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信任 莫妮卡接过对方的口罩,饶有兴趣地打量。 “一块布兜住下巴和鼻子,角落打四个孔,串进细线挂耳朵……真方便,谁教你的?” 她话里还有其他含义——她们围着的布巾,是从“蝉翼”获取的灵感。既然“蝉翼”能挡沙子,用块布,是否也能阻挡一些灰尘?并且某些治疗进行的时候,免得脓血喷到脸上。 “如果只说这形状的话,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路易斯取回口罩,手指摩挲两根细绳,眼神渐渐软和,盈着怀念。 “从跟师父见面起,每逢给人治病,便一直用针脚严密的布包裹口鼻。他说,有些气息会融进空气里,它们用肉眼看不见,但长久地飘浮着,每个人都吸了进去,病气就会过渡到其他人身上。” 奇怪的说法,莫妮卡不大理解。她刚想表示这些言论没有根据,猛然想起什么。 冬天容易犯热病,很多士兵同处一间屋檐下,没有任何用于阻隔的东西;还因为怕冷不愿开窗,屋子闷着一大堆热病病人。 慢慢地,一部分本身只是受了外伤,其他状况良好的伤兵,没过几天也跟着患上热病,又是发热又是咳嗽流鼻涕的。 原先没有布巾,她们也会患病。 不少虎头蜂医疗兵就是这么染上病,最后没能撑过冬天:有些高烧烧坏脑子;有些落下病根;有些不治而亡…… 布巾的出现,虽然不能说完全避免,但似乎染病的医疗兵真的少了一些。 思及此,莫妮卡环顾四周。这间医室十分宽敞,与几个要塞堡垒的医室差不多大了。 而且,甚至比他们的还要更加“豪华漂亮”。 左边隔间病房连成排,与右边整齐排放的病床相对。 它们令空间一下子变得拥挤了点,不过中间的过道丝毫不妨碍伤员、医师和杂役行走。 “那些隔间也是你的主意?” 得到路易斯的肯定回复,莫妮卡一双翠绿眼睛瞪得像圆乎乎的馅饼。她对这位少年医师着实有些刮目相看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医室安排得井井头条,如此干净整洁、规整之余,还能想出将重伤者单独安排进房间治疗观察…… 一个不满十九岁的龙骑主将——尽管为暂且代理——亲自应对并捉拿高智狂沙; 一个刚刚跨过十七岁成年门槛,前几天才过了生辰日的医师,现如今作为金金沉堡整个医疗的支柱。 还都是灰影骑士团的人。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莫妮卡深受震撼。 她还在恍惚,便被路易斯的连连呼唤叫回神。 “娑草盐水怎么调配?我看你们用来清洗伤口,这和热酒有什么区别?”路易斯伸出指头,作势要往碗沿抹一点药汁来尝尝。 莫妮卡一扯手臂,路易斯扑了个空。 “差别可大了去了,热酒太刺激,有时候反而不适合直接淋去伤口;娑草盐水比较温和,进行切除感染的烂肉什么的,直接用也无妨,而且有很好地清洁效用。”莫妮卡解释。 “至于调配,其实很简单,三匙娑草汁,半匙盐,盐必须是细盐。具体的我会教你,或者写下配方,之后可以随时调配。” 她看着少年越听越严肃,到最后板着一张脸,似乎沉浸在思考中。 片刻后,路易斯突然道:“娑草从哪儿搞?” 莫妮卡先是下意识张口,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但她还是反应过来了。 “娑草在民间使用没那么广泛,不过找阵营特别申请,一定能发配到手中。” 路易斯没有捕捉到对方那一抹奇怪的变化,他眼疾手快,趁莫妮卡不注意,食指迅速沾取碗沿一点药汁,然后放进嘴里。 恶心和苦涩的气息在舌尖蔓延,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味道。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他眼都不眨一下,心中喃喃。 “只要感染的位置得以控制,相比烈酒用处更多、效果更佳,那么伤者也不容易死亡……” 路易斯快速地自言自语,字词仿佛在唇舌间碾碎,一部分吐字不甚清晰,显得断断续续而又黏黏糊糊。 配合路易斯那沉浸思绪的面容,莫妮卡当真有一瞬间感受到这家伙身上的一丝癫狂。 “借我一用。”他抢过娑草盐水碗,端着就跑。 莫妮卡不知他要干什么去,还没反应过来,人一溜烟跑远了。 “‘恶魔’平时就这样,见到什么好东西,或者想出什么新点子,魇住似的疯疯癫癫。”一名伤兵笑呵呵地说,“一有机会,就抓着我们试哩!”
莫妮卡正欲蹙眉,便听伤兵继续补充。 “不过,路易斯大人会先往自己身上试,确定安全有效才给咱们用……唉,他身板弱得跟朽木板似的,但身上大大小小伤痕不比咱们少。多危险啊!希莱斯大人每次都劝,他嘴上答应,背地里照样偷摸对自己动手。” “咱怕他,可也心疼他……” 伤兵似乎想靠说话来转移注意力,他的手臂被木板固定,拴在脖子和胸前动弹不得——这个恢复断骨的方法,也是路易斯琢磨出的。 伤兵絮絮叨叨路易斯的各种事迹,包括被希莱斯从战场上救下,带回灰影骑士团的事情。 莫妮卡安静聆听,布巾底下的唇角轻轻牵起。 真是个奇怪的骑士团。 不过嘛,她就佩服这样的一群人。 为了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与事业,愿意献出所有热忱和燃烧生命。 这也是她不远万里,决心加入绿洲的原因。 - 天花板已经看腻了,塞伦闭着眼,都能想出木板的纹路是何种走向。 但他不敢闭眼,一合上眼帘,脑海里全是希莱斯的模样。 即便心口泛着齁死人的甜,可他依然会生气。 他曾经见过不少贵族少爷和小姐们互相看上眼,想尽办法躲避旁人,找个安全的地儿黏在一起——当然,那是他们自以为的“安全”。 那种黏糊劲儿,他当初见了不屑一顾,觉得尽在浪费时间。 塞伦的蓝眸倒映天花板,唇角绷得很紧。若能回到过去,他会好好教训自己一顿。 现在,反倒是塞伦宁肯希莱斯多浪费他的休息时间。 好想他。 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该死的,连亲吻都没法好好进行。平时勉强浅尝辄止,不知希莱斯如何,反正他憋得难受。 一直由希莱斯俯身靠近他,他同样按捺不住主动,至少不是平躺。龙形时,希莱斯那么小,可以轻松靠身体和尾巴蜷在身下。 如今维持人形,他也要这么做。 他去哪儿了?不是拿个信件吗,怎么还不回来? 塞伦的尾巴从床脚漏出去,来回轻扫地面,摆动的弧度透着一股隐隐烦躁。 龙角会戳穿床头,目前没法变出来。希莱斯只摸过一回,虽然当时他们还没发展到现在这样。 不争气。塞伦再次唾骂当初的自己。 脑海却擅自行动,不可抑止地想起希莱斯摸到触角的感受。 …… 希莱斯一推开门,便撞见脸颊升起诡异红晕、耳朵泛红,光线照射下晶莹剔透的塞伦。 床脚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瞬间钻回被褥里。 “发热了?”他紧张走过去,额头抵着额头试温度。温度正常,他放下心,对上一双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蓝眸。 希莱斯掉入一片澄澈的天空中,因而没能及时发现,一道影子正向手腕袭来。 他手腕一凉,龙鳞的凉意节节攀上手臂。塞伦尾巴向前一扯,希莱斯重心不稳,忽然压向前。 尾巴拽住了他,而塞伦微微仰头,薄唇捉住了他的唇瓣。 俩人互表心迹不久,正是一个吻便能牵动全身的时候。呼吸逐渐紊乱,塞伦绷着线条漂亮的下颌,一点点,将吻从唇瓣转到唇角。 希莱斯唇角略痛,他不知道,塞伦其实已经将全部气恼发泄于此。 再多的,只能化为吮吻了。 凌乱而甜蜜的痕迹,一直延续到下颌角。希莱斯深深呼吸,那点零星的湿意叫他肩膀与心神一同震颤。 他缓慢推开塞伦,费尽全部理智压抑冲动。 二人皆意犹未尽,他们尤为珍惜这样的机会。 毕竟,希莱斯最近必须忙于处理事务,其实并没有多少闲暇时间供他俩相见。 塞伦气的正是这个。他不想无理取闹,但不得不承认,随着关系的确定,他的自私日益加深、作祟。 想要希莱斯多分点心神在他身上,想要对方别跟那么多人接触。 塞伦知道,再怎么样,他都不会以自己的要求限制希莱斯。 可不妨碍心里不爽。 希莱斯没管塞伦突然臭下来的脸,小少爷也不是一时半会儿阴晴不定了。 重要的是,他知道该怎样哄好塞伦,安抚对方缺失安全感的心。 “林务官方才找上我,汇报近期昼盲森林的情况。”希莱斯向塞伦说明,“他们在东边发现荒草烧焦的痕迹,许多土地都被焚烧毁了。” 手腕缠绕的尾巴总算松开一点,希莱斯拇指轻轻抚摸尾尖,像把玩爱不释手的物件。 “面积大不大?” “还好,因为只是雷电击中树木,火势蔓延比较慢。” 天气愈发炎热干燥,莫说林务员,巡查兵们在外露宿,照样须要谨慎用火。 “还有一件事。”希莱斯往书册里抽出一封信。 “你的侍从安德烈,要我把信交到你手里。” 希莱斯递出去时,特意补充道:“我没拆开。” 他其实有些不明白安德雷什么意思,直接交给塞伦不就好了吗,为什么专门托他转交? 那是主仆二人之间一直严防死守的秘密。 “我吩咐他的。”塞伦接过信,直接拆开。 “……什么?” 塞伦抽出信纸,当面展开。希莱斯只要稍一垂眸,很轻易地就能看清所有字迹。 随后,他将蓝眸挪向自己,眼里充满笃定与……信任。 他听塞伦轻轻启唇,说道。 “我想和你一起看——从今往后。” 第84章契合 窗边渗进马油的气味,烟尘若隐若现;混杂医室充斥的排泄物、呕吐物、血腥味和最为浓重的药味——当香味渗进臭气,胃部的绞动可就难耐得多,不知该饿还是该吐。 希莱斯没被这样厚重复杂的气息所影响,他满心都是塞伦方才讲述的过往。 帕特里克家中长子,因裹挟进一场刺杀王公案,被捕入狱。 一夜变了天。 帕特里克家族不仅失去第一继承人,为了保住长子,塞伦的父母与被刺杀的大公签下一系列协议,而这些所谓的协议,也只不过为家族单方面转手许多产业和矿脉。 偌大一个富可敌国、靠着武器制造和矿脉打下丰厚家底与地位的家族,短短一年里,几乎被耗损一空。 曾经相谈甚欢的贵族们一改嘴脸,撕下面具,露出豺狼虎豹的真面貌。 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最令希莱斯心疼的,是原本浸泡在宠爱之中长大的塞伦——忽然被抽干了蜜水,呼吸真实而令人作呕的空气。 亲手抽干水的人,偏偏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他们用一年时间教会我:什么是假仁假意,什么是虚与委蛇,什么是同室操戈……尤其我的三哥,他用行动与伤害亲自教授我这些‘现实’。” 塞伦口吻平静,但他低下眼眸的那一刻,还是让希莱斯捕捉到了恨意。 “虽然这么说很不妥当,”他缓了缓,抬起眼,望向希莱斯的眼神含满讽刺,“贵族,其实最善于巧言令色,惺惺作态的一群人。” 塞伦自此醒悟。他改变不了困境,于是只得在这样的环境中,眼睁睁看着家族被怎样蚕食,而兄姐如何相残。 刚认识那会儿,希莱斯便已经发现,对方看待一些问题的态度虽然辛辣,可仔细一想,它们实际上处处透着悲观消极。 以及思考、判断的角度尖锐非常。心脏里像长了片荆棘,有时浑身带刺。 加上性子带点儿烈性与傲骨,很难叫人产生好的感观。 如今看来,事出有因,这是塞伦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 一方面,荆棘能回击他人,保护自己;然而另一面,尖刺依然会扎入肉中,心脏千疮百孔,难以愈合。 希莱斯握紧那条滑腻冰凉的尾巴,鳞片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软,躺在掌心当中温软又乖巧。 该怎样使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造成如此大的转变? 性格含有攻击性、安全感缺失、不愿意轻易托付信任……种种迹象,反而愈发说明了塞伦曾经承受过怎样的痛苦,凝结为坑坑洼洼的伤疤。 “我很感激德米特里叔叔,这些年,他一直帮助帕特里克家族良多。父母将我送出领地后,辗转民间没多久,叔叔用‘男孩儿该去磨炼的地方’来搪塞我,把我派到灰影骑士团。” 塞伦续道:“他的决定十分正确。我在骑士团的生活,远比家道中落后的过去几年,要开心快乐得多。至于过程中的辛苦,在转变心态上,根本不值一提。” 大难面前,没时间去整日怨天尤人。狂沙和家族同样重要,仅仅是大家与小家的区别。 他时常幻想,倘若没有进入灰影,恐怕自己现如今会变成一个尤为愤世嫉俗、沉浸仇恨之中的人。 灰影骑士团的经历,给予他一场精神上的洗礼。 当然,眼前将用余生来珍视守护的搭档,也是填平疗愈创伤的良药。 于是,塞伦选择向希莱斯坦白。告知自己的身世,还有现在所做的事情。从今往后,再没有秘密瞒着对方了。 希莱斯心头酸软。 他仿佛看见一头银龙踩在宝石海洋之上,从无数金银财宝中,翻出藏匿最深处、最宝贵的东西。 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巨龙小心翼翼地叼起心脏,放到他脚边。蓝色的兽瞳波光流转,以眼神恳求:心脏交付给他了,请好好爱惜。 “所以,金沉湾的武器供给始终充足,也是你和公爵大人争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