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怎么回事?”
“就是乌金,切成小块混进来,”戎策将那块价值连城的铁疙瘩扔回箱子里,白树生急忙捡起来用袖子擦,被戎策一拳砸肩膀上,“朝廷的乌金被这些混蛋装进了自己的腰包。周荐章这个人秉公执法出了名,他也应该知道走私乌金是杀头的罪,怎么还敢监守自盗?”
白树生看着到手的宝贝被戎策强制放了回去,扫兴说道:“有人罩着呗。阿策,若是他们犯了法,那就不是伏灵司的事情,咱们是不是该撤了?”
“撤什么撤,他们若是明早就将证据转移,那谁还能管得了?”戎策从箱子里挑了一块刻着虞衡司印记的乌金扔给白树生,“你拿着,从后门出去,找一匹快马去京兆衙门。”
“不找护方司?”
戎策摇头:“不行,东护方司的彭义东和西护方司的王怀玉都和他交好,难免假公济私。”
杨幼清久等戎策不来,派人到张裕来家中去喊他,等见了欲言又止的风流大夫才知道,阿策不是去逍遥,而是自己偷查禁军。杨幼清当时便摔碎了一个青花瓷的茶盏,可怜的瓷片碎成指甲大小。
“备马,我要去城郊。”
“不行啊!”张裕来立刻上前两步,“您这个身体别说骑马了,坐马车到那里都够呛。阿策吉人天相,不会出事的,就算出事了他还有勾玉防身,周统领不会对他怎么样,是不是?”
勾玉。杨幼清下意识摸向胸前的玉佩,阿策将证明他身份的信物送了人,这孩子若真的出事,怕是没人会信他的话。“还是命人备马,我要去霖王府。”
白树生收好了乌金就跑,但是没跑出两步,就见到巡逻的禁军。他十三岁就在伏灵司问鼎轻功第一,整个京城都没人能跑得过他——但是他不知道往哪跑。戎策说的后门此时被重兵把守,五步一个火堆仿若白日一般,翻墙更不可能。
然后他就被左右包抄过来的禁军逼得到处乱跑,直接冲进一户人家的庭院——后来他反应过来,这里应该还是营房,只不过是分给拖家带口的禁军安居之地。他正靠着墙根喘着气,忽然听见一个娇柔的女声:“哎呀,这多不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不过是写封家书罢了。你丈夫是监长,连夜值班,我来帮帮监长夫人也是应该的。”这是廷争的声音,比白树生说话的时候慢一些,带着南方人的书卷气。
白树生刚探出头去看他温润如玉的哥哥如何撩拨已婚妇女,就被廷争发现了,笑眯眯冲他招手:“小颃,过来。”白树生泄了气走过去,被廷争搂了肩膀,仗着天黑那女人看不清他二人容貌,继续撩拨已婚妇女:“这是我弟弟。”
“大哥,”白树生一边敷衍地打招呼一边竖耳倾听身后巡逻禁军的声音,他忽然心生一计,“既然大哥要帮人写信,咱们不如进屋去说吧。夫人,您家是住在这里对吧?”
白树生说着就往没有烛光的房间走去,却不料被女人拦住,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接待二位。”
“我们又不是坏人,”白树生急着躲人不由分说就踏上台阶,忽然被廷争拽住了胳膊,回头问道,“怎么了?”
廷争侧身躲到他身后,低声道:“地上有血。”
还不等白树生反应过来,那妇人已经闪身躲到屋内,从里面插上了门栓。白树生一脚踹过去,竟然没能将那条小木棍踹断。他气急败坏转身问廷争:“你怎么不抓住她!”
“你问我?”
是不该问他,白树生心里暗暗骂自己混蛋,然后转过身继续踹门:“你先出来给我们解释清楚!不管你杀的是谁,都不可能逃过我们的追查!”
“她杀了监长,”戎策不知何时来到了庭院里,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禁军的叫喊声也越来越近,“今天监长没有值夜班。我说奇怪,我们方才看见的不是鬼,而是一个穿着黑袍的女人。”
说罢他挥刀砍向结实的木门,血刺砍破一个窟窿,戎策伸手进去拔掉门栓,收回手之时手背上多了一条匕首的划痕。他骂了一句将门踹开,将白树生推进去。
“外面交给我,你看好这个女人,”戎策又拽住廷争的胳膊将他也扔进去,“看好你哥。”
“阿策!”门被戎策一把关上,白树生拍了两下无果只好回过头来望向站在圆桌后面手拿匕首的女人。她刚刚杀了自己的丈夫,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尸体就在地上躺着,对她来说,好似就是一枚鸡蛋、一棵白菜一样稀松平常。
廷争身体尚未恢复,找了个地方坐下,一边捂着胸口一边问:“所有的人都是你杀的?为什么?”女人不说话,廷争却有的是方法找出真相:“你方才要我帮忙写家书,却不提收信人住在何处,应该是要烧给他吧?”
“死了?”白树生忽然警觉起来,查看四周并未见到任何的孤魂野鬼——这几天曾经提到的孤魂野鬼只有一个,那就是当年因为盗取乌金而死的禁军。
外面有乒乓的打斗声响,且越来越频繁。廷争见那个女人还是毫无动静,叹了口气说道:“这样好了,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若是觉得你并非恶人,可以放你走。”白树生闻言想要制止,却被廷争按住了胳膊,末了噤了声。
女人轻笑一声,说道:“十五年前,我的父亲在这间仓库守卫乌金,与一群禁军一道做盗卖乌金的生意。后来东窗事发,他们需要寻找一人承担错误,便选了没钱没势从山村里走出来的父亲。他们抛弃他,举报他,逼迫他自杀。”
“所以十五年后,你嫁回来复仇,一一杀掉那些有罪却免于一死的人?”廷争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拍拍白树生的后背,“证据确凿,抓人吧。”
随着窗外一声钝响,女人忽然激动:“你说过要放我走!”
廷争耸耸肩:“我说话不一定算数。更何况,你是恶人——当年你的父亲的确偷窃乌金贩卖,本就是死罪,你去复什么仇?师出无名。”
白树生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今天学到了不少东西。正当他想上前抓住这女人的时候,忽然一支燃烧的弓箭射入进来,着火的箭头距离他的后背只有半拳的距离。廷争下意识扑过去,高声喊道:“出什么事了!”
“混蛋的周荐章,我们发现禁军监守自盗,这杀千刀的要赶尽杀绝!”戎策的声音从屋外传来,他躲在一棵小树后面,侧身才能勉强挡住自己的身形,“人被我打跑了就派弓箭手射箭,他妈的,弓箭不要钱是不是!怎么不用火药呢!”
白树生就要开门去增援,被廷争抓住:“不能开门!”
“阿策自己在外面那不是活靶子!”
“你不想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跑!”声音嘈杂,廷争不得不喊了出来,“这屋里 有孩子!”
白树生愣住了,回头望去,床上真的躺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因为打斗声惊醒,眼睛里泛着泪光,下一秒嚎啕大哭起来。哭喊声,兵器声,还有木材燃烧的声音此起彼伏。
戎策看着弱不禁风的小树就要被烧成火把,不得不跳到门前用力叩门。白树生要开门,手却被廷争狠狠握住,这力道不应该是一个失去武功的人应该有的:“你!你竟然骗我!”
“不能开门,”廷争避重就轻,“弓箭手在这样的距离足矣精准射入屋内的书架,这里面就会成为一片火海。后面是砖墙,别说那孩子,你我都逃不出去。”
“你要我看阿策被人烧死吗!”白树生用力挣脱桎梏,却被廷争再度扑倒在地,锁住手腕。他看不懂廷争,或者说他一直没有看懂过这个突然出现的兄长。廷争是一个骗子,却又是一个想要拼命保护他的骗子。
廷争紧紧握住他的手腕,厉声道:“他要烧死所有人。”
女人忽然开始啜泣,嘴里骂着什么“言而无信”。廷争反应过来,一个弱女子如何在装备精良的军队中连杀数人,一定是有人暗中帮助,而这个人就是周荐章——他正好要用一个恶鬼杀人的传说来掩盖盗卖乌金的事实。
戎策见他们僵持不开门,心里骂了一句,起身用血刺劈开一发袭来的弓箭,再度躲回树后面。他计算过弓箭手的进攻速度,每隔几分钟会有一次间隙,戎策便见缝插针,喊道:“你们以为,只要死无对证,就可以杀人不偿命吗?”
第119章 还得睡地铺
“戎千户不必担心,镇鬼的符文,我们也有不少。”周荐章躲在玄铁盾牌之后,气定神闲。
戎策冷笑一声:“我自小就是天煞孤星,克爹克妈克老婆的命,我死后一定是厉鬼,是入了黄泉也要重返人间的幽都煞。奉劝各位小心点,幽都煞可是符文镇不住的。”
周荐章低声道一句“不知天高地厚”,再度挥手让弓箭手准备,忽然被人从身后用一把折扇击中了手背。他回头望去,叶斋穿着一套翠绿镶金边的崭新锦衣赶来,腰上半米长的精雕白玉腰佩被甩得当啷响,身上一阵胭脂香气不知是刚刚从哪位姑娘的怀中离开。
戎策见到他便知道,周荐章是给谁卖命了。但是叶斋也算救了他一命,戎策今日不会跟他掰扯不清,往后来日方长。
叶斋不知和周荐章说了什么,后者带队撤退了,戎策坐在树后面平复呼吸,见叶斋走近,问道:“私藏乌金,提高价位,再转手卖出,能赚多少钱?”叶斋耸耸肩膀,戎策又问:“父皇知道吗?”
“你关心?”叶斋嗤笑一声,“你知道国库快见底了吗?粮食不少,衣被也够,兵器堆满了仓库,但是手里没有真金白银,江山怎么坐得稳?”
戎策舔舔嘴唇没有找出反驳的话语,便说:“周荐章怎么处置?要我和小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这件事已经被老四的人知道了,他肯定抓着不放,”叶斋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望过来,嘴角微微上扬,写满了不怀好意,“你要帮我一把。”
白树生从地上爬起来,扫了扫腿上的泥土。廷争想要扶他,却见白树生刻意向后退了一步,意味再明显不过。廷争举在空中的手慢慢放下,他问道:“你在生我的气?”
“我以为我害得你武功尽失,没想到和尚是对的,你从没说过真话。但是你为我受的伤,我也照顾了你这么久,咱们就算扯平。实话实说,我不喜欢被人骗第二次。但是你是我大哥,我不想和你为敌,有缘再见吧。”
“小颃……”
“左右监察大人不想跟你有牵扯,你不如自己回南绎,”白树生将烟岚抱在怀里,推开了已经残破不堪的木门,“路上小心,别再北朔逗留了,我不知道惹过多少人。”
廷争和他相处这么久,也已经弄清楚他的脾气,半晌轻声道了句“保重”,随后走到屋外。白树生抬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孟府的黎明杀气腾腾。
“不听命令,不守规矩,不可为偏要为之,你凭什么跟手下数千兵马的禁军统领斗?是伏灵司的四五十个校尉,还是岳王府不见人影的亲兵?”杨幼清气得面色发白,加上大病未愈身体发虚嘴唇颤抖,“自大狂妄,不计后果,以后出门别说是我的徒弟!”
“我不是没有准备,周荐章再如何也不敢杀一个二品亲王!”
“哦,是吗,他若是把你割了脑袋扔在乱坟岗,谁知道你是几品的亲王?”杨幼清冷笑一声,“殿下不如回岳州,那里倒是没人胆敢欺负你。”
戎策鲜少被他这样骂,他能感觉到杨幼清真的生气了。
以前就算是拼了命,也是要斩妖除魔,不得已而义无反顾。但今次是戎策不自量力,妄图一人一刀将久居官场、有人扶持的禁军统领拉下马。考虑周全一向是杨幼清的第一准则,也是他对徒弟最基本的要求。
戎策知道自己让师父失望了。他想惩恶扬善,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正义感并不可笑。
“老师,”戎策服软,他只能服软,因为他从心底里怕杨幼清真的将他赶到岳州,“我错了,我不敢了,没有下次。”
杨幼清半转过身,半晌摇头轻笑:“你这是第几次对我说这种话了?哪一次是知错就改?”
戎策不再说话,低垂头颅像是霜打的茄子。杨幼清也不理会他,推开门向外走,等了片刻身后的小孩没跟上来,便驻足转身,问道:“不回厢房?”小孩瞬间抬头,眼里闪过一道光,杨幼清又问:“走不走?”
“走,”戎策三步并两步跟上去,低声说道,“我以为您不要我了。”
杨幼清看他失落的模样,忽然不忍再冷言冷语相向。别看这个孩子在外面作风凌厉独当一面,实际上全靠他在后面遮风挡雨。“我作为师父,还不能打你骂你,教训你?”
“能能能,当然能。”
“但是我做事公私分明,”杨幼清伸手抓住他手腕,玄铁的护腕冰凉,便转为握住他的手掌,“怎么,第二天就想和离?”
叶宇气得快要吐血,昭王妃的两碗银耳莲子羹才让他平复了心情。他本来以为能以乌金案扳倒周荐章,但谁知父皇竟然拿出了一份不明不白的证据,说禁军只是失职让恶鬼有机可乘,上面还有伏灵司的印章。
分明是监守自盗,却被颠倒黑白。
后来太子提点,乌金案并非只有叶斋是受益者。叶宇这才明白,父皇和太子哥哥才是这件事的幕后主使,他们的目的并非什么稀有金属,而是国库里的钱——恰好,这几年赚官家的钱最多的,就是漕帮。
这是叶宇二十年来第一次和太子闹僵,而且是在一众太子幕僚面前摔了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