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甲慢慢被血液染红,他却顾不及疼痛——其实身上肯定还有众多伤痕,而战斗的狂热麻痹了所有痛感。 他快速调整姿势,以便及时应敌。或许恰好看见他左臂受伤,高智狂沙步步朝左侧紧逼。 周旋片刻,希莱斯浑然不觉疼痛,一勒缰绳,黑马高高跃起,翻转身躯。借助旋转的冲力,斩向它的前胸! 剑尖没入长袍,将布料撕扯开。沙子犹如烟雾,轻而缓地从斗篷敞开处四散开来,剑劈了个空。 它的“血肉”也是由沙子制成。 它浑身都是沙子。普通的狂沙还有骨架,它却没有。 换言之,它几乎毫无弱点。砍去哪儿,哪里便能顷刻间化为一堆细沙,攻击毫无用处。 不过……面盔底下,希莱斯露出安心的微笑。 方才躲避的时候,袍子正前方迎来一阵风,衣服往后飞,昭然显露一个硬石块似的凸起。 唯独除了左胸——即心脏的位置是实的。 希莱斯不知道那是高智狂沙真正的弱点,还是对方故意制造的假象。战场混乱,但依然需要处处谨慎。 他不打算针对心脏攻击,因为,有其他更有效的方法。 时间刻不容缓,战马的喘息和人一样粗重。 希莱斯趁着高智狂沙聚拢身子之时,与它拉开一定距离。 “阿撒。”他唤黑马的名字,好似呼唤亲密的伙伴。 黑马撩动蹄子,打个响鼻,回应希莱斯。 阿撒一身黑色毛皮油光水滑,在众多战马中最是漂亮;如今被黏稠的血液覆盖,长长的眼睫也凝着血。 它直勾勾望着前方,等待最后一道命令。 “好孩子。”马上之人摸过黑马的后颈,从鬃毛中捞到一手汗水、血液和细沙。 希莱斯用脚轻轻一夹马肚,战马一往无前。 它的前方,有万千骸骨铺成大道,堆积尸身和沙砾; 有插在地里的黄底黑蝎尾旗,顽强地飘扬; 有骁勇的骑兵奋力杀敌,最终倒在血泊之中…… 而眼中倒映的景象,逐渐被一道身影占据——迎面而来的另一匹骏马。 两道相对奔驰的身影迅速交汇! 希莱斯和高智狂沙的长剑一同朝着对方挥去! “嘶啊——!!!” 恐怖而凄厉的长啸响起,那叫声大概只有在梦境中才会出现。从未有人听过这般断魂的尖叫,仿佛要贯穿耳膜,直达脑际。 你甚至能体会到,大脑和五脏六腑都在抗拒这种声音。痛苦、愤怒、不可置信……万千热烈的情绪夹杂其中。 高智狂沙被希莱斯一剑的惯性挑下马,骨碌碌翻滚几周。 它想爬起来,却被淌过士兵血液的马蹄一下踩回去,直接钉入地里。 血……活肉的血…… 它痛到了极点。被血水沾染的地方非常热,热到冰冷,热到要凝固,然后融化成最恶心的水,跟着气息一起蒸腾弥散。 纰漏实在太多,或许一开始便不该行动。它们说得对,是心急,导致眼下这幅即将被全歼的局面。 但大家拖不了了……它升起莫大的绝望,就像来到此地之初时,那般万念俱灰。 看来,还是需要龙……它指尖微动。 不远处,一头龙骨钻出地面,展开双翼急速翱翔。 “要下雨了。”他的话音从头顶传来。 的确,一部分云絮已经染上浅灰,和那面灰月旗一个颜色。 话音刚落,希莱斯跳下马,把左臂的断矛猛然拔|出来。 多么疯狂的举动。它看着,人类将领血如泉涌。 然而接下去的举止却已然称得上“癫狂”! 只见希莱斯举起剑,缓慢地把刃面先在白披风上一擦,接着再贴到自己左臂上,那汩汩流血的地方。 鲜血舔舐着刀刃,一阵刀光剑影,手脚分离躯干。 高智狂沙只能尖啸,它什么都做不了,细沙飘不回来。 人类拿他滚烫的鲜血,涂抹在它身上。 好痛!四肢、喉咙,腰腹……它恨不得让他把自己扔进水里,彻底给个痛快。 待高智狂沙不动弹——兴许是晕厥过去——其余狂沙也被消灭殆尽了。 黑马撑到最后一刻,“砰”一下瘫倒在地。希莱斯抚摸它的脑袋,看着马沉沉睡去,陷入永眠。 半人高的尘沙仍在飘浮,气温渗进沙子,炎热无孔不入,充斥恶臭的空气中,将盔甲炙烤得发烫。 蝉翼好似湿了水,盖在整张脸上甚是闷热窒息。 骑兵们渴水渴得要命,头晕脑胀的,连忙露出脑袋,让蝉翼和鼻孔透透气。 “那鬼东西叫得真他妈惊悚。”一名士兵骂道。 “吓尿啦?浑身骚味。”另一位蝎尾重骑兵笑他。 “渴了就直说……”士兵嘟囔,骂个不停。一边走,一边顺手把尸体装甲扒了,捅穿死者心脏。 他们都想看看高智狂沙到底长什么样,便往希莱斯主将方向团团簇拥。 兜帽没被掀开,他们的蝉翼浸湿汗水,而高智狂沙的兜帽则吸饱阿撒黑马的热血。 希莱斯这小子真狠。士兵们啧啧称奇。 一低头,却见狠人希莱斯取下头盔,展露明亮清澈,如少年人纯粹爽朗的笑颜。 【塞伦!】 【我在。】塞伦几乎是下一瞬便传回心声。
【我和弟兄们做到了!】 医室内,塞伦终于松开眉心。被子底下,他原本握紧的拳头此时渐渐舒展。 指甲在被罩上抹开血色。 【恭喜你们。】他抿起唇,蓝眸深处流转着柔软和放松。 他丝毫不觉掌心疼痛,悬着一上午的心,因希莱斯的告捷得以落回胸腔。 - 字迹渐渐浅淡,还能支撑鹅毛笔再写两三个词。 但芬顿选择重新蘸取,确保吸满墨汁,神情郑重,写下最为关键的一段话。 ——【西侧骑兵,共计折损二百四十八人。敌军全军覆没。】 提笔。 ——【希莱斯·怀德主将,活捉高智狂沙。】 落笔。 ——【金沉湾一役,大获全胜。】 - “那是什么?”骑兵抬头,皱紧鼻子问。 透过尘烟笼罩的天幕,一个黑点由远及近。 希莱斯跟着抬眼,俄顷,他面色骤变。 当他刚刚厉声喊出“全体戒备”,那道轮廓逐渐清晰的黄色龙影便突然晃动;一边直直坠下,一边消逝如烟,唯有骨头像猎人打落的鸟,零零散散扎入土里。 很快,又一抹龙影从后方显现,背上驾着一名人类。 龙骑像是刻意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尤其在希莱斯这一块角落凝视良久。 龙翼绞起一阵劲风,满地沙子掀得比天高。 沙子雨扑簌簌降落,大家忙着给头盔和蝉翼倒沙子。重新转过身,龙族已经回到地面。 一片打着卷的尘烟之中,一人首先出现。 人类身材瘦小,上衣皮甲所包裹的内里衬衫,穿着希莱斯未曾见过的橄榄绿色。 这不是金沉湾的兵,他紧盯来人。 对方摘掉头盔,金黄的卷发一甩,即便捂得黏腻,松一松,又像弹跳的裙摆一样展开。 人类龙骑下巴尖短,翠绿的眼睛大而明亮,圆圆的,睫毛卷翘。有点像芬顿,但比芬顿的眼型线条软和得多。 随后,龙族款款现身。 布料藏不住她傲人的曲线;她也似乎没打算遮遮掩掩,大方地将领口敞开一截。 众人惊讶得合不拢嘴。 两位陌生龙骑……是女性! 第81章驰援 “希莱斯·怀德主将。”金黄短卷发的人类少女准确认出希莱斯,并叫出他的姓名。 她嗓音微微有些哑,声调软糯。若不是浑身锁甲和皮甲,光听这声音,像极了哪家乖巧可人的姑娘。 “西侧战线,你的轻骑兵们全歼了剩余所有狂沙。”她汇报。 刘海因流汗贴着额头,将眉毛遮蔽;但希莱斯能察觉底下的眉骨动了一下,像是紧紧拧起来。 希莱斯颔首。既然全歼,为何还露出凝重的神情?以及…… “请问,二位是……?” 少女好似被某些东西吸引,一时没听见问话。她一步步走近他,后者略带警惕地抬眸注视。 希莱斯以为她是看见了高智狂沙——尽管高智狂沙现在和一团小孩捏的堡垒沙子无异,只是裹着一团衣袍的沙堆。 他正想采取某些动作,尽量使少女不要接触。一来危险,二来,他们要活的高智狂沙。 “别动。”少女把头盔放一边,单膝跪地,手径直伸往希莱斯的后背。 “你要做什么?”一名重骑兵阻拦。 少女不满地瞪了一眼,绿眸亮晶晶的。“没看见你们长官手臂流了那么多血吗?!”她轻斥。 士兵尴尬地退开一步。 她取出腿侧的匕首,割下希莱斯的披风,将其裁成布条。另一名女性龙族上前帮希莱斯卸下大臂皮甲,她们用布条层层缠绕,再进行捆扎,动作利落干净。 希莱斯完全没有拒绝的机会,他可以推开二人,但是她们的手法太过熟练,和路易斯一样专业。 脑海突然闪过一些猜测。 “二位是虎头蜂医护骑士团的人?”他启唇询问。 “猜对啦!”女孩仔细检查包扎口,满意自己的手法又有长进了。 “我叫莫妮卡,她是我的搭档索尼娅。我们是虎头蜂二团副将领。” 这一点也说不上郑重的口气,稀松平常,像顺口介绍今天吃了什么……却叫在场其他士兵大吃一惊。 虎头蜂医护骑士团,是绿洲阵营的一支特殊龙骑力量——他们人人皆为医师。 在阵营的调遣下,一直往返穿梭于边境线,驰援每一个驻守点。 其中,一团二团,即精锐中的精锐,都是女兵。 以为只是流传的说法,结果现今一见,果真存在女兵精锐团。 而且还给他们金沉湾给碰上了! 不同于其他重骑兵一口一个“走了狗屎运”,希莱斯发现其中问题,出神地望着手臂陷入思忖。 虎头蜂作为至关重要的一股医疗资源,绿洲阵营一般选择派遣至更加需要医疗援助的地方:例如一些难以防守的战略要地。 这些要塞,由规模较大、兵力更为充足的骑士团驻守。 所以虎头蜂经常奔波那些地方,照理来讲,不是他们金沉湾能够“用得起”的资源。 难道是战前紧急上报,高智狂沙可能参战,引起阵营重视吗?即便如此,虎头蜂今日这么及时地赶到,路程中要花费的时间也对不上。 还是说,之前投递的医疗物资紧缺申报起了作用? 一时间想不明白,希莱斯只得暂且将疑问保留心底。 “再流一会儿血,你得晕倒了。”莫妮卡扶着膝盖站起来,脚尖不小心踢到某个东西,“好多血……尸体吗?” “不是。”希莱斯回答。 “那是伤员?”莫妮卡顿时紧张起来,四肢都断了,恐怕虎头蜂里任谁都没法救活。 她探出手,一把掀开吸饱马血的兜帽。 两位女性愕然瞪大眼,莫妮卡感觉指尖泛冷发麻。 那东西生有人类头颅的形状,面部平坦得出奇,好似一个沙子团成的椭圆球。 上方凹陷两个眼眶轮廓,此时应当闭合着,看不见眼珠。它没有鼻子,再往下移,似乎是嘴巴的地方微微在动。 它没长嘴唇,或者换个说法,暂时没有被塑造出来。 因为嘴巴位置没有唇肉,却长着人类一样的皮肤。眼下正一点点消减,如同退潮的海水,皮肤缓慢地渗透到沙子里。 莫妮卡失声问:“这是什么?!” “高智狂沙。”希莱斯平静地说。 - “尤里乌斯大人。”一人低下头,向圆桌一侧的另一人致意。 “绿洲与你同在。” 桌边,一道粗粝的嗓音传来,好似砂纸反复摩擦石头。 “请坐,戴蒙大人。”尤里乌斯长老邀请对方入座,为戴蒙长老斟茶。 他手指和声音一样粗糙,指节比一般人要宽一圈,水壶的握柄在他手里,都显得像面包似的脆弱,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那是一双饱经风霜的手。干净,但戴蒙接过茶时,无端觉得茶水里掺了血与沙。 戴蒙啜饮热茶,放下杯子,与尤里乌斯长老对上视线。 那双小眼睛目光炯炯,活像两个小孔洞里迸射出晶亮的光,其中的威严凛然丝毫不减。 尤里乌斯是长老团中较为年轻的一位,纵然如此,他仍然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战争和岁月留下众多刀痕,在他脸上印刻为永久的伤疤。 坐上长老团位置之前,他也是一方赫赫有名的大统帅。 “现在年轻有为的人多啦。”戴蒙由衷发出感叹。 尤里乌斯接受了称赞,但他知道,话中所指的对象不仅是自己一人。 “金沉湾此次活捉高智狂沙,立下汗马之功,着实令人大喜过望。” 何止,戴蒙长老心想。整个绿洲阵营已经疯狂了一半人……再过一阵子,乃至整个全境都要为之震动。 提及金沉湾,戴蒙问道:“我记得驻守金沉湾的骑士团,是‘灰影’和‘蝎尾’?” “是的。” “您此前是不是派了‘虎头蜂’去支援?”戴蒙稍一后仰,慢慢拍着大腿回忆,“幸亏有您的先见之明,为他们送去一柄好剑。” “先见之明谈不上。”尤里乌斯长老搁下茶杯,意味深长道,“我也没有料到高智狂沙会亲率作战。” 戴蒙惊讶万分。 “如您所想,战前,我的确没有收到消息。派虎头蜂前去金沉湾这一决定,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直至收到战报的前一秒,我还抱着一丝犹豫和后悔。”尤里乌斯大方地告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