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阿隆索把药碗递给仆役,上半身向前倾,无意露出脖颈间悬挂的一枚桑叶吊坠。 察觉希莱斯的凝视,阿隆索权当感兴趣,开口介绍道。 “这是我们桑切雅家族的家徽,每一位家族成员都有一条桑叶项链。” 盯着吊坠,希莱斯越看越眼熟,他仔细搜刮记忆,终于回想起在哪儿见过。 金沉湾、虎头蜂、绿眸、莫妮卡……莫娜。 他神情微变,意识到某些非同小可的事情。 视线转回阿隆索的脸上,那张略显稚嫩、少年般的面庞正盈满怀念的神情,一双翠绿的眼眸流溢出一丝痛苦,并非因身体的病痛。 “母亲和妹妹,一位与世长辞,一位不知所踪。父亲一直将两条项链好好保留,可我们更希望留住的不是项链,而是她们。” “说起来,当初莫娜离开,还捎上一大堆法比乌斯药水,几乎把库存全部搬空。那药水价值千金,母亲彼时尚在人世,说她卷着好几座城跑了。” 他挑件无伤大雅的趣事讲讲,好似就能抚平泪意。 “法比乌斯药水……不是给龙族提供的么?” 希莱斯的声音奇怪地有些干涩,起初,阿隆索并未在意。 “谁告诉你只能龙族专用?改变里面的一剂药,人类一样可以使用。” 他转过头,与一对涌现复杂的双眸直直撞上。 大概希莱斯内心的情绪太过强烈,即便面上只显露冰山一角,却已然叫阿隆索细细捕捉到。 渐渐的,他收回痛苦,确认一般猛然凑近希莱斯。 他神情剧变,指着胸前吊坠,用病痛与苦药折磨的嗓子,沙哑地问道:“你认识它?” 旋即,阿隆索伸过能够活动的一只胳膊,不顾左边肩膀的疼痛,抓住希莱斯的手,轻而又轻地启唇。 “你认识她?” 希莱斯始终不作口头回应,保持沉默。 因为,他不能确定这是否合适——对于苦苦企盼家人归乡的父子俩,和义无反顾加入绿洲阵营,如今大放异彩的莫妮卡……不,应该叫莫娜了。 一方面,桑切雅家族的两位男性成员才是真正应该拥有知情权的人,他若不说,今后二人仍然会落入痛苦的深渊中; 另一方面,若他就此告知,爱女心切的基蒙领主会不会因逐年趋于频繁的战争,担心远在边境的女儿……从而动用力量,把莫娜强行带回桑栖崖? 不论往哪个角度上看,对于两边都会造成深刻的伤害。 二人彼此凝视许久,阿隆索抽回胳膊,选择妥协。 “她在虎头蜂骑士团,对不对?” 果然,博学多识有利无弊,轻易便能运用、分辨出掌握的信息。 “你只用回答我,她现在情况好不好?我可以向你发誓,目前不会告诉父亲,直到他能够尽量平静地对待此事。”阿隆索的语调细哑,堪称乞求。 希莱斯实在难以拒绝,头颅上下轻点。 他在心中道:她很好,很耀眼。身上镀着逐梦之人的光,救下万千战士的性命。成为一名优秀的龙骑,出色的医师。 他瞧见阿隆索嘴角抽搐,似乎想牵个释然的弧度。 可嘴角太沉了,沉到把眼泪也一并扯了下去。 泪珠一刻不停地滑落,年轻的领主之子恍若未觉。皱着脸,鼻子通红,跟“好看”一点都不沾边。 最终,他还是吞着泣音,轻轻地笑起来。 第98章心声 自狂沙出现后,基蒙领主派守卫队严加巡视主城。 由于狂沙和普通的外敌不同,他们缺乏经验——上到军备与城区规划,下到怎么跟狂沙对战,都需要进行一轮新的布局编排。 趁着灰影士兵养伤期间,阿隆索特地聘请希莱斯,协助卫兵队长规划相关事宜。 例如城区外围的一些薄弱地带,希莱斯需要进行实地考察。于是这些日子,他经常跟着卫兵队长四处跑。 是的,只有他一个人。 “大人,此处这样安排,您看如何……”卫兵长伸出手,四下指点比划。他每问一个问题,必须待希莱斯点头或提出意见过后,方才继续说下去。 无他,希莱斯年纪看着虽轻,但能力是货真价实的强——悉知怎么对付狂沙以外,一些行军布阵、城防建造的谋划,同样十分出色,往往可以给出令他惊叹不已的意见。 这也是卫兵长为何愿意听他差遣,二人互相学习的原因。 希莱斯在询问之下微微颔首,从一排守城军身前走过。 他鹰一般锐利的眸子一眯,守城军们不禁将胸膛挺得更高,生怕那位年轻将领看了不满意。 其实希莱斯只是觉得阳光刺眼,并没有故作威严。 近日,他倒是感受出了这些莫名的敬畏,偶然听到桑栖崖士兵们嘴里谈论自己如何态度严肃,令人生畏。 或许有一定的原因——塞伦不在身边。 短暂的分头行事也好,他们公事公办,并不是特别需要时时刻刻像沥青似的黏到一起。 可是,塞伦要一直呆在象牙堡。 一想起小少爷身边兴许会经常围绕莺莺燕燕……即便他相信对方的忠诚,也免不得心里不爽。 原以为眼不见为净,现在看来,是他自作自受:心头反而总是缠绕着一根沉重而酸涩的绳子,越是见不到人,绳子绞得越紧。 回到哨塔脚下的小木屋,卫兵长一见希莱斯突然眸光冷了下去,心头便咯噔一跳。 离开象牙堡的这一期间,他时不时就会察觉对方浑身气场老是突然改变。 尽管他晓得,龙骑主将从来不会随意把情绪施加到别人身上……到底还是低气压太冻人了,他实在受不住。 卫兵长动作麻利,清空桌面,把文牍整齐一铺,请希莱斯到对面入座。 二人就着城区外围的部署细细商议,直至天色渐暗,屋内点上蜡烛,议事告一段落。 卫兵长打个哈欠,暂且告退,出去解个方便。 希莱斯一人留于木屋,他缓慢舒展背脊,靠在椅背上。 傍晚的金辉已然退却,只剩温软的、微弱的光线打在背后。 他一手捏着羊皮纸,剑眉轻轻拧起,神情专注,仔细端详着纸上的内容。 烛光不打搅他,温驯地燃烧。 忽然,希莱斯一怔,像听到某个日思夜想的声音,一时分辨不出是想象还是真实。 【事情谈妥了。】 果真是塞伦的心声。 话中所提到的“事情”,正是塞伦留在象牙堡的原因。 因桑栖崖突现狂沙,混乱了几天之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加强防御工事;除此之外,卫兵队长专门遣人去搜寻狂沙的行踪,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 斥候传回消息,没有发现其他情况。 这本该是件喜讯,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来时不见影,去时不留痕迹。如同夏天打不掉的虫子:你不知道暗处究竟还藏匿着多少。 全城人都放心不下,万一狂沙再次出现,即便有准备去应对,但他们始终缺少真正可以有效打击狂沙的武器。 ——蕃石箭矢。 刚好,关乎蕃石箭矢,塞伦的家族有一支产业。他二人一合计,干脆顺手牵线搭桥,为德米特里公爵——塞伦的叔叔添一把助力。 【希莱斯?】塞伦见他许久不曾回应,试探地唤一声名字。 【办妥就好。】 他们最近忙着处理事情,每天用心声对话,谈的基本都是正事。现在一方闲下来,合该聊聊其他的。 那头沉默两秒,再开口时,问题问得令希莱斯一头雾水。 【西里尔在你旁边么?】 【他出屋休息了。】希莱斯唇角紧抿,不明白小少爷为什么先问的守卫队长。 他忍住心中不悦,仍是如实回答了:【我们在讨论关于城防部署的事宜。等下还要接着谈……】 【我在洗澡。】 塞伦突然打断,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更叫希莱斯疑惑不解了。 【我们九天没有见面了,希莱斯。床榻上,你的味道越来越淡。】 希莱斯第一时间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大概一直以来的习惯使然,不管位于营房、露宿还是前线,入眠的时候,他们几乎不曾离开过彼此。 因而一旦离开他的气味,塞伦就会睡不安稳。好在症状没有那么严重。 【包裹里有衣服……】 【没用。】 心声向来清晰,他却莫名感觉对方的声音很闷,像贴着水面嘟囔。 连日来的郁气一挥而空,其实希莱斯早就不生气了,他只是…… 【我只是很想你。】同一时间,塞伦启唇道。 书册从手边滑落,掉去桌面,轻轻发出“啪”地一声。 希莱斯单手抹了抹脸,虎口停在嘴巴的位置,盖住里面翘起的弧度。火光映照下,他眸里闪烁着温柔而愉悦的星光。 除了某些时候,塞伦很少这么直接地向他坦白心迹。 胸口不断充盈一种甜蜜、蓬松且暖和的东西,舒服得能令毛孔为之舒张。 然而下一刻,希莱斯又僵住身子。 【温泉还没用过,想你多久回来,帮你洗干净其他人难闻的味道,再好好染上我的气息。】 【浴池周围有许多植物,和你的气味很像。】 他听过无数遍这样的话。其实只要从塞伦嘴里说出来,不管是什么都能令他发自心底地产生满足。 但现在不是时候。 【忙完之后,我尽快回去陪你。你想要如何,我都由着你做。】希莱斯哄劝道。 似乎某句话取悦了龙族,传回的语调变得轻快。不过,那头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你的体温比我高一些,温泉也是这样微烫。每当走入这里,我就会想到你的手……唔。】 末尾,塞伦的气音微颤。 希莱斯眼里装满不可置信,耳根仿佛被烛火点燃。 这又是贵族的什么玩法?! 他脑海里充斥着其他声响,完全没意识到贵族并没有心声一回事。 【等等,塞伦……先停一停,好吗?】 【这里有很多人可以进出,还有一点事没谈完。塞伦,我等下就回卧室,到时候再……】 【……我听见西里尔的脚步声了。】 该死的。希莱斯头一回抱怨为什么心声直达脑海,不能像捂住耳朵一样选择性地关闭。他迅速收整姿势,尽量呈现一种正常的状态。 …… 卫兵队长提提裤腰,重新回到木屋。出去活动一圈,走一走吹吹风,精神头恢复不少。 一进门,他有些惊讶于屋里的光线——太过昏暗了。长此以往可不好,眼睛会看坏。 “你们龙骑更需要保护眼睛。”卫兵长一边提醒,一边将半个身子探到桌旁,连忙点灯盏, 光线倏地亮了一寸,火苗窜起的一刹那,卫兵长看见希莱斯的目光并不在跟前的纸张上。 一双平日里沉静凛然的灰眸,此刻犹如泛起微波的海面。 海面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平静,他克制着更深处的汹涌。 否则稍有不慎,浪潮便能掀起惊涛骇浪,将平静拍碎,泄露里面不可言喻的情感。 短短一瞬间,卫兵长琢磨不了太多,只觉得希莱斯面色古怪至极。 耳根和脖子跟手不是一个颜色,桌子底下还翘起一条腿。 半晌后,卫兵长坐回桌对面,讷讷地问:“想解手不?” 他思来想去,目前只能联想到这个情况,刚才自己也险些憋坏了。 “……” 希莱斯轻咳一声:“不用,无碍。先谈正事吧。” - 一只粗粝的手拆开信件,仔细阅览完内容后,纸张坠落,露出背后的火红络腮胡。 马可牵唇微笑,放下希莱斯寄来的喜报,随后捡起另一张羊皮纸。顷刻间,表情仿佛从暖春的湖畔,一脚坠入严冬的冰窟。 视线正扫到一半,房门兀地被敲响。他匆忙把它塞进其他纸张底下,开门迎接凯莫伦总司令。 马可简单交代近日处理的要务,凯莫伦听完汇报,没急着走。 后者接近桌边,有一瞬间歪了歪头,快速掠过纸张露出的一个角,瞟到被遮拦一半的词——融合派。 他仿若只是随意一瞥,极快地收回目光,转而投向马可的脸上。 “算算日子,希莱斯他们最近该抵达圣雷岛了。” 凯莫伦鼻翼翕动,嗅见屋里萦绕的热红酒香。 “尼古拉在阵营那边对接的日子也不短了,是该差不多回营帮你搭把手。” “我应付得了。”马可恍若未觉,不动声色地将纸张尖角塞回去,准备为对方斟一杯热酒。 灰影总司令摆手婉拒:“你真的忙得过来吗?” 室内因香料和酒香而暖和,但他话语中涵盖的意味,比石头更为坚硬、冰冷。 马可收敛神色,静默不语。 凯莫伦总司令在告诉他:我都知道。 “有些东西,我们不缺精力和能力去打探。”当总司令的声音再度响起,话音成了叹息,“可我们没法调查深究,其中牵扯的因素太多,不然时至今日,仍然杳无音信。不用我多说,你自然清楚这一点。” “如今灰影内乱,尚且可以处理,他们不敢太过嚣张。留给我们的时间却也不多了,必须尽可能摆平一切。” “属下明白。”马可沉重回应。 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如果选择继续调查,将来不论内外,需要花费的心思只多不少,总司令担心他应变不过来。 费劲千辛万苦,终于快要触碰到真相,没办法轻易放弃。 他不知道自己当下做出的决定,对于未来是否完全正确。 他只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