅的议论声渐渐消停,基蒙才提高音量,宣布道。 “诸位,现今桑栖崖出现狂沙,暗处不知仍蛰伏多少。我深切理解各位为领地和家人们担忧的心情——所以,即日起,诸位可自行离开象牙堡!” “象牙堡将加派人手,随诸位一同回程,并相助保护领地。” 说罢,基蒙转过头:“莱安,你暂且留在象牙堡,我仍有要事同你相商。大可放心,你的领地,我一样会派人严加护守。” 塞伦听出弦外之音。 【这是要软禁他。】 希莱斯不由得向那位封臣看去,后者面皮煞白,手臂筛糠似的抖,好像一只掉进狮子窝的绵羊——从某种方面讲,也印证了塞伦的话。 【为什么?】他好奇问。 塞伦轻轻挑眉:【不知道,领主有他自己的打算。总之,肯定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众位贵族封臣离开大厅的时候,脸上不约而同地挂着一抹恍惚。 遣散其余人后,厅内只剩下基蒙领主、侍从,以及希莱斯和塞伦二人。 俩人暂时停止使用悄悄话,静待领主开口。 “多谢二位。”基蒙语调疲惫,“我从阿隆索那里听说了你们想长期采购铁麻——此事我允准了。” 意外之喜,希莱斯心底惊喜,微不可查地弯起唇角。 “还有其他任何要求么?你们救下我唯一的儿子,是他的救命恩人。只要不涉及立场,能办到的,我尽力为你们安排妥当。” “我等确有一事相求。” 希莱斯恭敬垂首,再抬眼时,基蒙将他灰眸里的恳切与诚挚看得一清二楚。 “十分感谢大人的赏赐,能救下您的长子,我等荣幸之至。” 他话锋一转。 “只是关乎此事,敝人和塞伦宁肯放弃属于自己那一份的赏赐,换取这一件东西。” 他话说得万分诚恳,字里行间全是“迫切”。 基蒙反倒来了兴趣,略微歪倒身子,倚向一边扶手,用手指撑着头。 “哦?说说看。” “一瓶法比乌斯药水,大人。” “……” 话音刚落,希莱斯和塞伦便瞅着高座之上的人,神情是如何一点点变得僵滞,然后变幻莫测。 像被剥开一层皮,露出里面丰富、复杂且古怪的情感。 而一旁的侍从更为明显——人已经开始艰难地滑动喉结,吞咽口水,好似触及某些不太愉快的回忆。 希莱斯心中一凛。 该不会……又和那位小姐有关吧? …… 短暂的寂静过后,领主的话音从高座上方传来。 “赏赐不必收回,想要就拿去吧。我既已承诺,便会尽力满足你们的需求。”基蒙缓缓开口,似在叹息。 希莱斯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腔内,能借此机会解决隐忧,实属不幸之幸。 塞伦的发色一日渐一日地发生变化,面对灰影其他随行的士兵,他二人也只能以染色之类的说辞搪塞过去。 如今远离骑士团主营,还能趁着面熟的人少,暂且隐瞒下去。 等到回营之后呢? 帕特里克家族的二公子——即塞伦的三哥,仍然在灰影内部安插人手,留有眼线紧紧盯梢。 倘若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去,顶着一头银白渐灰的发色,分明就是告诉那些眼线:这里藏着你们家走丢的小儿子,他还一直暗中联合德米特里公爵对付你。 虽然希莱斯很喜欢塞伦原本的发色,但他们不得不尝试争取法比乌斯药水……他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小少爷,心下略微惋惜。 事情本该到此为止,该谈的、该赏的,一切皆已处置妥当。 “我曾听闻,休战的几年当中,边境线内的其他领地也出现了狂沙?”基蒙突然询问。 希莱斯很快回答道:“是的,大人。总共五处领地遭到狂沙入侵……” 简略地把情况告知对方,他掀起眼帘,灰眸映照出基蒙逐渐凝重的面色。 “我已知晓。”片刻后,基蒙轻声道。 知晓什么?希莱斯生出疑虑。 单看表面,或许是指知道狂沙入侵境内的消息。可领主眉眼间呈现的肃然,实在耐人寻味。 基蒙再度开口,仿佛在应和这个疑问。 “绿洲阵营近些年的派系斗争愈演愈烈,你们身在前线战斗的人,反而不似我们这些被游说的人了解,他们究竟是怎样一种势如水火。” “尤其高智狂沙被你擒获,两方更加躁动不安,拼了命地想要争得民意——我这样说,并非在责怪你;相反,干得很好,孩子。” 他看着台下身姿挺如劲松的青年,眼神缓和些许。 “不管你是否真心加入激进派,既然参与纷争,就像跳进泥沼,无法轻易脱身……警惕保守派,拿出你对付狂沙的戒心,提防他们!” “当一方不得势,要么彻底屈服,要么变本加厉、不惜牺牲一切代价换取最终想要夺得的结果!保守派会是哪一类?你们心中有数。” 希莱斯与塞伦双双愣在原地,他们许是听出些什么,尝试寻找那一抹微弱的光。 领主话里有话,却也点到为止。仿佛目的只是让他们意识到某些东西,剩下的无法点破,需要他们自己去细细咀嚼消化。 “但是——” 基蒙重新松懈肩膀,尽管目光仍然是往下落的,比起上回会面的姿态,已经再找不到睥睨的意味了。 “保守派的失败是注定的,假如这么轻松就能说服地方领主,相当于僭越两位人类和龙族国王的意愿。” 两位国王至今仍在倾尽举国之力援助边境线,而他们的意向,或多或少也反映了百姓的诉求。 无法顺应民意,势必要遭到反噬。 千百年来,人们以无数次失败印证这一事实。 自打马可把记载众多战争的书卷塞给他读,希莱斯便从中深深体会到民意的影响力。 不过,他还从未把它和保守派联想到一块——他感激基蒙领主的提点,同时告诫自己,今后要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 “不仅如此,现在,绿洲阵营的兵权和号召力过大。等有朝一日战争结束,国王们定然会拆解、分散绿洲的权力。” “二位想好今后的去处了么?” “回大人,想好了。”希莱斯最先回答,口吻笃定,像是早已做好决定。 塞伦眼睫低垂,带着一抹深灰的指尖微微拢入手心。 “那便好。” 领主揉捏眉心,最后一点精力被抽去,满面疲惫,今日的会见就此结束。 于希莱斯而言,基蒙的提醒,比任何赏赐都来得珍贵。 即便十分隐晦,一时之间难以揣摩清楚。 - 仆役拉开轻纱床幔,希莱斯慢慢接近,看见正半坐在床榻上,手中捧握一本书册的阿隆索。 后者放下书册,邀请他坐去床边。 “怎么没见着塞伦?” 今天已是红榕村事件发生之后的第四日,阿隆索从昏迷中苏醒。 他稍微恢复一些精神,但才过去几天,人瘦削了不少——反倒更像个弱不禁风的少年,周围萦绕淡淡的药香。 “他有事。”希莱斯反常地不多解释。 阿隆索喝药的动作一顿,毫无血色的唇瓣沾着一点药汁。有一瞬,他翠绿的眸子闪过戏谑。 “哎呀,好遗憾。”他眨眨眼,“需要料理什么事情,竟然这么忙?” “他……”忙着应付众多贵族小姐。希莱斯没把真正的原因说出,随便扯一个缘由糊弄过去。 思及此,他不禁绷紧下巴。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很不好受。 唯独自己知道,他其实在克制郁气,尽可能不露端倪地谈及塞伦。 阿隆索长长拖一声“哦——”,喝空药碗,吐出苦涩的药汁气息,煞有介事般点头。 “那塞伦肯定还有得忙。他相貌极好,皮肤白皙,符合桑栖崖当下的审美,一定很受欢迎吧。这里的姑娘又比外面的大胆太多,被鲜花团团簇拥……” 末了还啧啧两声,调侃中含混着艳羡。 希莱斯不答话,仿若浑不在意。 放在膝上的手出卖却主人:手背底下好像藏有什么细长的绳子,暴涨凸出。 要不是情绪太过明显,那手和青筋其实十分好看,粗粝又纤长,野性而骨感。 心底快笑得仰过去,阿隆索心满意足,收获清醒之后的第一个乐子。 他让仆役先退下,屋内只剩他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