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光线浑如一张血盆大口,把四周吞得只剩声音。 身后传出动静,窸窸窣窣的,好像真有什么东西踩着腐叶和烂泥,向他一刻不停地追逐。 “唰——唰——” 原以为只是自己吓唬自己,但当他越快,后方那动静便也追得越紧,拨开草丛和灌木的动作粗暴而快速。 士兵的心脏已经挤到嗓子眼,脑袋一片空白。性命攸关,只顾得了拼命地跑;也忘记如果此时撩一嗓子,说不定附近可能有人,能听到他的呼救,以及狂沙的到来…… 快了,快到营地了!下坡冲刺的速度很快,他两条腿几近在打着旋。他听见背后的跑动声,没有动物的低吼和喘息,静悄悄、不知疲倦地跑着,唯有步伐一点点接近后脑勺。 “扑通!” 士兵脚下一滑,只觉天旋地转,下巴磕到泥泞微湿的地面。 他的泪水几乎一瞬间涌出眼眶,包含着惊吓、恐惧和绝望。 完了,营地……狂沙……敌人偷袭…… “啊——!!!” 林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惊得鸟儿从树冠中飞出。很快,声音被风卷干净,无影无踪。 - “敌袭!!!” “呜——” 战号发出低沉的长鸣,令心尖不由得随号角声发颤。 天空掠过数道飞影,与地面众多策马疾驰的人奔往同一个方向:昼盲森林。 傍晚已至,今日的天空格外猩红。黑幕蚕食大片天穹,剩下的另一半,云絮被撕得粉碎,沾染上火与血的颜色。 银白巨龙带头飞行,龙骑们首先赶往昼盲森林边缘。昏黄的光线下,底下尽是绿植组成的海洋;而龙族体型过于庞大,不便直接进入森林,只得选择在外围降落。 尚未向下降落之时,希莱斯的视线犹如刀刃,一寸寸剜过植被较为稀疏的区域。 他捉住一点细小的影子,即便距离相对较远,他也能判断得出那是人还是动物。 逃命的人不会像那样下坡奔跑:至少跳下陡坎时,会稍作留意底下或周围的环境,而不是丝毫不犹豫,直接翻滚到满地石头和朽木上。 【狂沙从山头往下走。】面罩之下,希莱斯拧紧眉。 【看到了。】塞伦已变回人形,【调虎离山?】 实际上,不止希莱斯一人观察到山头的异样。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狂沙意欲分散他们的兵力。 汇报敌情的地点处于半山腰,希莱斯最后望一眼烈焰般的天空,那么一会儿功夫,黑暗又将天幕吞噬一截。 天色渐暗,必须尽快抵达斥候来报的精确位置,速战速决。 希莱斯率领众人赶往半山腰,临走前,他另外吩咐一支二十人组成的队伍,主要目的为去山头搜索和刺探敌军行迹。 …… 一进入昼盲森林,唯一一点天边稀薄的光线也被剥夺了去。 但喊杀之声不绝于耳:马因为嗅见血腥而不安地躁动嘶鸣、狂沙那破碎的喉咙因沾上血点而凄厉地尖啸,士兵们大力挥舞手中刀剑,呼喝不休。 泥草地逐渐潮湿,不知沾上的是露水还是血水,搅成一滩烂泥。 而希莱斯每当后撤一步,便会不慎踩到烂泥与腐叶覆盖的东西,有的坚硬。有的则软如肉垫子。 视线太昏暗了,一团墨汁笼罩的混乱。他连是否不慎将刀刃挥向自己人都无法确定,只能极力维持平衡和攻击的姿态,用心声寻找那抹银光的主人。 黄沙尚且能见到颜色,可夜晚的漆黑却是深深根植于人们的心中,对它有着天然的恐惧。 希莱斯不慎踩踏越来越多的肢体,惊恐的尖叫像鬼魅一样忽远忽近,又像极了动物临死前的哀嚎。
“金沉湾万岁——!” 唯有靠这样的方式,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应的人很少,大多都专注于厮杀。而他的目的也只是让大家听见,并告诉众人:领队仍然存活。灌注一丝微乎其微的胆量。 希莱斯感受到沙子的气息迎面拂来,那种黏腻腥臭的味道再熟悉不过。 他毫不犹豫,对准攻袭的方向刀起刀落,从狂沙的肩头直劈而下。接着一阵细沙尘雾打在身上,面盔有细尘碰撞的声音。 他知道,许是恰巧劈中心脏,恶臭就此消散。 战事正酣期间,忽地,他身形略微一顿,旋即侧身闪避,躲过一只狂沙的攻击。 他刺中狂沙的前胸,拔出剑,却凝神注意着某样异常。 【塞伦,你闻到烟味了吗?】 两秒后,塞伦传来笃定的回应:【闻到了。】 龙族嗅觉灵敏,他知晓此事,既然塞伦回以肯定,那么便说明的确不是错觉! 还没等希莱斯做出决定,一名龙族扬声道:“大人,有火和烟尘的味道!……操,怎么还没死?!” “山头方向!”另一名龙族嗓音发紧,显然还在奋力应付敌人。 山头……众人心中一紧。 “菲恩,回营地通报情况!”希莱斯厉声发出指令。 “安迪,带着你的有马的手下去东边巡游,看看山上还有没有其他护林员。传递就行消息,声音要大,让他们跑!” 希莱斯的反应已经足够快,队伍分出去一支力量,而眼前的狂沙像泄了洪似的,源源不断向此处攻击。 他们再分不出去更多人了。 只是片刻,风向他们迎面吹来,烟尘味钻入鼻腔。这次,即便是人类也能明显闻见。 山头的火势竟这样大吗? 那之前派出去的二十人队伍,此刻面临着什么? 希莱斯的心越来越沉,他心中的沉重化作手上的力道,将一只狂沙拦腰斩断。 “山上的人怎么办?” 多米尼克不知何时接近他的身边,在众多呼喊声中大声询问。 希莱斯似乎能看见那抹金色的影子,但他没有正面做出回应,而是说道:“专心应敌,敌人不知还有多少!” 他们此前都预料错了一半,狂沙并不止是想调虎离山。 换言之,它们打算放火烧山! 这群狂沙哪里来的?奔赴战场的一路上,希莱斯便在这刹那时间里思考这个问题。 唯有之前西侧高智狂沙率军作战可以解释。 早在大战发生几日前,昼盲森林就有巡查兵发现狼群异常的踪迹。 那时,人人以为和后面的大战行军进攻有关。 的确有关,希莱斯讽刺而悲凉地想,因为高智狂沙不仅大批行军,招致动物们的迁徙和搬家。 而且,还在昼盲森林里设下埋伏。 狂沙一直蛰伏其中,待炎炎夏日烧到最旺盛的那一刻,一把火,烧掉这里的人。 可是山火已起,周围的气息越来越浓烈,甚至连他们也必须撤退了。 远方闪烁一束足以照亮夜幕的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映进在场每一个人的眼底。 “你打算放弃他们?!” 多米尼克的声音骤然尖锐。 第87章火焰 “我们必须撤退!”希莱斯声如洪钟,勒令道。 有一瞬间,希莱斯好像通过微弱到极点的光线,捕捉多米尼克眼中的光。他分辨不了那是迷惘、震惊还是愤怒,现在没留多少时间供他仔细分辨。 他一声令下,队伍自觉地开始后撤。一开始便预设好撤退阵型,只是大家都没料到,有朝一日,居然真的会在昼盲森林用上。 希莱斯和塞伦仍然并肩作战,既有能力,他们便选择殿后掩护其他队员。 刀光剑影中,狂沙如泥一般被削断。他们还未被刺穿心脏的尸体,仿若地上扭动的蚯蚓,于血水和烂泥中挣扎、爬行。 沙子不怕火,可人怕。每个人的心底都装着重石,光芒越来越盛,好似短短几瞬之间,一眨眼,他们就从傍晚来到了白天。 众人逆风狂奔,狂沙的攻势也很快消减,约莫此前高智狂沙埋伏的活死人已经基本被清理完了。 树杈和灌丛抽打着大家的脸和腿,等众人接近昼盲森林的边缘、营地外围的荒地,迎接他们的士兵们混作一团——似乎在关切地询问另一波队伍。 见到马匹被牵回堡垒,还有几名或面生或面熟的士兵——他们是先前派去巡查通知其他护林员的士兵——希莱斯心头微松。 大口而急促的呼吸里还混杂着烟尘的气息,人人胸口跟拉扯风箱似的喘。 他们转身望去。 西边山头燃起熊熊烈火,一整座山堆成了篝火的柴。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火:焰尖直攀天幕,像一只拼命向上触摸的手。 夜色衬得山火是那样的诡谲,天地除了黑色,便唯有金黄和橙红,滚滚浓烟向着山下翻滚。宛若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烈焰以整片山林的生灵献祭神明,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而邪神仍贪婪地想要吞噬更多、更多…… 火势还在不停蔓延,不可否认的是,单看这幅景象,是一场残忍却绚丽至极的画面,令人挪不开视线。 但众人心中只有荒凉。 营地里的其他士兵,还有赶来城门口的林务官都已经知晓情形,有一支二十人的队伍去往山头侦查敌情。 “树冠被点燃,扑不灭。只能等烧完、烧干净,或者下一场雨……”林务官眺望那些凶暴的火焰,喃喃说,“回不来了……” 脚步声如雨点般骤然接近,希莱斯领口一紧,被人大力拽过去。 “是你放弃了他们!”多米尼克高声质问,琥珀色的眸子浑似山头的光焰。另一只藏在黑色的眼罩底下。 周围不少人被吸引注意,一听此言,四周鸦默雀静。 希莱斯与对方的眼睛离得极近,他能感受到多米尼克含怒的鼻息。 “火势蔓延有多快,你也看见了。”他极力克制平稳的声音,“救不回来。” 一只手兀地横插二人中间,塞伦将多米尼克推开,眼神冰冷,像在警告。 “注意你的举止,”塞伦告诫,“你在和将领说话。” “将领”一词似乎刺激到了多米尼克,他深吸一口气,却没能成功将愠恼压下去;再开口时,话音中的愤慨再也挡不住。 “假如一开始能去营救山头上的队伍,他们也不至于生死难料,恐怕现在只剩下一堆焦炭骸骨!你不是一向爱护你的队员吗,为什么这时候就要抛弃他们?明明是你派去的!” 他指着希莱斯心脏的位置,仿佛用言语抵住后者的心脏。 “狂沙的进攻需要解决。”希莱斯的气息也有些不稳。他必须得克制,面对质疑,不能立即将胸中的困兽放出去。 “我已经调派人手通知营地,让另一部分人去巡山疏散护林员。剩下多少人?你也在战斗,多米尼克,你清楚狂沙到底有多少!” 他的声音克制不住地越说越大。 “一旦有智慧狂沙成为漏网之鱼,高智狂沙能轻松控制它们继续大肆烧杀。橡树村的村民搬回来了,万一进入村庄,屠杀村民又该如何?另外,若风向朝我们这边吹,恐怕那时候谁都逃不出昼盲森林。” “你说了‘逃’——”多米尼克咧开讽刺的笑,“你也知道你在逃?” 希莱斯蹙眉:“这不是你该咬文嚼字的时候……” “你就告诉我队员重不重要?……既然点头,为何不救?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咱们赶过去,他们都不至于死在火场里。你负责任了么?” “够了,胡搅蛮缠!”塞伦迈前一步,将希莱斯揽在身后。 他束在脑后的银发略微松散,几绺发丝潦草地垂落,像一头刚刚战斗完、戾气未消的银色雄狮。 “你方才也表示:‘哪怕只有一点可能性’,说明你心里其实知道火势难挡——” “——存活的几率那么小,真如你所说,我们立刻前去营救队员。到时候赔兵折将,或许更可能沦为全军覆没的结局。留下应敌的队友不是队友?你要置其他人的性命于何地?这还是不是你口中的‘负起责任’?!” 三个尖锐的提问,让多米尼克顿时哑了声。 塞伦说得没错,倘若他们去往山头,按照目前的形势来看,无疑凶多吉少。 而且说到底,留下应付狂沙的士兵们不剩多少,只堪堪达到一半人数,多数还都是龙骑。 真计较损失,显然多米尼克预设的情形伤亡更大。 况且,嗅见烟味的一刹那,当时情况不明,大家都不知道究竟是林地表面燃烧的火,还是已经乘风烧到树冠的火——二者蔓延速度不同,后一种的火焰几乎是飞一样延烧,根本控制不住。 他们赌不起。 更别说,希莱斯需要当即做出判断。 唯有事先猜到调虎离山之计,决定将半山腰作为主战场;否则希莱斯一开始下达命令,奔赴山头作战,只怕大家眼下已性命难保。 多米尼克哑口无言。他环顾一周,其余士兵状若沉思,好似在掂量比对两种可能性,最终望向希莱斯和塞伦,仿佛已经站好了队伍。 他唇角扯起一抹冷然。 “行,希望明天捡回队员们的残骸,你们还依然认为自己的决定毫无错处。今后悉听尊便,希莱斯大、人。” 他故意重重咬下最后两个字,与神色复杂的希莱斯对视一眼,掠过目光晦暗不明的塞伦,冷哼一声,转头离去。 僵滞的气氛以一方的离开告终,没过多久,一道稍纵即逝的白芒从众人眼前闪过。 几秒之后,“轰隆隆”的雷鸣声响彻大地。贯入人人耳中,震动耳膜与心房。 “要下雨了!”一名士兵惊叫道。 山头对其置之不理,依旧自顾自地烧着火。好像想趁着雨幕尚未到来,趁机多将一些生灵烧毁一空。 “你来得好晚。”贡萨洛始终握紧苗丫吊坠,此时面朝闪电出现的方向,轻声细语地说。 是啊,来得可真迟。 希莱斯苦涩地想。 - 滂沱大雨砸落地面,发出激烈急躁的动静,隔绝外面的所有的声响。 雨一直在下,已经不知过去多久。半个夜晚吗?好像不止,但似乎又只耗完燃尽两根蜡烛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