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直在努力争取。”卡缇娅道,“我的战友、朋友、姑娘们。” 说到底,即便希莱斯能够理解她们的境遇,但他终究不是她们。她们对此认识得更加深刻,从方方面面,包括眼下的经受的所有遭遇。 昔日作为游医,卡缇娅便是不敢以真容示人。女性游医少之又少,尽管她医术胜于不少同行,但人们更愿意找其他人医治伤病。 她蒙面,裹胸,亲手哑了自己的嗓子……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男人。 幸好,她的夙愿得以在绿洲阵营实现,不管忍受再多训练上的痛苦,她都愿意留在这里。时至今日,一步步爬到将领之位,与其他同样优秀的姑娘们一起实现抱负,践行职责。 茶快凉了,此刻温度不太闷燥,吹起夜风来,再佐以微微温热的茶水,最合适不过。 卡缇娅抬来茶杯:“总之,我们不会轻易言弃。就像面对狂沙,誓死要击退它们。” “敬绿洲。” 希莱斯捧着杯子,与对方轻碰。 “敬英雄。”他说。 浅紫色的兽瞳静静凝视他半晌,最终,卡缇娅弯起唇,将茶水一饮而尽。 她举起胳膊,一字一顿道。 “敬英雄。” - 虫鸣声若隐若现,浓厚的夜色已在金沉堡的每个角落铺开。 希莱斯抱起即将换洗的衣物,若放在几日之前,他会立即关上门,一个人前去澡堂。 今日有所不同,将领寝房中,另一张床的主人终于回来了。 大概是誓水的作用,龙骑不仅体质优越,恢复能力也比一般人要快得多。拆线三日后,塞伦已经取下敷料,可以稍微走动走动。 烛光勾勒塞伦的侧颜,火焰用橙红的影子舔舐着面容,睫毛投下一层阴影,仿若一尊精致俊美的雕塑,由神亲自塑造。 某种意义上,小少爷最近也变成了一尊雕像:跟他说话的语气总是带着点生硬,嘴里好像含了块石头。 希莱斯知道,那是一块酸石头。 自打庆功宴那晚起,每逢卡缇娅为塞伦换药,希莱斯便经常和她讨论意见:关于从空中抛下物资是否有可行性。 当然,在场的不止他二人,塞伦会和他们一起交换想法。 他不想避讳塞伦,所以决定尽量三人当面讨论。但希莱斯清楚,这仍然让他的小少爷心里不是滋味。 塞伦的强烈的占有欲,从他们尚未成为恋人前——只作为要好的搭档起,便能瞧出些端倪。 若非特殊情况,他不允许他骑上别的龙背。龙鳞像猫毛一样炸开的那一天,塞伦的确跟他生了一回闷气。 于希莱斯而言,他认为自己的独占欲不比塞伦弱。 只不过与塞伦不同,对方有些患得患失,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另一种体现,由对方特殊的童年经历而来。 一时半会儿,肯定无法全然填补那些无底深渊似的空缺。 希莱斯会尽力想办法填补,况且,他已经找到顺好毛的方法了。 “我去洗澡,一会儿回来。”希莱斯迈出门前,特意向塞伦投去视线。 蓝色的兽瞳朝他微微一瞥,塞伦事先已经擦好身体——他伤口还碰不得水。便找不到与希莱斯同行的理由。 “快去快回。”他听见自己又在用干巴巴的口吻回应。声音提醒自己,他应当是该继续气闷。 希莱斯身影彻底消失,塞伦的目光仍在追寻着对方,好像那儿真留下了什么痕迹。 倘若希莱斯的影子真能留下……塞伦蓝眸一暗,喉结微动。转而扯开视线,再度嫌恶起内心烧灼的烦躁。 他脑内试想过各式各样的方法,但最终都无法将纷乱的心绪拆解干净。 是该改改这样的坏脾气,塞伦不止一次提醒自己。然而一想到军中近来流传的风言风语,酸胀无声爬遍整颗心脏,一挤,便能溢出酸涩的汁水。 虽不得妄议长官,却免不得有人把希莱斯“英雄救美”——虽然那只是正常地进行惩罚——以及他们一夜之间变得亲近、“突飞猛进”的关系,做些添油加醋的幻想,成为谈资。
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年纪不太大的小姑娘和小伙子。战争磨砺了身心,绝大多数时候无暇儿女情长。 但年纪赋予的本能,岂是说消磨就能彻底消磨不见的?正值思绪比狗尾巴还能螺旋摇晃的阶段,一旦闲下来,“狗尾巴”就开始胡乱甩了。 正因为大多数人只是听个乐,没把风言风语当真,甚至能瞎掺和两句,情况算不上严重…… 所以塞伦才跟自己置气了那么长时间。矫情,跟个情窦初开,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拨动神经的似的。 好吧,塞伦咬牙切齿,他确实是情窦初开。 他发呆好一阵,慢慢爬向对面那张床,捡起希莱斯的一件短衫。 大概是多余的衣服,忘记收回去了。塞伦盯着洗净晾干的短衫,鼻尖轻轻嗅动。 太阳、皂荚和希莱斯的味道。 龙族嗅觉灵敏,轻易便能分辨出气味。今天下午,他一进屋,感受到满屋都是希莱斯的味道,这令他浑身舒畅,像扑进金银财宝堆成的小山。 远远不够,还少了他自己的气味。它们必须融合,这样才是完整…… 塞伦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矜贵倨傲,居高临下地俯视那件短衫。 塞伦前额的两侧逐渐隆起,龙角变换而出,银光闪烁的弯刀向脑后长长延伸。 下一秒,他做出的动作却完全与神色相悖。 他拾起单薄脆弱的短衫,缓慢地,小心地举到头颅旁侧。 锋锐银白的长刃,轻轻抵上衣物。他侧着脑袋,就着衣料,用手抚上自己的龙角。 沸腾、滚烫、灼烧的战栗霎时蔓延全身。隔着一件衣物,实际上体会不到什么感受。 他只因希莱斯的气味而升腾欲念。 如果,希莱斯也能摸着他的龙角就好了。 他只给他一人摸,而希莱斯,也只能是他的人类。 …… 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打开,希莱斯只当塞伦刚刚下地不久,腹部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行动不便罢了。 塞伦侧身让道,神色依旧像出门时那样平静无澜。不过,当微凉的水汽擦肩而过,他的呼吸仍不可避免地紊乱一瞬。 因而也没能注意到,希莱斯耳廓异样的红晕。 “明天虎头蜂骑士团要离开了。”希莱斯说。 怎么,不舍得吗?塞伦的蓝眸仿佛结了一层霜。所有翻滚心间的情绪变得冰冷,化成水,转而被另一股更加汹涌的潮水席卷、淹没。 希莱斯扯着他的手,塞伦不想动,本能却让他依顺地随对方来到床前。 “躺上去。”希莱斯用略带命令的语气说道。 他这才发现,对方手里还有一个小罐子,一点清浅的植物芬芳逸散开来。 加之希莱斯刚刚洗过澡,满身裹挟水汽,宛若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清凉舒爽的植物香味。 “抹药我可以自己来。”塞伦被这混合了希莱斯气息的味道弄得耳根发热,他想接过药罐,可对方握得很牢。 “这是给我用的。” “什么?”难道他哪里受伤,却没告诉任何人……塞伦紧张地想坐起身,被希莱斯一只手按回床上。 那双手在身上缓缓游走,塞伦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 希莱斯像强忍着什么东西,此时渐渐皲裂,从细微发颤的指尖泄露出去。 他跨坐塞伦身上,动作生疏,而面容仍旧保持着他惯有的隐忍。 “我去问了卡缇娅,她告诉我怎么做。”希莱斯嗓音沙哑,像干涸已久的河床。 “你身上有伤,所以,我来就好。” 河床需要涓涓细流来滋润,他将塞伦再按倒一寸,循着塞伦的唇贴附上去。 深邃的灰眸倒映塞伦惊愕的面容,他注视那张在昏暗灯光映衬下,愈加俊美昳丽的脸。心神不受控制地摇摆,像随风晃荡的落叶。 唇瓣一触即离,指腹流连于柔软的唇角,希莱斯眼见对方终于回神——目光对准他一人,富有攻击性。 他曾在不少猎物眼中看过类似的眼神,宣告着掠夺与侵占。 希莱斯轻笑道:“尽管放心,不会扯到你的伤口……” “……不然你以为,我在你龙背上是如何动作的?而且,我只对你一人这样做……”说着,希莱斯慢慢沉下腰。 尾音被骤雨般的吻吞没。 - 虎头蜂骑士团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三十天过去,在女兵们的妥善处理下,伤员的恢复情况大多良好。 其余的善后工作,将继续交由营地本部的医师们进行观察治疗。 盛夏的颜色最是鲜艳,经光线一照,连灰扑扑的大地都显得有些刺眼。烈阳烘烤着万物,只顶着太阳稍微站会儿,身上便黏腻起来。 吹过的空气仿佛蒙了一层布,呼吸一点也不爽快。很难想象当龙骑飞上天,要经受一番怎样的炙烤。 但她们必须得走了。 金沉堡的正门外,龙族们已经变换好形态,姑娘们站的站,坐的坐,就是不愿意趴下去:地面烧肚子,灼得慌。 大部分士兵为她们送行,其中不乏一瘸一拐的伤兵——命是姑娘们救的,就算临行前再受到严厉的叮嘱,他们也会“嘿嘿”傻笑着照单全收。 希莱斯迈出城门,环顾一周,没见到路易斯的身影。他正奇怪,后方传来仓促的脚步声。 一转头,路易斯浅金色的辫子活像沾了水的马尾,随着跑动左右摇摆。他手里紧紧捏着什么东西,等跑到希莱斯身前,步子醉汉似的打飘,唯有那拳头握得稳稳的。 他汗珠来不及擦,脸颊通红,气喘吁吁道:“这……这是,莫妮卡的……项链,呼……” “我跑不动啦!”路易斯五官皱成一团,半是哀嚎半是请求地说,“她在哪……希莱斯,帮我找找她……” 鬼知道他一路从医师奔到门口飞得有多快,生怕赶不及。 希莱斯接过项链,银桑叶吊坠从指缝间漏出。 他走出去没几步,项链的主人似乎捕捉到闪动的银光,向这边赶来。 “谢谢!谢谢你们帮我找到它。”莫妮卡话音不自觉带上颤抖。她将银桑叶吊坠掐进掌心,看得出,她十分珍视这个条项链。 “怪我没有保管好……” “找到就好了。”路易斯还在缓气,摆摆手,撑着大腿抽空来了句。 莫妮卡悄悄把眼泪憋回肚子里,她戴回项链,链条绕过金黄蓬松的短卷发。她抬起翠绿的圆眼睛,吸吸鼻子,咧嘴一笑,向二人再度郑重道谢。 “如果有机会,我来灰影找你们玩。” “不是还有信件嘛。”路易斯道,“希莱斯已经知道怎么给你们主将寄信了,以后可以经常靠写信联系,有什么好药和好方法可别忘了我。” 已是启程的时候,时间不容他们再继续交谈。 临走前,莫妮卡好似下定什么决心般,咬了咬唇,对希莱斯与路易斯小声说。 “如果你们等不到阵营发放的娑草,又着急用——可以去附近城镇或者来往的商队,找衣服有花纹很多,尤其外衫纹饰植物的人。” “他们是桑栖崖的商人,会售卖各种各样用于编织的材料,更不乏草药。只要找到他们,娑草基本不是问题。” 说罢,莫妮卡便迅速转身离开,抛下来不及回应的二人。 希莱斯和路易斯面面相觑。 莫妮卡大概是来自桑栖崖领地的女孩,二人一同猜测。 总归是知道了其他获取药草的途径,若有机会,再当面道谢吧。 第86章遇袭 盛夏的暑气,被昼盲森林这条茂密的绿色厚毯子隔开。士兵躲在毯子底下,嘴唇不停蠕动,比四周吵个没完的虫鸣还要喧噪。 他将随便削下来的一根树枝当做手杖,棍子钉入地里,带着他向上爬坡。 若说春季的昼盲森林是吸饱了水的薄被,那么一到夏天,或许由于太阳烘烤的缘故,水蒸没了太多,士兵能够明显觉察出山里的干燥。 这也是金沉堡加派护林员的缘故,他们都不准在山里使用明火,带的尽是干粮。 状似是件好差事——山里比营地凉快不知多少。 可这山的一些地方道路崎岖,马走不成,必须靠人的两条腿一步步走过来,这是人能干的差事? 士兵鞋底脚底作痛,他很熟悉那种感觉,不知道又长出多少颗水泡。妈的,他咬牙切齿地想,原本已经成为护林员一支小分队的队长了,几个月没下过马背。 现在倒好,就因为摸了把女人的屁股,不仅被打得半个月下不成病榻——如今恢复得差不多,但那种半死不活的感受已经成为阴影,一直在他心头徘徊。 而且被林务官降职,贬回林务员,做这种畜生才跑得动的苦差事。 士兵埋怨不休,沉浸在如何用言语把嘲笑他的人千刀万剐里,盼着下午赶快到来,估摸着现在才正午。 远方灌丛簌簌作响,他没分多少精力过去,视线只停留两秒,便又收回到脚底的路。 “嘶——操!”他连忙抬起膝盖,把手杖甩一边,扶着一颗粗木直抽冷气。 钻心蚀骨的疼痛从足底传来,鞋底本身就薄,走那么多路,恐怕离磨穿已经不远了。 但凡地面稍微粗糙一点,都能被士兵敏锐感觉到。他抓出黏在脚下的一颗小石子,愤恨地扔远,觉得满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然而再次捡起手杖时,他心觉有点不对劲。 指缝里怎么会有沙子……士兵心头一跳。 没走过河畔,溪流旁边的沙砾也不会像手心里的那么细。 难道…… 狂沙不是前不久才打退的吗?山上又是怎么出现的?一旦要跨河,除非绕西侧远路,不然肯定会被巡查兵们发现。 西侧。 士兵冷汗涔涔,喉结艰难地滚动。连后撤的步子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动什么大型野兽。 必须赶紧回营汇报……他倒退几步,环视周围似乎毫无异常的环境,接着开始狂奔。 尽管每跑一步,脚下都会传来锐痛,大概水泡已经被磨破,哪里不知道又刮出其他伤口,但他始终不敢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