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希莱斯猝然打断。他面上的怒意完全压制不住,“不用再说下去了。” “抱歉,”芬顿肩膀抖了抖,他眼圈早已在叙述中完全泛红,“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很倒胃口。看啊,咱们的晚饭还没吃完。” “我不是指这个。” 纵使察觉态度生硬,希莱斯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立即缓和,任谁知晓这等令人发指的事情,都没法静下心来。 至于一面之词什么的——芬顿言语中或明显、或隐含的一切情绪,每个表情,无不实实在在地说明真实性。 那痛苦绝作不了假,他统统看在眼里。 “说这些事情,等同于揭你的血痂,然后再伸指头抠挖。我不会再质疑真实性,请你相信我。不用回忆它们了,好吗?” 希莱斯尽可能温和地说。 “谢谢你。”芬顿凝神望着他,泪水顷刻迷蒙他的视野。 “后来我观察到,越是抵抗,那群人越是兴奋。我试着装出软弱无能,唯唯诺诺的样子。一段时间后,这方法果真奏效,他们感觉无趣,便很少纠缠我了。” “你也确实是软弱无能。”塞伦终于启唇。 他无视希莱斯投注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半蹲地上的芬顿。 第9章引导 “我问你,身板这么弱,为什么还选择进入灰影?你总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必须得奔赴战场。按你目前的状况,明摆着就是去送死。”塞伦双手交叠前胸,问道。 “我……我想试试,能不能在集训中多少把身体状态扭转过来。即便最后被刷下去,或者争取做一名后勤杂役,也是万幸。” “还不肯说实话?”塞伦仿佛不胜其烦,用他那清亮的音色略微叱咄,“那不是我想听的,更非你真实所想。” 芬顿不知被受到惊吓,还是其他原因,泪珠顺着他的面颊急急滑落。他哽塞了一会儿,蠕动双唇。 “躲开他们。”他哑声说,“我想逃离曾经的环境,躲得远远的,再也见不到那群人。我是懦夫……” “然后发现噩梦追着你不放,打算故技重施,在军队里也摆副胆小软弱的样子,我说的对吗?” 点点头,芬顿噤若寒蝉。 “真蠢。”塞伦毫不留情地驳斥,“你都已经挣脱跳入新的环境,骑士团的天地总比救济院要广阔吧。” “依我看,你的一点头脑全用去对付自己身上,而不是把矛头对准敌人。为何不想着依靠新的秩序,去尽可能替自己争得应有的‘体面’呢?” 塞伦语速越说越快,口吻便愈加显得轻慢,好似憋了一肚子火气——尽管外表的傲岸被他维持得很好。 “难不成你已经打算这般苦熬,直到兵种再次分配?未免太天真了。告诉你,只要一天再忍耐,他们的嚣张气焰将变为天罗地网,你永远逃不出去……” “打住吧,塞伦蒂普提。”希莱斯厉声制止。 “无需用这样的语气训斥他,有话好好说。” “你在指责我的语气。”塞伦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讲的哪一句不是实话?……好啊,既然你也点头了,干嘛还得要求我和颜悦色!不如先治好他的眼泪,他掉一颗我无名火就腾烧一寸。” “抱歉,”芬顿竭力克制泪意,“但我并非故意哭,打心眼里我根本不想哭。” “无心之举,对么?所有事情全是无心无意——我受够你们了。” 塞伦晴空般的双目蕴满不快与烦躁。 正当此时,一位扎着墨黑小辫,葡萄紫眼眸的龙族忽然现身。 他表情凝滞,仿佛为自己突兀闯入如此氛围感到尴尬。 “来得正好,安德烈。我们走。”塞伦朝向他的扈从,最后留给希莱斯一个微妙的眼神,旋即转身离去。 “……” 空气沉寂半晌,希莱斯首先打破:“塞伦刚才口气不太好,你别介意。但我相信你能体会,他有切实地关心你,并给予建议。” “我知道的。”芬顿放下汤碗,用袖子狠擦眼睛,抹去眼泪,脸揩红一片。 “而且,关于建议方面,我和他想得一样。” 希莱斯掏出手帕递给对方,此外一句不提眼泪,这反倒令芬顿心中好受许多。 他正色道:“塞伦的意思是:如今你身处灰影,大可以在新的环境里想方设法使自己立足。拥有足够力量后,他们不敢再欺辱你,你照样有方法可以应付。” “可我一无所长。体力不行、力气不足,弓与剑十分陌生,更别提举盾啦……光凭盾就能把我压倒。”芬顿腔调捎着几分哭后的干涩,自嘲地说。 “想想其他方面?”希莱斯耐心引导。 他脑海浮现一道和蔼的女性身影,随即吸吸鼻子,低下头。 “是些对军队没用的:我会烧菜,认识一点字。撇去二者之外,没其他长处了。” “你识字?”希莱斯提高嗓音,他着实没想到,惊羡不已。 芬顿像只受惊的小鹿,猛不丁抬眼:“不是自谦,不用这样瞧着我。真的仅仅知道很少一部分。” “我就不认字。”希莱斯感叹,“多好啊,你有相当不错的本领。” 被弄得有些羞怯,芬顿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除却几名和蔼的长辈,他几乎从未感受过同龄人的称赞。 瞬息间,他又由天堂落入地底,嗫嚅道:“军队里的文官大人们无不非常优秀。我听说,尤其书记员,每天要写上一大沓卷轴,用于记录骑士团中的每一项事务和战况。” “我学的零星皮毛,根本没法企及。” “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希莱斯一改严肃,眼中一片和煦。 “什么?” “你将来的去处,以及立足的方向。” 嘴长了又合,芬顿神色仓皇,下意识想反驳;但仿佛有东西堵塞嗓眼,他憋得面红脖子粗。 旋即,那双深褐近黑的杏眼迅速蓄满泪光。 “我怎么配呢……”他呓语一般重复,“我不配……” 希莱斯将对方的反应悉数捕捉。他暗暗思索,直言说:“芬顿,去试试看吧。” “不管能不能成,咱们须要放手一搏。别急着否认你的优势,因为剩下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了。” 芬顿登时住口。他的表情漫上一丝迟疑,似乎在费劲地理解某些难题。反复咀嚼着答案,确认真实性。 “可以的,去试试。”希莱斯替他道出心中答案,并补充,“在此期间,你需要什么帮助,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定定注视希莱斯,须臾后,芬顿的泪水争相夺眶而出。 汹涌的情绪占据芬顿整个神思,他一边恐惧着激烈的异样,一边无法自拔地沉浸在如此奇妙的松快里。 “对不起,我又哭了。请你别讨厌,我现在,不,是从今往后,一点不想让你厌烦我。” 他哭得愈发凶,却依然紧咬嘴唇,克制声音。 希莱斯摇摇头,清楚对方正需要这样的眼泪,纾解以往压抑已久的心绪。 “一直都这样……真讨厌……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身体始终很奇怪。它……呜呜……它每每当我激动,包括生气时候,就会让我掉泪。” “再怎么维持生气,而且也不认为委屈……像现在,我其实特别高兴,甚至兴奋……好吧,它不属于那一类。总之,我一激动特别容易哭泣,然后被他们喊‘泪壶’……” “没关系,我理解你。人的身体往往十分奇怪,不同人有着不一样的怪异法。”希莱斯微微笑着,并非嘲笑,而是由衷地为对方开心。 能坦然承认、解释一些情况,表示芬顿对逐渐他敞开心扉。情况开始有所好转,他清晰地可以看见。 他揽过芬顿的身子,让对方靠在自己肩上。左肩外衫的布料被洇湿一小块,温度透进内衫,传递给皮肤。 希莱斯任凭芬顿小声啜泣,渐渐的,他视线放空。 曾经某个小家伙也挺爱哭——无数次靠在他的肩头,从呱呱坠地的婴孩,长成会整日喊“哥哥”的跟屁虫。 一瘪嘴,便只要他哄。 泪水忽而滚烫,又变得微凉。 - 近百日的时间悄然溜入每一位新兵的头发里,随着流逝一寸寸长出来。 大家终于能看清彼此头发长什么颜色。 当然,有所变化的不仅是发型,还有三月集训的训练成果。 分配再一次打乱牌序,这回洗牌,将每一位新兵的去处安排妥当,兵种就此定下。很可能伴随至退役,或者战死。 希莱斯所在的龙骑预备队也有着不小的变化——今日,他们要分配搭档了。 第10章搭档 “分配搭档”这一消息钻进人类耳朵里,无异于告诉他们:你可以骑着龙,飞上天空了! 人类龙骑新兵蠢蠢欲动,憋着一股兴奋劲,酝酿发酵三四天; 清晨的日光刚刚铺盖大地,坛子开盖——例行的负重奔跑结束,这种望眼欲穿的迫切便无一例外挂上所有人的嘴角。 “相信在过去九十多天的相处,你们心中已经多少有了合适的搭档人选。” 马可教官漂亮的络腮胡随着他说话时努动,红发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他说时微微带笑,威严中不失随和。 “待会儿我将让你们自己去寻找心目中的人选——注意,选择之后,你们仅有一次后悔的机会。”马可教官逐渐整肃面容。 “这并不代表你们不需要慎重考虑。毕竟日常相处还算融洽,不意味着彼此战斗时拥有配合能力。” 龙骑们纷纷面露思索。 “作为今后战斗几乎一体的搭档,如何配合?答案是训练与生活必须密不可分——也就是锻炼默契。默契非一日之功,得在漫长的共处和交流中培养。” “做好心理准备,小子们!”马可教官拔高嗓门,“现在,选择你今后相须而行的战友,我们的专项训练将正式开启!” 而在队伍变得散乱之际,马可教官忽然走向队伍一头。 “希莱斯,”他唤道,“你和塞伦组队吧。” 被点名的二人皆是一愣。 “大人,难道不是自己选择吗?”塞伦问。 希莱斯转头看向塞伦,对方隐秘的不情愿藏在眉间。 “没错,可我觉得你们俩比较合适。平时训练没少凑在一起,相性不错,不是么?还是说,你们有其他选择了?” 末尾那句话,委实问倒了俩人。 先前马可教官的告诫,对二人的触动不是很大。 原因他们不清楚,仿佛掉入海底,听得见水声,但捞不到实体。 而现下,马可教官替他们把原因从海底捞了出来。 ——实在没什么其他选项,他们二人搭档,似乎的确为最优选。 “是,大人。”塞伦声音放得更轻,捉摸不透是何种心情。 在此之前,希莱斯对搭档持无所谓的心态,甚至比较乐观,觉得可以在今后成为真正的友人。 但事到如今,他反而有点忐忑起来了。 上次因芬顿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他和塞伦的关系就没一刻好好修复过。始终不好不坏,还频繁闹出些小尴尬。 比如某日夜晚,希莱斯躺在床铺昏昏欲睡。刚要彻底陷入沉睡,迷迷糊糊间,他透着窗边倾泻的一点月光,从眼缝里瞟见一个锃光瓦亮的东西。 努力睁大眼一看,一颗头探出上铺。那头慢慢地移动,伸去半截身子,半长的银白头发垂落在扶梯的位置。
和蓝眼睛一样,泛着幽幽的光。 希莱斯当即吓得一声低喝,把屋里部分人吵醒,吉罗德就是其中之一。 吉罗德拿这事笑了他整整一周,给后者窘得不行。 另外那颗头的主人——塞伦,同样因突然一喝受到惊吓,转身时没踩稳梯子,摔了个够呛。 之后几天走路都有点别扭,自然也没给希莱斯好脸色。 逮着剑术课对练,把亏吃回来。 小事故层出不穷,希莱斯便在剑术训练上吃尽苦头。不过相对的,他的剑术受塞伦“指点”,进步可谓突飞猛进。 或许正是这一点,才让马可教官误会他俩相性好吧。 希莱斯说不上什么感受,看塞伦站自己身边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他心中也不是滋味。 搭档选择完毕,马可教官事先差人抬来的几项东西随之到场。 另一位龙族教官尼古拉在众所瞩目下化为金色巨龙。他半趴伏地面,两翼故意摊开,平铺。 新兵们这才看见,金龙的龙背上有何种东西。 龙颈部上方的尖刺,由头顶往下,逐渐变短。而颈部与背部的交接处,恰巧凸显一块山脊似的脊骨。 脊骨被状似马鞍的坐具,包裹皮革,两边有着数根绑带。 “缝在皮里?”一个新兵喃喃说。 “是的,这些器具直接嵌入龙族的皮肤上。”尼古拉教官回答。 “不会疼吗?” “成年龙族的正常站立高达二十英尺左右,可想皮肤也是会变厚的。何况,他们构造本就与人类天差地别。” 马可教官一边讲解着,一边派人分发人类龙骑的护具装备。 “他们长着极硬的鳞甲,一半显露,一半长在皮肤底下;皮肤又是极厚的。坐具钉入的正是鳞甲,不会疼。” “所有龙族的坐具,前天已经嵌入完成。”尼古拉教官懒懒趴在地上,补充说。 一名人类新兵好奇地摸了摸龙族搭档的后背:“咋这会儿看不到还摸不着呢?” 旁边的人类立刻把他胳膊薅回来,顺便赏后脑勺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