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教官来过一趟,没扒他裤子。上不能动,下不能走,瞧着唬人以外,伤情本说不上严重。 既不是看伤,那为的什么? “我去找了威克利夫学士。”马可教官道,“你可以进入书室,不过得报上我的名字,并且登记姓名。” “切记,能进书室,但不可携书出门,明白么?” 马可教官说完就走,干脆利落。希莱斯捕捉他走后的一阵风,好一番呆滞。 他陷入狂喜之中,脑子转不过来。数不清的念头接连窜上窜下,像海面跳跃的鱼。 最大的神思淹没它们——他能识字读书了。 当希莱斯缓过劲,正见芬顿伫立床前。 他想恳求芬顿别盯着看,稍微给点面子。 可芬顿像喉咙堵着什么东西,数次欲言又止,深褐的眼里尽是悲怆。 那样的眼神太久没见了,希莱斯心说。自从亲人们相继离世,他好久好久,没被人如此凝视了——尽管朝着伤处。 交到真心朋友真好。 在议事厅的一番“招认”,除却迂回地否认诬告以外,主要目的是不想拉帮助他的人下水。 他能扛,况且自己请求芬顿帮他借书,存在任何后果,他定当首先承担下去。 这是责任,决不可推卸。 晾一阵,希莱斯轻轻咳嗽,提醒芬顿。 “我得给你上药,帮你弄淤血……”芬顿猝然惊醒,口中不停念叨,找来事先准备好的材料和器具。 十棍子破不了皮,然而淤血一定得排出。 威克利夫学士仆从的叮嘱过:得抹烧酒和锅底灰,进而用碎瓦把皮肤碾破,让碎瓦块吸出血。 第一步便难住芬顿。越是望着希莱斯的伤,越是难过。 替他承下的痛楚全在那里,就算愿意治愈,却过不了心坎关,他光看着便抑制不住情绪。 医室木门泻进一缕光,二人同时扭头瞧去,发现来人银发高高束于脑后,随每一个步伐,左右轻跃甩动。 希莱斯猛地垂死弹起,速速扯过薄被,遮盖自己下半身。 “你来干嘛?”他向上觑着那双天蓝眸子。 “我不能来?”塞伦反问,“威克利夫学士叫你闷伤口?” 此话显而易见在反讽。 “……”希莱斯无话可说。 适才诡异的窘迫令他略有不解,甚至后悔扯被子。面对芬顿时,他丢脸的原因为自己;现在塞伦到场,他尴尬的缘由竟在对方。 难不成塞伦长得好看?不能以貌取人,任何时候都是,希莱斯暗自告诫。 具体啥缘故,一时半会没法深究。 本着“看个光没什么大不了”和“公共澡堂‘坦诚相待’屡见不鲜”的心态,他当即掀开薄被。 塞伦被打个猝不及防,没来得及做其他反应。淤青入目。 他盯了不知多长时间,似乎连呼吸也忘却。然后,转向芬顿。 “东西全在这儿?……去取两盆烧开的清水。”塞伦出言突然,其他俩人都没回过神。 “我给他排淤血。”塞伦补充,“快去,别耽误时间。” 芬顿讷讷点头,旋即夺门而出。 “你懂怎样处理?”希莱斯语气惊讶,不含质疑。 “我懂得远比你多。”塞伦话语饱含深意。拧着眉,洗净手后,他为对方淋烧酒,抹锅底灰。 伤口一碰就疼,希莱斯静静忍着,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异常。 “亲力亲为,不像你会做的事。”他嗓音发紧,试图靠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塞伦动作一顿,意味不明地冷哼。 “我喝花露长大,也能下地种花。你还想找谁帮你?” 希莱斯放声大笑,心头彻底释然。这番话博得他不少快意,少爷虽为少爷,却并未把身份凌驾于一切之上。 还有一点——大概塞伦本人都不曾察觉,他打从心底,已经把他正式接纳为搭档了。 心情一时好,噩梦在后头。 碎瓦已经摆好,原本得上脚踩,塞伦却说龙族肤质特殊,力气大,直接拿手碾,效果差不到哪去。 芬顿正好抬进两盆热水,一个放凉,一个等下就用。 手掌刚刚用劲,一两秒后,希莱斯的痛呼再压抑不了。 从塞伦的劲力可以感受到,对方开始犹疑,企图放轻些许。 把薄被团成团,希莱斯塞入嘴里之前,扔下一句完整的字句。 “不要顾忌,用你觉得最合适的力道。” 注视少倾,蓝眸缓缓挪开,只专注眼下的碎瓦。 被团堵不尽呻|吟,希莱斯的牙齿仿佛能咬穿它,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号穿透医室。 额头密布汗珠,一颗颗互相吞吃,逐渐变大;沿着眉心滚落,经过鼻梁间的褶皱,险险悬挂鼻尖。 瓦块刺破皮肤的过程中,塞伦的瞳珠犹如被强硬的力道扯去,撕到眼前之人身上。 ——希莱斯泡在汗液中,床单洇晕深色的汗渍。 脖颈的筋纹、下颌的棱角、凸起的指节、额角暴涨的纹路…… 他趴伏着,腿根血液淋漓。碎瓦似贪婪的水蛭,将或黑、或暗红的血迅速吸满。 直至鲜红的血液渗出,希莱斯声音哑得不像常人。 人已经痛得眩晕,加之浑身脱力,神经稍一放松,很快沉沉昏睡过去。 芬顿屡次想拔腿逃跑,但坚持让双脚钉在原地,逼着自己一点不漏地看完,此刻眼眶蓄满泪光。 他给塞伦递水、递毛巾,帮着对方给希莱斯擦拭汗液。 间隙,芬顿无意瞥见塞伦神情凝重如石。 塞伦眉心全程紧锁,蓝眸当中流转着烁烁光芒。 那眸光里有严峻、有决绝、还有一些芬顿拿不准的情感。 似乎……是心疼? …… 入夜,塞伦向巡逻卫兵报备后,进入医室。 他与芬顿商量好轮班守着希莱斯,后半夜,轮到他值守。 时间显然早太多,芬顿想开口说些什么,被塞伦拦住。 “别吵醒他。”后者以气音说道。 芬顿见他态度坚持,轻轻鞠一躬致谢。 木门关得很轻。 天空云厚,烛光如油,为夤夜中的医室润上一圈茫茫微光。 整座屋子就这么一盏烛灯,微弱的光线下,塞伦仿若想靠双眸将希莱斯照个亮堂。 他用视线描摹希莱斯缓慢起伏的后背,右臂布条的缠绕形状……最终定格皱起的眉毛。 希莱斯的眉形与他截然不同——恰到好处的浓密、剑一般飞扬凌厉。 小时候,照着水面看清长相,塞伦最为不满的便是自己的眉毛。 比起想象中的轮廓,太细了。 母亲却很喜欢这对温温软软的眉,一口一个“随她”,他则想方设法把它削尖,以致某日秃了一块。 仆人没人敢笑他,唯独从小跟到大的扈从安德烈捧腹大笑。 兄姐们天天以此取乐,逗弄调笑称,以后再长不出来,从此叫他“小秃眉”。 往日这般其乐融融,历历在目。眉毛平安地长出来,可已物是人非。 总而言之,他理应嫉妒希莱斯,长成他梦寐以求的眉形。 但心底完全搜寻不出丁点儿妒忌的痕迹。 塞伦不肯认,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准定是嫉妒的。 不然,他的手,怎会伸向希莱斯的面庞,想要触碰、抚平那对眉? ……轻微恍惚后,塞伦蜷起指头,缓慢收回。 第22章驳斥 两日后,希莱斯腿根开始结痂,允许回寝室睡觉了。 见他一瘸一拐,挪着碎步走,吉罗德搀着他,口中啧啧不断,毫不遮拦调侃:“瞅你这腿脚不好使,可惨了,我遇到的六旬老人都不如你遭罪。” 希莱斯又气又好笑,回敬对方一个带着笑意的眼刀。走下门口矮阶,他察觉身边突然缺一人。 转过身,他问:“塞伦,你有别的事吗?” 塞伦随之止步,回头道:“有也是你的麻烦。你不是还剩一些东西没拿么,我给你一起收拾。” 唇瓣启了又合,希莱斯神情无奈而感激:“那……谢谢你。我可以自己去取,不过比较费劲。拜托了。” 三人身影渐渐拉远,塞伦重进医室,里面的谈话声骤然消失。 他行至希莱斯的床位,扫视一阵后,眸底凝结冰冷。 塞伦先将剩余的一点物件一一整拾,拼凑在床心。 他站直身体,看向对角的床位——仿佛这才发现,医室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自从进门起,那几人便停止交谈;目光阴魂不散,如一把钩子,钩准塞伦身上。 塞伦步履轻且稳,直直迈向一个床位。
几道视线追逐他的一举一动,尤其对面这位:脸上写满凶神恶煞,左边眼睛肿得鼓包,比鼻梁还高出一截,颜色又青又紫。 这人的床头公然放着希莱斯清洁用的棉布。 塞伦似乎明知他在那儿,又像视若无睹:俯下身,单手撑去被子上的一条柱似的凸起; 另一只手则抄过棉布,甩开,劈头盖脸地给床上的人来了一下。 伦道夫吃痛大叫,缩回腿。内侧肌肉本能地发紧,然后牵动伤处,愈加疼得发慌。塞伦手压着的地方,好死不死正是他受过鞭刑的大腿。 眼珠快瞪出去,他厉声骂道:“你瞎吗?!” 话刚说完,伦道夫气势弱下去。那龙族眼神震慑骇人,下一秒就能变成龙形吞吃他似的。 “我若真的瞎,也能看出你下三滥的小伎俩。”塞伦言语裹着寒冰。 “狼狈为奸,却不及犬类一半的聪慧。呵,难怪,到底是头双腿合不拢的驴——听不懂人话,做不出人事,所以需要时不时挨鞭刑伺候。” 骂的可谓再通彻不过,周围几床的人听着怨愤。要不是没法下床,非得痛打这龙族一顿不可。 说时,塞伦的眼睛还瞥向厚唇布德。 汉森被他们拖出去挡刀,此人看似干干净净且无辜地隐没背后,实则为主谋之一。 至于因何确定…… “如果光靠下作的手段就能轻轻松松击溃敌人,那你如今不仅不用被刷下去,反倒安稳留在龙骑队伍,直接荣登首席龙骑士好了!” “而这份荣耀干脆由狂沙亲自授予你:因为你不肯接受实力方面的缺陷,想方设法怎样污人清白,把战友逼上绝路……狂沙绝佳的助力,不是么? “好一手恶人先告状,胆小鬼。” 厚唇布德被塞伦一番阴阳怪气弄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 被角无声哀嚎,在他掌心可怜地皱成烂菜叶。 “你不是照样看不上那外乡人?”厚唇布德五官狰狞挤压,反问,“你不站我们这一边就算了,维护他做什么,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眸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茫然,迅即被轻蔑所替代,塞伦故作惊讶。 “更好的人选……莫非,是你?” 厚唇布德哪承得住这羞辱,他像一头受了挑衅、不停哧气的牛,肺快气炸了。 而塞伦在脑内模糊构筑一个对方骑自己背上的念头,便觉浑身恶寒,胃开始翻涌。 “我佩服你敢肖想我的勇气,可惜我只会由衷地感到恶心。”塞伦嗤笑一声。 “不论我讨厌希莱斯与否,起码他是唯一一个能入眼的。并且军中看重、拼的只有实力与头脑。” 他俊美的面庞流溢淡漠。 长久蕴于骨里的傲岸,犹如寒冽的风,徐徐散逸。 “而你,完全不配。” - 与此同时,希莱斯一边。 天窗投射日光,白辉撒入书室。它吐出了夜的浓厚,沉重依旧,平添某种难以言喻的雅洁。 回寝室放完所有的东西,希莱斯迫不及待前往书室。 再踏入这里的大门,或许目的与心境悄然发生转变,呼吸都通透不少。 一眼辨认出书墙边上的芬顿,他迈着隐含急迫和兴奋的步子,尽管瞧着仍然慢吞吞的。 芬顿看见他,急忙迎前。 “你怎么不好好躺着养伤!”芬顿略带责备地说,其中关切更甚。 希莱斯轻笑摇头:“再不活动活动,我身体会僵住。” 拦不住,芬顿只好作罢。他三步并做两步,往不远处的长桌取来一个卷轴。 大小、尺寸和外貌都无比熟悉,希莱斯惊喜接过。他指腹摩挲卷轴,小心而珍视地单手握好。 几天没摸到书,心头空落落。这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它捧在手心,是何等的幸运啊…… 希莱斯连日来一直记挂此事,同时,也反复思忖一个问题。 马可教官准允自己读书,绝非偶然。 他之前还自称背地里拿芬顿的书偷读,照例说,事件性质关乎道德; 那马可教官又是何种理由和想法,同意他继续识字呢? 甚至为此做好不能再靠近书室一步的准备,结果却出人意料。 换言之,他疑惑自己何德何能受到“恩惠”。 俩人移至桌边,希莱斯低头站立,抽开缠绕卷轴的绳子。 正沉浸思虑中,拐杖点地的闷响由远及近。 二人齐齐转头,威克利夫学士慢慢踱向他们这边。 希莱斯单臂搬来木椅,请学士入座。 老者刚一落座,发出沉缓的喟叹。 “滑头小子。” 威克利夫学士今日第一句见面话,立马令希莱斯耳朵臊热。 诚然,学士面容沧桑,腰背佝偻——从内焕发的清明和精神,是任何浮于表面的东西都阻碍不了的。 希莱斯几乎被一眼看穿……或者说,接收到对方传递的、类似“他一早清楚并掌握消息”的含义。 学士越盯他,他越是羞愧难当。 良久,却听威克利夫学士兀自发笑,后面甚至失了声。 “我年轻时候干过和你差不多的事。”学士捎着笑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