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那啥,我碰上桑栖崖的商人啦。”路易斯咳嗽一声,试图让喉咙放松。 今天路易斯亲自到集市采办娑草,希莱斯正好托他去问询一下铁麻。 “商人说,铁麻这东西民间需要得少,贵族也少有采购。所以他们不太往外带,但桑栖崖多的是。” “多谢。”希莱斯沉郁地吐出一口气。 祸不单行啊,近些日子,他基本没收到什么好消息。 所以,铁麻只能到桑栖崖找了吗? 若“羽篷”成功制成,肯定需要大量制作。 不仅如此,今后需要稳定的供应补给,来支撑长久的消耗。 “那个——”路易斯突然忸怩开口。 他匆匆瞥一眼俩人,支支吾吾地问:“你们不是一阵子回不来嘛,药膏够用不?” “……” 希莱斯难得陷入沉默。 塞伦依旧用他那矜贵而不失礼貌的腔调,平稳道。 “两罐便好,谢谢。” 第92章桑栖崖 空气里的冷霜仿佛尚未完全融化,鼻腔的温度湿润不了它们,吸入肺里又干又涩,呛得人有些想咳嗽。 冬日不适合飞行,而现在正值春天交替,融雪的这段日子只会更加难熬:时冷时热不说,天空还会下点小雨,于龙骑而言,简直不胜其苦。 即便前去桑栖崖的八位龙骑们再怎样不情愿,但今天是启程之日,他们必须要出发了。 圆饼科姆被希莱斯选为随行士兵之一。他抽抽“蝉翼”底下的鼻子,与其他队员在寒冷的风中活动身子,等待希莱斯和塞伦二人的到来。 能跟随希莱斯一起去新地方,他自然是感到荣幸的。像吉罗德、贡萨洛、多米尼克……这几位关系要好的朋友,因为有职务在身,没办法随行,好事就落到他头上了。
他往周围环视一圈,果然,吉罗德和贡萨洛也在城门外等待,为他们送行。 可他没见着多米尼克。 自打山火那日起,多米尼克好像就不太跟希莱斯接触了。圆饼科姆惋惜心想。 他甩手的动作一停,见希莱斯和塞伦终于走出城门。 圆饼科姆远远望着他和马可大人简单交谈几句,接着两位送行的朋友拥抱而别。 临行前,他还环顾了周围,似乎像在搜寻什么人。但没找到对方,笑意随之淡下几分。 “老大——” 希莱斯亲口说啦,私底下可以不用唤他大人,特别是鹰队的弟兄们。圆饼科姆更喜欢这个亲近的称呼。 “你怎么背着蕃石箭矢的箭筒?” 希莱斯戴上头盔,话音从面罩中朦胧传来。 “有备无患。” 桑栖崖离边境线有十万八千里,能有什么患?科姆不太理解,但他还是点点头,与众位队员们一同骑上龙背。 四只巨龙腾空而起,掀动寒冽的劲风,将渐渐缩小的灰影营地揽入双翼之下,投下一片阴翳,随后飞驰而过。 - 越过海洋后,漫无边际的绿色流遍整块大地。 鲜亮、葱茏、苍翠的绿植密布在天幕之下,化为每一滴绿水,汇成涌动的绿浪海洋。 浅淡的薄雾如同浮沫,而河流宛如浅金色的蟒蛇,鳞片闪烁波光,庞大的躯体交织于海面之上。它静静蛰伏,陷入永眠。 造物主似乎格外喜爱这块土地的颜色,于是将胜景定格,成为静止且永恒的美丽。 静止的海面底下,却翻涌勃发着无数生命。 它们或许正经历死亡,于世间渐渐消解;而更多的生命则由“死亡”哺育,从腐烂之中爆发新生。 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万物生灵,便是奉长河为母乳,汲取营养,视绿植为屋檐,遮蔽风雨……是以,强壮的生命力得以延续了千百万年。 当你跃入“海洋”,身临其境时,才能真正体会这是一个怎样神奇的地方。 植物异常高大,几乎要没入苍穹。粗壮的树身仿若巨人的脚踝,枝叶开出一片浓郁的云海。 虫鸟不停地鸣叫,反而称得此处愈发静谧。源于自然的古老、神秘之感,如雾气一般萦绕四周。 青苔和树根缠绕在脚下,若非有人打理,否则马匹寸步难行。 事实上,这里也鲜少有马匹穿行。 “马在雨林中无法生存。”向导特地放缓步伐,为希莱斯一行人解释道,“桑栖崖十分美丽。然而越美丽的事物,越擅长麻痹人的头脑,看不到深处的危险。” “这里危机四伏——有些虫子能够直接放倒一头大象,那些娇弱的马,只适合在平原上奔跑。” 向导回过头,将左顾右盼的几人收入眼中。他弯起碧绿的眸子,并不介意贵客们是否在听,继续口若悬河地讲解。 随便指一株植物或者动物,他都能一一介绍,甚至引经据典,抛出古籍中才记载的内容。 每一个来到桑栖崖的客人,无不为她的绝色而目眩神迷。 更何况,他们是常年与狂沙打交道的“绿洲”士兵。 在他们心中,沙子已经凝成一种仇恨和恐惧交织的印象; 而与之相反的植物,则象征着人人渴盼的和平与希望。 尽管金沉湾有昼盲森林,可放到桑栖崖面前,只能沦为沧海一粟。 “小心!” 向导伸出手,拽住险些被树根绊倒的希莱斯。 希莱斯稳了稳身子,朝对方道谢。 但对方的手仍然停留他的胳膊上,甚至滑到肘关节处,抬起他的手腕。目光多停驻两秒,微不可查地挑一下眉,然后才慢慢抽离。 “当心脚下。”向导像是浑然不觉塞伦不满的注视,笑容依旧和煦礼貌。 希莱斯颔首回应。方才被对方捏过的地方隐隐作痛,这样大的力道,以及灼热粗糙的触感,应当是常年握剑之人才有的掌心。 这个想法只快速掠过脑海,他翻过手掌,看向腕间的蓝色线绳。 线绳是塞伦亲手为他绑的,串上雕刻着特殊图案的玉石。 前往桑栖崖的途中,塞伦买下两条蓝色手链——他自然也佩戴了一条。 他说,这是龙族的东西,不同颜色的手链,有着不同的寓意。 “蓝色代表亲密无间的关系:它可以是亲情,也可以是友情。但即便是龙族,也鲜少有人知道,还有另一层“挚爱”的含义。” “不同于情|欲,那是一种承托着永生永世的重量、峰顶为灵魂的意义。” 想到此处,希莱斯情不自禁抚摸手链,回想当时塞伦专注的神情,月下流光溢彩的蓝眸。 余光瞥见对方的小动作,塞伦霜冻般的神情这才稍有缓和。 远离雨林一段距离,向导引领众人穿越林间小径,拨开层层灌木,跨入平坦开阔的大道。 道路由众多石板铺成,鹅卵石点缀其间。一池天然的河湾作为护城河,几人畅通无阻,走上石路与栈桥,好似连陷坑都是精致漂亮的。 经过三四颗高大的棕榈树,植被掩映中,一座建筑再藏不住硕大的身躯。 从城墙外望去,它全身充斥着象牙似的乳白,圆形的顶部滑润而瑰丽。 即便有城墙笼罩,它的宏伟气派一如桑栖崖的植物,冲破霄汉。 灰影的士兵们惊得合不拢嘴,一个二个已经被这座华丽的城堡攫住眼球。城堡的主人是个十分讲究的——附近的一花一草,皆被修剪得整齐漂亮,处处透着精致华美。 桑栖崖的守卫们似乎早已认出他们的身份,一路无人阻拦,直至进入城门内,仍然守在岗位上,岿然不动。 城外绿植茂盛,城内则花团锦簇。不少初夏才盛开的花,已经于桑栖崖怒放。 此地的温度确实比圣雷岛高上不少,连带着人们的衣服也穿得单薄。 灰影士兵们一边为各种雕塑与园林眼花缭乱,一边眼睛又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无他,桑栖崖的女士们穿得实在是过于清凉了。 薄纱与绸缎软软贴去身体上,女仆的衣物大多为鹅黄色,将棕色的肌肤称得愈加独特且莹润。 着装不仅贴身,而且还大胆地敞露皮肤。 属于女子不同的身材被很好地展现出来,曼妙的曲线好似满园鲜花,各有各的美丽和特色。 灰影一群天天跟大小伙子哪见过这幅场面,耳朵红得能滴血。 他们不敢看,可路过的所有人倒是对灰影一行人好奇得紧。仆役们偷偷看上两眼,待几人远离,再头抵着头,互相窃窃私语。 迈入城堡内部,又有更多仆役迎接众人。 分配进不同的寝房过后,向导在希莱斯面前停下脚步。 “若二位大人沐浴时候喜欢隐蔽些的地方,可唤仆人带路,有一处温泉池子最是舒适安静。”向导微微鞠躬,意味不明地说道。 偏生他长得清秀,可以说比较幼态,像个个子稍微高点儿的少年人。碧绿的眸子眨一眨,显得无辜又纯真。 “祝二位大人玩得开心。” …… 其他士兵不知道玩得开不开心,反正塞伦是气得不轻。 进入浴池之前,他便吩咐过不用任何仆役服侍。他和希莱斯好好泡着澡,半途游进来几位容貌姣好,身材凹凸有致的女性。 不需要伺候沐浴,但他们没点名不要其他的“服侍”,人便这么悄没声儿地走进浴池。 塞伦正忙着赶人,忽然有一双手搭去希莱斯的肩膀上。 俩人一看,是一位少年。 少年? 希莱斯显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想要推开对方,结果被一把捉住手。那少年顺势抚上他的五指,指尖蹭过蓝色手链,暗示之意不言而喻。 塞伦当即炸了,捞起希莱斯就往外拖。 …… 希莱斯重新披上外衫,柔软轻薄的绸缎与多处地方微微摩擦,产生异样的感受。 幸亏这衣裳看着薄,实际不透皮肤,不然背上的牙印和红痕要藏不住了。 猫咬人,下口都是酸溜溜的,他除了哄,只能由着塞伦一顿胡来。 舟车劳顿一段时日,灰影一行人由于急着赶路,吃的基本都是干粮和烤肉,也就沿途顺手摘点新鲜果子解馋。 听闻食物摆在待客塔楼脚下的庭院中,士兵们等不及希莱斯二人,先胡吃海塞起来。 希莱斯和塞伦循着仆役指引的方向,穿过一道道藤蔓缠绕的拱门,一路伴随雕塑、灌木和鲜花,行至一片树荫处。 美食陈列石头制成的长桌上,约莫还没凉透,香味仍然残留空气中,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勾得腹中一阵狂乱的绞动。 但当二人走近,却见围坐桌边的其余六人动作慢吞吞的,嘴里没嚼什么东西,更无人开口说话。 怎么回事? 平时军中见点荤腥,巴不得跟别□□脚相向,拿牙去割肉的士兵,此时居然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刀划肉,轻轻柔柔地下手。 他们或盯着远方,或目无焦距,或注视盘中的肉食……看上去味同嚼蜡,而神情整齐划一地蓄满凝重。 圆饼科姆第一个回过神,发现希莱斯他们的到来,牵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为二人搬来椅子,见希莱斯想要问询什么,举着一根手指抵在唇边,随后朝身后指了指。 隔着一道灌木组成的墙,交谈声依稀传入这头。 第93章忧虑 “……怎么绿洲的人又来桑栖崖了?” “谁知道呢,听说今天才到象牙堡。我父亲拿到请柬的时候,还以为领主大人有要事相商,结果是给他们安排的接风宴。” 交谈声忽大忽小,好在周围安静,内容听得清晰。 话音基本都是男声,且有的音色稍显稚嫩;有的正值嗓子变化的时候,喉咙好似破洞的砂纸和岩石一起摩擦,而风又灌进洞里,很是嘶哑难听。 再结合谈话透露的信息,灌木绿墙的另一边,估摸着是一群贵族小公子。 “这么大排场?来头不小哇!”有人惊奇地叫道,“我有印象,这大概是自从那年过后,领主大人头一回设宴款待绿洲士兵吧?” 一人清清嗓子,故作沉稳,但语调中的攀比炫耀之意藏也藏不住。 “你们收到的消息还是晚了一步。来时,我父亲便在轿子里与我说过:他们当中有人亲手活捉了高智狂沙……对,就是外头轰动一时的那件事。大概看在他身份特殊吧,所以才大设宴席。” 他解释完,其余人反倒像听见什么趣事一般,笑声远远传开。 “身份特殊?又能特殊到哪儿去,不就是捉住个怪物嘛,吹捧得那么玄乎。” “且不说这人到底什么来头,光是那什么高智狂沙,就让外头疯魔好一阵子。话说,它和普通的狂沙有什么区别?” 声音静默片刻,有人终于想起来:“好像差别只在有没有脑子。” 笑声再一次如涟漪般荡开,而讥笑搅混一池水,漫到另一头的灰影士兵们耳朵里,犹如毒水渗了进去。 “费如此大功夫捉一个有脑子的怪物,还打那么久的仗,关键战争也不见停……依我看,不如真像前一批到访绿洲的那群家伙所说的——谈和算啦!免得把城耗空,又保不住人!” 一人不以为然:“若是换作桑栖崖,肯定要不了多久就能打退它们。” 一名灰影士兵捏紧餐叉,握柄承受着极大的力道,随着那头流过来的谈话,一点点趋于弯折。 刷过蜂蜜的烤乳猪表皮褐红焦脆,与腹中的果子一同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然而就算胃部饿得泛酸,士兵也一口都动不了。 盛怒支配着他所有的神思。他眼圈周边充盈红色,手在抖,不停地、细微地发抖,那是他战前特有的身体语言。 不仅他一人如此,其余龙骑的脸色一样难看得吓人,后槽牙快要咬碎了,死命压抑着某些冲动。 不能……不能…… 椅子突然被抽开,士兵猛然站起身,却被一只手拦下。 士兵低着头,看见他们同样面露愠色的主将,正用极大的力道拉住自己,用眼神制止他。 不是时候,不能莽撞。可他们竟那样说“绿洲”,把战争和死亡含在唇齿间亵玩……! 委屈瞬间涌上心头。 “别听,那不是真的。”士兵听希莱斯低声重复道,牵起他自己的双手掩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