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室门口,希莱斯和塞伦二人等待守卫士兵开启门锁。 马可教官亲自目送二人入内。木门关闭前,他扔下一句“好好反思”,然后转身离去。 眼前一片灰暗,希莱斯十分无奈。 事情还得从竞赛当日讲起。 就在制胜一箭刚刚射出去,与此同时,多米尼克的箭矢也直朝他的身躯飞来。 蕃石箭矢的尖头比普通银铸的要脆,毕竟使用对象不在人类和龙族身上。 为了空中作战,蕃石还特意削减一部分硬度;免得龙族体型大,容易被射伤。 结果令龙族满意,他们几乎毫发无损。 人类没鳞甲,唯独轻质防具护身,被流矢误伤的几率大大增加……虽然伤势不重。 彼时形势迫在眉睫,想把握机会,摧毁多米尼克一队的吊坠,必须放手一搏。 希莱斯便顾不得闪躲,满弓拉弦。 瞬息之间,他眼睁睁瞧着对面的蕃石箭簇撞去他的右臂。 幸好只是撞到大臂,尖端没有刺透锁子甲与板甲。 不过因距离近、速度快,带来的冲击力如同一根细铁杵猛烈撞击大臂。 马可教官定然目睹了这一幕,下场后,立即带着他前往医室。 “没伤及骨头。小子,你很幸运。”威克利夫学士观察一阵伤处,说道。 “至少需要二十一天才能恢复。”他最后补充。 留下仆从照料,大学士拖着慢悠悠的步子,离开医室,回去守着藏书室。 希莱斯的右臂已经肿胀得像刚出炉的面包。 左手拽着衣袖,他有些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去看马可教官作何反应。 “先养伤。”马可教官的嗓音很低,“晚上我会找你谈话。” 明明听不出什么情绪,希莱斯依旧莫名觉得心慌,大难临头似的。 他的预感没错。 芬顿一有时间就往他这儿跑,急得团团转;无微不至地照顾,比他一个伤者都紧张。 多米尼克也没去参加食堂小宴会,专程打听他在哪儿,前来关心和道歉。 本非多米尼克的过错,自然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空旷的医室里,他们三人聊着天,不时回荡笑声。 这份其乐融融被马可教官打断。 他让芬顿二人离开,搬来一张木椅,坐在床榻对面。 “今天飞行对峙,你和塞伦的表现很优秀。” 马可教官顿了顿:“同时令我非常失望。” “知道为什么吗?”他的视线钉在希莱斯面颊上。 “……看来你心里清楚。既然明知,为何故犯?” 不知该怎样开口,希莱斯没法解释,索性保持沉默,做好接受批评的准备。 “今日你们的竞赛只是儿戏。低阶狂沙没意识,但不代表高智狂沙没脑子。后面那批怪物有着智慧,能领兵作战,会偷我们的战术。” “将来去战场,你要和这群东西交战。希莱斯,你明白吗?这表明你的技巧和战斗能力仅仅为次要,拿来对付只顾着砍人射箭、而且不彻底致死就会‘复活’的低阶狂沙。” 马可教官的声音越压越沉,腰也跟着躬下去。 他双手交叉,胳膊肘放在膝盖,以充满压迫感的姿态训话。 “为何我们打了几年仗,消耗如此之多的人力物力,反倒被逼得节节败退?” “正是因为狂沙能把死人变成自己人,我们相当于它们充盈的兵器库。倘使高智狂沙斩杀不掉,那么白白断送生命的人将无穷无尽! “都是有智慧的动物,我们想得到和龙协同作战,难道它们意识不了么?” 说着,马可教官站起身,逼近希莱斯床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红发比烛光炫目,神情比夜色凝重。 “我们与它们终究有所不同。战死的龙族被它们变为狂沙,或许有简单如犬的头脑……总归不似活物,达不到真龙族的心智与灵性。” “两个能达到心有灵犀、如弓与箭般协作的种族,总比单只脑子跳动的东西可靠。” “现在告诉我,制胜的关键是什么?” “是……配合。”希莱斯微扬下巴,灰目愣愣地盯着对方,轻轻呢喃。 - 落锁声轻轻传来,希莱斯的视野被黑暗侵占。 他右臂无法动弹,只得靠左手一点点扶着墙壁,在黑暗中摸索。 希莱斯感觉没走几步,就摸到门对面的墙壁了。 头顶上方射进一缕光束,那是屋内唯一的光亮。 塞伦始终一语不发,来时的路上也不曾开口。 背脊紧贴着墙壁缓缓滑下,希莱斯坐去地面。 一扇巴掌大的小窗、一间逼仄沉闷的房屋、两个静默的人……犹如深渊里的两株草,全靠那束日光养活。 明亮当中,尘灰在半空飘扬轻舞。细细的、轻缓的。 注视不知多久,似乎不过半晌,又像过去很长时间。 希莱斯喉结轻轻滚动,他有些口渴。两碗水放在门脚下,而塞伦与他遥遥坐着,恰好位于水边。 他慢腾腾起身挪向门口,虽看不清神情,但能听见塞伦极轻的呼吸声。 试探地摸索好一阵,终于找到碗。蹲下身,希莱斯刚刚抬起碗,身子忽然晃动。伴随吸气声,水洒了一地。 还泼去某个人身上。 第15章禁闭室 “抱歉。”希莱斯忍着痛楚说。 方才没站稳,他下意识用右臂支撑地面,又牵动伤处。 “你一直这么笨手笨脚?”塞伦明澈的嗓音响起。 “昨天竞赛,我看你射够两只兔子已经达到极限了。飞行对峙逞什么强?空中是我们龙族的地盘。” 塞伦突然开腔,嘴里仿佛含着炸药桶,没一句不在挖苦希莱斯。 “十个当中六个被我击败,掂量掂量实力,我一个人就可以对付他们……” “……” 希莱斯保持沉默,听着塞伦滔滔不绝的指责。 他将泼得只剩碗底的一层水一口饮尽。 在塞伦不见回应,稍作停顿的间隙,他道:“没我那支箭,咱们没法赢。” “你很想获得胜利,塞伦。从你的只言片语,从你的平日表现。剑术课暂且不不提,涉及比武,你的眼睛就会熠熠闪光,像闻到鱼腥的猫。” 希莱斯继续哑声说:“只是相比吉罗德,没有那么狂热罢了。” “不要拿我一个人做理由,想赢的难道只有我?”塞伦没有否认,而是直接反问。 “没错,我希望赢得胜利。天空飞行时的声音很小,我听不清晰,所以赛前屡次想找你商议方法。” “你有一回搭理过我么?”希莱斯搁下碗,背靠木门。 “虽然不理解你为何不愿与我商量,不过,塞伦,如果事先能好好沟通,我们会赢得更加顺利。” 塞伦霍地起身,他的蓝眸正好显现光下,耀眼而闪亮……盈满怒火,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其他神色。 “搞出满身伤的是你还是我?你真当我们是搭档了?”气急上头,他低吼道。 空气就此凝滞,尘灰下落的速度尤为徐缓,好似生怕惊动二人。 …… 不知谁先动的手,即便临到事后,谁都记不起来,没法深究了。 二人扭打一团,你一拳、我一拳地来回揍着。室内空空如也,拳风扰乱一切,充斥这方寸空间。 俩人的搏斗愈发激烈,一会儿摁墙上,一会儿倒地上。 动静可谓不小,守卫就在门边,却一刻不曾制止。 体力耗得差不多,加上早上没进食,再想继续玩命互殴,也有心无力。 浓重的鼻息回荡紧闭室,塞伦跌坐着,鼻端血如泉涌。 而希莱斯伏卧着,腹部遭到重击,倒地不起。他下颌又凉又痛,打斗时候被对方上嘴咬,估计破皮了。 到底是龙族,他想。体质真强悍,打对方跟打铜墙铁壁似的。 特别那皮肤,平时不见得有多奇怪,瞅着还吹弹可破。 结果拳头一挨上去,指关节好比鸡蛋碰石头。 希莱斯自下而上望着对方一团黑的影子,心想:这家伙莫非脸上焊的金属,不用时软乎,一用劲就变成铁。 怪不得初见塞伦那会儿,无意击中对方裆部,尼古拉教官反应那么平淡。 情绪得以发泄,泄愤够了,屋内再度陷入沉默。 塞伦忽然出言:“希莱斯·怀德。” 此时他身处暗处,面容不甚明晰。气息略带紊乱,口吻无比严肃。 “哪怕你这辈子只说一句真话——如实回答我,谁派你来的?” 希莱斯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什么意思……你怀疑我,但你怀疑什么?” 他的衣领被猛然揪住,半个身子从地面拽起来,塞伦一块红一块肿的面庞近在咫尺。 希莱斯毫无怯意,反而生出些怨气。 “不如你先给我解释,竞赛前半个月左右,你的扈从安德烈一直阴魂不散地盯着我,我自然知道是你指派的……” “我很困扰,塞伦。你对我产生任何疑虑,为何不直接来问我?若说通敌倒能理解,可我通谁去,狂沙吗?” 俩人无声对视片刻,塞伦松开希莱斯的领子,后者的身体缓缓被放去地面。 塞伦坐回门边,单膝蜷曲着。他把后脑勺抵去冰冷的石墙,仰天望着天花板,似要看穿个洞。 “你养了一只鸟?”他问。 希莱斯怔愣一瞬。 “是的,黑面包是小鹰。” “什么时候养的?” 已顾不上计较这是否为盘问,比起默不作声,他更希望能和塞伦讲两句话。 “我从绿盐城来到圣雷到的半路碰见它。那时的黑面包不慎落入陷阱,而陷阱正是我造的。 “当时已经捕获其他猎物,不缺它,所以想着给它疗伤,放生算了。小家伙以为我是它救命恩人,天天粘着我。” 说起熟悉的“朋友”,希莱斯不由得话多起来。 “某天给他翅膀上草药,我告诉他,伤好就赶快离开,别碰上猎人……尤其我这样的人,遭遇的不幸只会更多。” 塞伦侧过头,定定将希莱斯此刻的神情收入眼底。 “除此之外,还告诉它陷阱由我制造一事。伤口没包扎好,黑面包飞走了。……很神奇,我能感受到它能听懂,而且离去时非常气愤。” “原以为它会就此离去,结果没两天,发现它在偷偷跟踪我。”
希莱斯重现淡淡的笑容,柔和而温煦。 “头两天,黑面包一直和我闹别扭。给虫子不吃、喂果子也不理。我想和它重归于好,于是孜孜不倦向它投喂食物,下雨天把它塞进我的斗篷下面。” “它并非宠物,而是我的朋友。黑面包有着自己的生活……就是比较粘人。” 塞伦静静聆听,换做以前,他肯定会嘲弄一声“幼稚的童话故事”。 他也以为自己会这样说,眼下凝视希莱斯的侧脸,他讲不出口。 “你为什么进入罪犯之岛?”塞伦接着询问,“还选择了灰影。” “我……有罪。”希莱斯答。 顶着对方探究与怀疑的眼神,他牵动唇瓣:“信不信由你,我句句属实。至于进灰影……” 希莱斯的左手缓缓摸向衣角,那里好似装着什么东西,他顿然捏紧。 “为了实现我弟弟的愿望,替他成为龙骑士。” 缄默两秒,希莱斯不想就此说下去,把话头抛给塞伦。 “你呢?你的理由是什么。” “……”塞伦收回视线。 俩人的情绪丝丝缕缕融化,与昏暗融合,沉重得难以呼吸。 “我身为龙族贵族。加入灰影并非自愿,只是无路可去。”塞伦开口,“总之,身上没孽债。” “这可不一定。刚登岛那天,我曾闻船夫讲过:踏上圣雷岛土地的人,多多少少都身负罪业,即使降落在亲人头上。” 说话时,希莱斯语气轻松,略带调侃。 没料想塞伦脸色突变,触到某根神经般反应激烈:“连你自己也不相信,说这话作甚?” 希莱斯微诧:“莫非果真如此?你的家人……” 他及时打住,不再继续挑明。 人人皆有秘密,时机未到,与其晾阳光底下,不如留存阴暗潮湿的心底一角。 方才塞伦明确了他的贵族身份。养尊处优,但能打——一定受过良好的培养。 联想塞伦日常的贵族派头,希莱斯记起一件事。 军中一些看不惯塞伦作风的人,给他起绰号为“娇花”——带有明显侮辱性称呼。说他长着副女人相,连带相貌一并嘲笑。 一激动便容易落泪的芬顿,被人喊“泪壶”; 因民族习俗而被奚落的吉罗德,被人唤“赤脚佬”; 左眼有疾,佩戴眼罩避光的多米尼克,被人叫“独眼龙”…… 希莱斯始终无法适应互起蔑称的氛围,兴许是没被长久熏染的缘故。 花几个深夜独自思考过这个现象,现今多少能够理解。 他认为:首先,随意起绰号,本质是种不尊重他人的行为。 特别里面潜藏着攻击性,多多少少会给别人造成伤害。 结合军中氛围和室友吉罗德描述的救济院情形,此类不善举措的含义里,多了一种东西。 独自思索时,希莱斯想破脑袋都不能摸透究竟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明白,救济院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外界刺激中。外人的眼光、父母的罪名、家庭的不幸……最后一点他倒感同身受。 凡此种种的尖刀利刃对向他们,救济院成了蚌壳。他们窝睡蚌肉,却坐立难安,因为蚌壳不能完全阻隔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