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他带妻子和不足满岁的女儿来到圣雷岛定居。 没亲戚朋友投靠,身上也不剩几个子,所以只能生活在壁虎村庄边缘盖个木屋。 妻子自生育之后,体虚与病痛不断,还要独自照顾女儿。 村里心善人多,瞧他们不容易,常去借着探望小女娃的名头,送些食物,给妻子补补身体。 “对了,”妻子接着道,“格雷森太太让我告诉你,最近村镇周围不太平,有匪盗作乱。” 这事樵夫清楚,今天打完柴拉去卖,顺带听人谈起流寇频生。 他眼中映着女儿小小一团,睡熟咂嘴的模样,感受肩膀一点点松爽…… 下定决心般,樵夫捉住妻子的手,仰头看她。 “林妮,”他唤她的名字,亲昵地称呼,“你瞧,家里这一年多多少少攒下些积蓄。” “我跟人打听好了,明天几批商队往灰影骑士团拉货。他们需要卸货的临时雇工,我打算去干这份活。” “等那两天的钱赚到,咱们就可以租牛,把家搬进壁虎村。那儿不缺骑士保护,不怕匪徒。” 妻子流露盈盈笑意。 “那我和米娜先去格雷森太太家借住一个晚上。届时得麻烦他们,要不送罐牛奶和几颗鸡蛋过去?……没错,他们老两口和一个放羊娃,人少,我也能顺带照顾两位老人……” 天色渐晚,夫妇轻声细语地交谈。 筹备着明日,期待着两日后的曙光。 第29章樵夫 晚秋正午,太阳悬得再高,也匀不了地面多少温暖。 板车附近挤满人,马静静站着,而人不断来回忙活,涌来涌去——一个个衣裳单薄,脖颈源源冒出白色的暑气。 樵夫使出浑身解数,搬完最后一袋米面。甩甩头,汗珠如雨。 坐去工友旁边歇息一阵,他小口啜饮清水,旁边佣工说十句话,飘进耳里的顶多两句。 他满心满脑子都是拿到钱之后,该向谁家借牛;迁居需要带什么、扔什么…… 想得过于投入,直到纷乱的马蹄声和不同于商队们的嘈杂出现。 许多身披灰袍、着装板甲的士兵,紧随队伍驾马奔向城外。 问题来不及脱口,天空中接连掠过庞大的身影。 他们的双翼近乎将地面完全笼罩,灰压压一片。 樵夫置身阴翳里,眺望天边逐渐缩小的影子。 待头顶恢复成晴空,周围仿佛这才响起声音。 “龙……那是龙族!” “好生威武!我以前远远瞥过几眼,还没指甲盖大。今天一见,感觉那巨龙的利爪能轻轻松松踩死四五个我。” “可他们要去哪儿?瞅着匆匆忙忙,像啥特别急迫的事情。” 离营地较近的商队向士兵打听几句,原来是壁虎村出事了,出动骑兵和龙骑,赶往那边击退流寇。 这一消息传得极快,佣工们突然炸开锅。 “你说哪儿?壁虎村的哪里?” 樵夫揪过身边工友问,无果。 他一个又一个拽着人问,穿梭商队之间。 打听一圈,只知道“匪盗”、“火”等零零碎碎的词,偏偏就是问不到发生何处。 “壁虎村没事,袭击的是旁边的小村落。” 有人在前方高喊,许多佣工放下心。 宽心的话语遍布人群,樵夫夹在里面,一点气都喘不动。 他的下唇在不停颤抖,仿若坠入冰窟,手脚麻而发凉。而额头细汗,成了融化冰块时沁出的水渍。 “喂,你干什么?!快拦住他,有人偷骡子跑了!” - 骡子拼命地跑,蹄下尘灰一路打着卷。 樵夫却觉得实在太慢,太慢……小径两侧的田野向后划,远方依稀可见浓烟,看着怎么也跑不到头。 上回的烟,还曾只是炊烟;此刻闻见的烟熏气,再不是家的味道。 天那么蓝,为什么不分点水给地面?樵夫脑子乱糟糟,把天地责怪一通,又求天地神明求了个遍。 樵夫走最快的小径,一路疾驰家附近—— 他心乱如麻,沿途跑多久,早已记不清楚。眼下一座座松散分布的屋子,全部七倒八歪,木头石块铺筑成道路。 四周没什么人,叫喝从西北方向传来,那里更接近壁虎村。 一眼自颓败当中认出自己家,樵夫驾着骡子赶往那头。 骡子累得吐舌头,樵夫下地时,它腿还抖了抖。 没站稳,他摔去地面。吃着泥灰,重又爬起来,朝被打砸进地里的栅栏,和正中央破个大洞、将倒不倒的家门跑去。 林妮,林妮……他张口喊,但喊不出声音。喉咙已经紧到扯不动,而心弦快要绷断开。 一次次呼唤,嗓门终于挤一点声。樵夫拉开木门,却没等来一丝回应。 对、对,林妮和米娜这两天去格雷森夫妇家借住。先前心急如焚,竟忘了这茬。 他从浆糊般黏稠的一碗思绪,舀来残存的理智。 樵夫丢掉骡子,跌跌撞撞,朝西北方向飞跑。 他用双臂在空气中拉着桨,游啊游,心头溺水之人,想游去家人身边。 - “咚!” 一人通身捆满绳子,头撞去墙上,疼得直叫唤。 屋内窗户紧闭,光源便唯有敞开的门前。 希莱斯把那人连踢带踹弄进屋,塞伦第三个踏进门槛。 灰暗的角落,有双眼睛直直盯着他们。 那亮光闪烁着惊惧,尤其一见被绑的人,她立刻侧起身子,牢牢护住背后啼哭不止的孩子。 塞伦略一皱眉,见女人裙子碎得不能蔽体,他脱掉外袍,叫扈从安德烈给她披上。 等女人用灰袍包裹住自己和孩子,塞伦才跨进屋,让鹰队其他人陆续跟进来。 “是这人么?”希莱斯指向地上蜷缩的男人问道。 还不待女人回答,男人便啐口血沫,喷去希莱斯鞋边。 “甭问她,就是老子干的。真你吗点儿背,早让罗南别打壁虎村的主意,他个一根筋的蠢东西偏要来抢,侦查全喂狗肚子里去了!” 男人口中悔恨,但是笑着说的,表情毫无愧色。他黏腻似的目光似要透过灰袍,摸向底下女人的胴|体。 “你家女娃那么吵,我耳朵嗡嗡响。小孩闹腾,给我吸引来,也把他们吸引来,对不对?”他对女人道。 “对不住啊,我诚——心——道歉,没把你家女娃宰了,是我的疏忽。”男人怪腔怪调,仿佛在嘶嘶吐蛇信,“孩子嘛,合该安静些,特别在大人们干‘正事’的时候。” 女人头上蜿蜒淌下红色液体,血与泪混合。 “渣滓。”有队员骂道。 男人扯着唇:“我是人渣,你又算什么东西?你那罪犯爹妈又算什么呢?” 只见一抹寒芒闪过,希莱斯抽出长剑。 “你要杀我?”男人好像达到了他的目的,口吻兴奋而癫狂,“对准我的脖子,一剑贯穿,像你们其他士兵杀死罗南那样。快、快啊!”
罗南是他们这支匪盗的首领。希莱斯叫来增援后,匪盗首领迅速被支援来的人找到,死于混战中。 “你打算杀他?”塞伦语气不仿询问,倒更像在否定。 鹰队队员没听出其他意思。屋内站着、外头守门的人,各个紧张地盯视希莱斯,想知道他的想法。 果然,希莱斯否认道:“不杀,虽然我们可以这样决定。” 他无视男人困惑的神色,话锋一转:“达雷尔,吉罗德,摁住他的手和脚。” “安德烈,捂住女士的眼睛。” 希莱斯面容隐怒,出言时笃定而平稳。 “我之前下令活捉流寇,想交由村民们处置。所以,废他手脚筋,不打紧。” 他看穿男人的意图:反正死路一条,索性激怒在场所有人,只要痛快了结他就行。 吉罗德十分赞成,大力钳住男人挣动的脚。 刚才一席话他听得火冒三丈,希莱斯不出手,他也会拔剑,怎么着都得让这男人不好过。 哪知一道嗓音柔和,嘶哑非常的女音传来:“我要看。” 众人投去目光,女人指尖哆嗦,扒开安德烈的胳膊。 她泪光里盈满恳切、决绝。一一扫过灰影骑士团士兵们面庞,最终定格惊惶不安的男人。 身体依然紧紧遮挡女儿,替孩子捂好脸。 “大人们,还请让我亲眼看着。” 圆脸科姆站在门缝边,窥见屋内发生的一切。侧视已久,他迟迟无法从女人的眼神撕去视线。 他与其他队员心照不宣,想起了之前猎杀的熊。 那只母熊嗅见孩子气息,却是昭示死亡——而后碰上他们,不顾一切冲向众人寻仇时,恰是当下这种感觉。 希莱斯侧开一步,便于林妮观看。 屋外村子喧噪,分散不少人收拾或活捉、或死亡的流寇。 而此处,惨叫乍起。 浑如一道惊雷戳破天幕,旋即,暴雨降落,绵长的哭嚎久久不息。 屋外士兵们陡然一震。 大家瞅着门外驻守的鹰队士兵神情平静,又面面相觑,继续给匪盗们五花大绑。 第30章流言 孩子哭累了,窝在母亲怀中,轻轻噎着泪嗝。 被挑断手脚筋的流寇,嘴里堵进一团布,嚎啕的气力也耗干净,随血流满一地。 拭干白刃附着的红痕,希莱斯循声看去——门外传来喧嚣吵闹。 一名队员匆忙报备:“希莱斯,有个人一直声称自己是林妮的丈夫,疯了似的要闯进屋。” 林妮似乎感应到什么,频频把头转向窗外。她从诸多叫嚷中,拣出一道熟悉的音色。 “先押进来。”希莱斯道。 那男人被摁住肩膀,扣住手,一进屋便用通红的眼珠搜寻某个身影。 “林妮……林妮!”男人一见角落的妻子满脸是血,顿时拔高嗓子,使出几乎挣断自己胳膊的劲,欲要往那边扑去。 见女人同样开始呼喊对方的名字,意外和喜悦溢于言表,希莱斯点点头,让队员松开男人。 樵夫几步跪到角落,把妻女揽在怀里。 他眼中溢满后怕,不停啄吻妻子沾血的额发。 一声声道歉,一声声来迟。 - 家具完全成了破烂,樵夫挑挑拣拣,将最完整的椅子递给希莱斯。 却被后者委婉推拒,一撩灰袍,就地盘腿坐下。 木屋塞满将近二十人,还算宽敞的客室,现在拥挤得可怜。 樵夫有些局促,他想方设法把最好的东西、食物拿来招待恩人们; 不想竟因为屋子不那么宽敞,没法给他们提供更舒服的地方歇脚。 鹰队队员们倒是压根没放心上。在众人看来,屋子有顶盖就好。 星戈林狩猎时候,他们常常露宿野外,偶尔半夜来场雨,直接从睡梦中浇醒……那才叫折磨。 找着山洞,或者合适的叶片搭建临时帐篷,已经成队员们的奢求。 希莱斯接过夫妇二人的热茶,道过谢,十分顺手自然地先递给塞伦。 嘴上还催促趁热喝,虽然他清楚记得对方还不适应喝热水。 塞伦“极其给面”地推回去。 随后,希莱斯“不识好歹”地甩甩手驱赶。 假装没瞧见塞伦埋怨的眼神,希莱斯表明来意。 “还请您谅解,麻烦我弟兄们借宿一晚。我们的长官特意嘱咐,明日必须留下,帮忙收拾村子。” “您放心。”他接着保证,“您的屋子也会拾掇妥当,床给夫人和孩子睡,我们习惯席地而睡,留块地就足够了。” 带队队长都这么表示,樵夫不好拒绝。一听士兵明天要搭手修缮村落,一股暖流潺潺注入他心间,满溢着感激。 他们才年纪多大呀,就这么懂事。身手如此之好,打退凶暴的流寇,只受了些皮外伤,那得吃多少苦换来。 樵夫正值壮年,又为人父,看着士兵们仿佛在看一群孩子。 回家匆忙,他还没来得及了解事情经过,便想询问希莱斯。 但转念一想,怕妻子再回想起那些痛苦,樵夫让林妮去和孩子休息,先好好养伤。 等卧房合上,希莱斯放轻声音与他讲述。 德雷森夫妇和他妻女能安然无恙,是由于刚开始偷袭村落,家外面的放羊人惊动了流寇一伙,闹出巨大动静。 因此,大家得以有时间反应,提前作出应对。他们钻进德雷森夫妇家的地窖,暂且躲藏一阵。 只不过地窖实际没什么用,多少延长一会儿时间,拖到希莱斯他们赶来。 小女儿年幼,被外头烧杀抢掠的响声吓哭,不巧吸引匪盗注意。 林妮为不牵连格雷森夫妇,趁人还未搜寻藏身位置,不顾两位老人阻拦,抱着孩子离开地窖。 于是有了匪盗口中所说的,想当面残杀小女儿,然后奸杀林妮之事。 讲述时,樵夫额头和脸颊被掌心搓得通红。 听罢,一捏鼻子,头快垂进膝盖中间,将所有情绪埋去这一瞬。 屋里没人说话,众人心照不宣,视线撤离这位险些失去挚爱和骨肉的男人身上。 良久之后,樵夫闷入一大口热水,总算缓过神,眼角和鼻头挂着绯红。 他朝希莱斯笑了笑。 “知道各位以后要去对付狂沙,而不是处置流寇——虽然我更希望,哪天你们可以顶多做做这些活,能闲着最好。” “我和林妮啊,正是赶上狂沙出现,攻袭曾经的家乡,在逃亡过程中相识。” 像转移话题和心绪,樵夫主动谈起自己的经历。 “我们去年刚刚迁到圣雷岛,此前几年,一直在白湖城定居。” “白湖城不就在河对岸么?听闻好大一座自由贸易城,可热闹、人可多了。”一名队员插话道。 另一人附和:“是啊,圣雷岛能有货物,还得依仗自由贸易城的商队赏光。怎么会抛下那么好一片地方,来圣雷岛呢?” 樵夫的笑容蔓延一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