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撇过头,看向另一侧并肩站着的几名新兵。 主动控告的是名弓箭新兵:厚唇瓣,颜色深,仿佛顶着风干的血肠。 “你亲眼目睹他把书带出书室?”事务长问。 厚唇布德答道:“大人,我听汉森所说。” 临了,他猛拍一把左手边的同伴。 那么多人挤在议会厅,空气都温暖不少,相应地浑浊起来。 扫眼四周,汉森额头闷出细汗,反倒言辞含糊。 “我是见到了。外……希莱斯他,昨天上午吧。不,应该快到饭点,太阳悬得蛮高。我一个人走在路上,瞅他独自坐着,好像手里捧什么物件;我稍微挨近一点,发现是卷轴……” “看清内容了吗?” “呃,看……清。我晓得外形,不认字,反正密密麻麻。” 事务长面无表情,可越往下问,气压就越冷一分。 “人在哪里?” 汉森支支吾吾,搓着手,觑眼事务长,又瞟一下厚唇布德。他一会儿说希莱斯在公用茅房,一会儿改口说在食堂。 军官濒临不耐的边际,另一新兵上前一步,抢话道。 “大人,我有其他佐证。” 第20章审问 “说说看。”事务长摆手,让伦道夫开口。 清清喉咙,伦道夫说:“书籍多半另有去处。” “最近一名书记员跟希莱斯常常呆在一起,他俩几乎形影不离。我充分怀疑,窃书,不是他自己能办到的,和书记员绝对脱不开干系!” 议事厅登时激起哗然,一小撮新兵若有所思,猜到话语中指的何人。 等待找人的时间里,伦道夫朝左侧斜斜睨去。 希莱斯也在看他,模样神闲气定。 好似只是台下一名观众,被当庭指控的主角不是他本人。 伦道夫却平白打了个抖。 灰眸看似没有情绪,实则深埋怒涛。 仿佛一座海面上小小的冰角,而水层底下,为深不见底的万丈冰山。 摸不着更看不见的锋锐,叫伦道夫回想那日追在脚后跟的箭矢。 心中恐惧被勾出来,他不禁后背发凉。 终于盼着第二位主角登场,芬顿两侧跟着士兵,推进人群中央。 皱起平如胸甲的鼻子,伦道夫对着希莱斯狞笑,遮掩畏惧。 事务长下令搜身,不出所料,芬顿的前胸衣袋确有一物——一个巴掌大的卷轴。 卷轴被收去事务长桌前,他展开看看内容,接着先后朝芬顿与希莱斯投去一瞥,目光饱含深意。 他叫汉森上前指认。 汉森的脑子和眼睛全是乱的,一见卷轴,便鸡啄米般点头。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事务长问希莱斯。 四周众人按捺不住躁动,他们认为窃书一事已板上钉钉,就等着瞧军官要如何处置外乡人。 有人拉着同伴离开,告诉厅外探头探脑的,先去罚场占位置,待会儿看好戏。 此刻,无数针芒对准希莱斯。 希莱斯视线掠过伦道夫、厚唇布德、汉森…… 他明白,这些人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凭空捏造、借端生事。现在搬出芬顿,无非想以此挟,逼迫他承认窃书,否则芬顿也难逃责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不会接受,更不肯买账。 从头至尾只说过一句话,希莱斯将自己剥离成观众。 他想:为何会有人不惜捏造假象,释放最大的恶意,连他人一线生机都不愿留下? 善不需要理由,恶也一样吗? 念头仅一瞬,希莱斯挪回眼,说:“大人,我愿主动请罪。” 喧闹充斥大厅,像一阵扑打沙滩的海浪,很快又褪去。 希莱斯字句咬得很清晰,声音始终不大——油然带着股想令人闭上嘴,听他讲话的不显之感。 “我招认,在书室时,擅自拿芬顿的书去读。这与芬顿无关,与其他文员无关,仅仅是我一人的决定:因为鄙人愚昧,除姓名以外,一字不识。” “我渴望求学,以至于干出不义行径,利用芬顿的信任,私自取书阅读。 “但是,关乎窃书,我拒认诬告。这是污蔑、诽谤。一来,我深知窃书为重罪,只敢在书室私自阅读;二来,昨日白天,我自始至终独自留在医室,做卫生打扫和换伤药。” 微微右侧头颅,希莱斯说的是不敢瞅他的另一人。鼻尖却指向伦道夫。 “汉森的证词里,他自称一人;而我同样独个,没证人作保。倘若真是快到饭点,那食堂或茅厕周围的人必然往来频繁。” “然而直到现在,没有除这几人以外的士兵表示,亲眼见过汉森和我一起出现食堂、茅厕;同时,我手中拿着书。” 新兵们私下悄声议论。他们或回首,或踮脚打量他人,最整齐划一的动作不过左右摇头。 “窃书极其严重,若确有其事,我愿尽力配合大人——不论清点书籍,还是一一盘问士兵证言。” 末了,希莱斯低头,恭顺与诚恳不言而喻。 他这番供词之流畅,神情之郑重,先不谈其他,相比汉森的含糊其辞,听感简直不处于一个层次上。 尤其此时芬顿的表情:张着双唇,满目难以置信。 在他人看来,意思明显被希莱斯瞒着,背地里拿自己借的书去偷学,从而感到震惊和伤心。 从某种方面讲,增加了供词内容的真实性。 即便大家心中的天平一开始就倾斜,一经希莱斯从容不迫的发言,天平不由得渐渐转变,往外乡人这边歪一歪。 事务长仍像尊威仪的雕像坐在桌前。若定睛察看,不难发现,眼里正在涌动一些耐人寻味的东西。 他微微颔首,目光对上某道红色身影,“雕像”的神情有了稍许活气,流溢欢悦。 尽管它和眉眼之间的距离一般狭窄得不可见。 红色身影向他点头回敬,经过准许后,马可教官走出人群。 手底下带的兵据说犯“窃书”重罪。教官,即他们的顶头上司,不可能不出席审讯。 “那叫芬顿的孩子身为书记员,随身携带卷轴,常事一桩;而希莱斯他亲口请罪,我没什么好说的,不会为此开脱辩解。”马可道。 “如果几位同意,我便请求彻查遗失书籍,”马可话指厚唇布德等人,“包括调查双方证词是否属实。” 马可教官不偏袒自家兵,在场的新兵们心底异常舒畅。要求公平公正,他们也认为这是最佳的解决方式。 厚唇布德在马可出面后,反而撇开头颅,略略垂着。 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了去,无人察觉他酝酿阴霾的双目。 太失败了,他想。没用的伦道夫,汉森蠢笨如猪。 他找来做证词的那家伙临时掉链子,也不知佯装腹痛还是真病,临时只能抓汉森顶场。哪料汉森只差没当场尿给事务长看,跟个鹌鹑似的畏畏缩缩。 虽说伦道夫拿的主意,但他鞋没穿好就想踩火堆。 诚然,今天看似是个可以施展计划的日子,可准备尚未做得谨慎完善:一见有机会,火急火燎地开始犬吠。 一群没用的窝囊东西,他暗骂。仓促对付希莱斯,结果造成现在两难的局面。 伦道夫准备依允之时,厚唇布德突然张口。 “大人,兴许汉森看错了。”他低眉顺眼。 他嘴上说着,心底咬牙切齿。 假如真由军官们派人明察暗访,他们后手没留,伪证也没来得及做,反倒前几天浴室那次询问会被看作反常举动。 更别提,他们事前专门打听过希莱斯近期的动向,于是才把握住后者没有“人证”。 一旦查到他们的所做作为,那将变了性质。 宁可吃点惩罚,厚唇布德也不愿接受探查。 汉森笑得比哭还难看:“没准呢……没准我看错……是、是!大人,我眼神不好,认错人啦。” 他下巴宛如痉挛,言语在牙齿间磕碰。 旁的新兵听了有些无语,咕哝说:“眼神不好怎么还在弓箭队呆着。” 事务长几番确认,汉森汗如雨下,光顾着点头,再问不出别的东西。 肃着脸,事务长站起身,面向希莱斯:“未经报备上级,你擅自行动。念在情节不算严重,领十军棍。” 话锋一转,事务长扫视控告的几人时,眼神凌厉。 那几人各个把下巴埋进领口,唯独伦道夫梗着脖子,全然一副懵在当场、不明白发生何事的模样。 “你们,因触犯律令,诬告他人,立即前去罚场领鞭罚!” 事务长双掌相击,声如洪钟:“散会!” 围观新兵们摸不着头脑,若非卫兵强行遣散,他们还得愣个一时半会儿。 明明大家来看外乡人喜闻乐见受处置,但中间一波三折的,为什么会发展成这个结局? 议事厅一哄而散,新兵们鱼贯离门。 有人思前想后,弄不懂其中关节。 他朝一起看戏的同伴询问:“为啥事务长那么容易轻信外乡人说的话?他说诬告,真就成了诬告。” 同伴敲他一个暴栗:“你胆子大,词不过脑就瞎往外吐,小心被事务长听见喽!”
“事务长掌握的信息肯定比咱们多,哪边说得更有理、更符合情况,自然选择哪边。”同伴接着说。 “光我瞅见的就一个:外乡人自称不识字,想学。汉森指控的时候说什么?说他窃书到外面读,卷轴也是从芬顿身上搜的。但你猜,卷轴摊开那会儿,上面写了啥?我挨得比较近,看得一清二楚。” “差点忘了,你爹以前是贵族来着,你认字。快讲,别卖关子。” 同伴自豪一笑,道:“卷轴记录着绿洲阵营手下的各方骑士团,像名称、位置、情况、什么时候建的……统统写上头。关键啊,有些字词生僻得我都不懂,更何况希莱斯!” “汉森没扫几眼就乱点头,之前称字密密麻麻,后来卷轴上面画着骑士团徽记,字符间距不咋窄,挺宽;前后矛盾,谁信呀!” “芬顿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明摆着被骗惨;厚唇布德最后不也带头承认有误。反正书籍遗漏排查会进行下去,咱凑个热闹,今天比舞台戏精彩多了。” 新兵恍然大悟,嘴里叨咕“难怪”,随后迈过门槛。 “外乡人……希莱斯他,有点帅。”新兵嗫嚅说。 同伴静默不语。即使不想认同,但事实的确如此。 希莱斯发言时的从容不迫,言之凿凿的气魄,让他这前贵族子嗣都深感钦佩。 …… 厅内,事务长卷起羊皮纸,灰披风垂于脚后跟,末端轻轻摇曳。 走下一级矮阶,他径直掠过芬顿,卷轴塞进芬顿怀里。 迎向马可,事务长面带极淡的微笑。马可倒是毫不吝啬唇角的弧度,快咧去耳根。 短暂的眼神交流过后,事务长首先轻笑出声,他拍了拍马可。 “让你捡个大便宜。” “以后还不是得经你好好调|教一番。”络腮胡也掩盖不住的骄傲从马可脸上外溢。 第21章淤血 罚场会聚众多想看热闹的,各个翘首以盼,没想等来的却是灰头土脸的伦道夫等人。 “希莱斯呢?他该不会已经收拾包袱走人了吧?” 在议事厅留至最后的新兵,为他们声情并茂地描述事情经过,听完后,罚场围观的反而哑了声。 “如果厚唇布德他们真看错,希莱斯他岂不会被……”有人干涩地说。 “总之事务长妥善处理了,轮不到你淡吃萝卜咸操心。”后头亦有人出声。 希莱斯随后赶到,趴去矮桌上。很快,木棍向他的身体落去。 救济院也存在类似的惩罚,通常拿小纸条抽打不听话的孩子。每当听说有倒霉蛋要挨罚,大家便会成群结队地凑到窗户边上去偷偷瞧,往往伴随此起彼伏的笑声。 现下,却是一个都笑不出来。 外乡人咬紧牙关,只有零星几道无意从唇齿泄露出来的低哼。 棍子拍打皮肉的声响,递进他们耳朵里,成为敲击心头的一把锤子。 大家从同一救济院出来,人再怎样多,相处久了,多少能摸清其他人的心思。 个中含义,无疑为——新兵们大约明白,控告希莱斯的那几人,打的什么算盘。 平时看不惯除自己人以外的外来者,但不代表,外来者必须无缘无故地受折磨、受惩罚、甚至要被剥夺一切。 这难道不是他们所经历的吗? 一项天大的罪名祸临头顶,因此被迫剥除作为一名正常人的权利:喊作“孽种”,只因身为罪人的儿女。 分明想好好生活,分明想依旧爱着家人,分明愿意替家人偿还孽债、洗刷罪名……脱离苦海也好,就此撇清关系也罢,外界始终不给自己一点机会去证明。 他们恨极了将人毁谤至“死”。 “呸,下三滥。” 第十棍打下,有新兵啐一口。但并非对准希莱斯,而是冲伦道夫一方。 “太龌龊了!”旁人附和。 伦道夫和其他人一起站在阳光下暴晒——必须先罚站,次日挨鞭刑——他忽略不了某些声音,脑仁疼得在跳动。 他积愤多时。 自离开议事厅以来,他就恨不得揪住厚唇布德的领子,先照脸上挨一拳,把对方揍成和嘴唇一个颜色的胖猪头,再质问为何招认。 那么好的机会不抓紧套牢,难道要等到地老天荒?! 委实怂货一个,畏手畏脚不敢行动,他还费心出招,白瞎了眼! 细弱却异常刺耳的指责回荡耳畔,伦道夫一点点攥紧拳头。 他鞋底离地,转过身。 “砰!” - 待希莱斯被搀扶进医室,已临近黄昏。 十棍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金辉整蛊一般透窗洒入,好巧不巧铺在他的腿根上,为淤青和红肿镀来一层灿亮。 有点丢脸。希莱斯暗暗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