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是京城东市一条小巷子,杨幼清将马交给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子,随后抱着戎策走入一间小屋。戎策想自己下来走,却被杨幼清按住了腰制止。“老师?”
“这是尉迟世家的拍卖会。”杨幼清抱着他走下台阶,一路向下直到没有任何的窗户和月色,只见得点点的烛火和一层层台阶。戎策看见了最深处有一束光,等走到了才发现,那束光来自于一间宽广但是人满为患的房间。
这里只有正中间锃光瓦亮的一盏灯,其余都是黑暗,所以人与人之间认不出彼此身份。不过戎策嗅觉敏锐,瞬间发现这里不仅仅有京城的达官权贵,甚至还有外地来的将军、乡绅和皇室后裔。
戎策下意识抓紧了杨幼清身前的衣服,将头贴着他的胸口:“老师,尉迟家指的是前朝丞相尉迟涵的后代?”
“对,北朔建国一百二十年,也没过多久。”
“您来找什么?”戎策看着屋子中间带着面具的男人和他捧在手中的南疆玉壶,只觉得这东西和杨幼清不搭边,“还有,您哪来的钱?我也没见您房间里多稀奇的东西,再说,伏灵司不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废话真多。”
“老师,您不能吊着我。”
杨幼清闻言低头看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从胸口的热度来判断,这小孩在卖乖讨好:“我只找一件东西——一把刀。”
“拔天?”
苍锋、血刺、血凌、拔天。四把刀的名字对应着狼的四颗犬齿,它们同宗同源,以大禹斩相由的古刀碎片为魂,加以万年狼妖尸骨铸成。戎策运气好在黄泉捡到了血凌,但是拔天一直是个传说。
戎策见杨幼清默认,便问道:“您找了多少年?”
“我什么时候给你的血刺?”
“二十岁拜入师门。您说这两把刀是从西域捡回来的。”
“你握住血刺的时候,苍锋动了,我便知道这一套刀彼此之间有感应。那时开始我以苍锋为引寻找拔天的下落,时至今日颗粒无收。”
戎策沉默片刻,低声道:“您还真是个刀痴。不过,老师若是喜欢血凌,我便给您了。”
“好。”
“唉?这时候不应该推却一下,说什么‘作为师父不能让徒弟送这么贵重的东西’云云?”
“我是那样的人?”杨幼清反问,顺势捏了捏戎策的脸颊,“今天又是一场空,走吧,我带你去吃鱼片汤。”
“这就走了?”
“苍锋一直没说话,再不走把你扔这里。”
“老师,”戎策趴在杨幼清的肩膀上,鼻尖时不时蹭到他颈侧的白皙皮肤,“您这么喜欢抱着我啊。”杨幼清没说话,戎策仿佛得了便宜,变本加厉挑逗他:“那您得多抱抱,等我长大您就抱不动了。”
鱼片是用鱼肉搅打成肉糜伴着淀粉滚成元宝样子的鱼丸,一个个指尖大小,下了锅只加胡椒和盐熬汤,最后撒一把小葱。杨幼清喜欢的东西通常是两个极端,如果不是又辣又咸又甜,那就是这样清清淡淡的。
如果说吃辣是戎策随了杨幼清,那喜欢上这碗鱼片汤便是杨幼清为了阿策做出的改变。
戎策小时候牙齿咬不动骨头,又不会挑鱼刺,所以唯一能吃的鱼鲜就是这碗汤。他会用自己奶声奶气的声音要求摊主多给一些鱼片,然后将自己碗里的分一半给杨幼清。
不过此时戎策全然忘了这个习惯,倒是杨幼清记忆犹新,摊主端来了两碗汤之后,杨幼清自然而然舀了半碗放自己碗里。
“老师?”
“你会撑着的。”
“谁说的!还给我!为老不尊!”
戎策挨了杨幼清轻轻一巴掌,随后如愿以偿,抢回了属于自己的鱼片,然后不出意外吃撑了。
杨幼清不敢骑马带他回伏灵司,也不能贸然回孟府,只好说道:“活该,去我家住一晚。”
杨幼清不得不承认,戎策说的是对的,把计划提前说出来的时候总会迎来各种各样的意外,而且这个意外还有些让人啼笑皆非。
第二天战文翰带着他的雄伟大计和一颗假的铁球威武地出发了。戎策的目标只有苏涣,因而央求杨幼清带他去苏涣独自携带铁球时经过的那条必经之路,埋伏等候。杨幼清拗不过他,只好应许。
他们等到晌午,苏涣虽然还有段路程才能经过这条小路,但是戎策机敏地发现了前方山头草丛中有亮光闪过,疑似是南绎的探子。于是他自告奋勇准备前去捉拿,被杨幼清提溜着领子拽回来。
因为通敌嫌疑人遍布伏灵司,所以今日来守株待兔的都是佐陵卫护方司借来的陌生人。他们看着伏灵司监察带孩子上班颇为好奇,如果再让戎策跑去卖命,估计明早传遍京城的一则新闻就是杨幼清虐儿。
最后还是护方司的校尉带着人冲过去,南绎的探子一个没抓找,逮住刚从西北道回来的董锋和白树生。
白树生手里还拎着一只野鸡。
几个人相顾无言,正巧此时苏涣抱着木箱路过此地,也是一头雾水,寒暄道:“老师,打猎呢?”
白树生难得没出声,把野鸡塞到董锋手里。董锋和往常一样寡言少语,把野鸡塞给旁边站着的小孩。戎策发挥了年纪优势,耸耸鼻尖酝酿感情,哇一声哭了出来。
杨幼清想踹他,今日的行动因为这一只鸡功亏一篑。他忍着怒气,一只手抱起戎策,另一只手拽着鸡脖子提溜过来:“回去吃烧鸡。”
也许是白树生怕被杨幼清为难,当天中午接了闵州的一个案子,马不停蹄离开京城。留下的董锋站在杨幼清的书房里汇报情况,额头冒汗度秒如年,不过最终杨幼清也没真发了脾气,只说让他出去写总结,好好反思。
坐在监察大人书桌上玩孔明锁的戎策因为打不开盒子愁眉苦脸。杨幼清拿过来摆弄两下帮他解开一环,然后说:“什么感想?”
“苏涣有问题。”
“为何这么说?”
“他出了岔子。”
“是小白和和尚出了岔子。”
“那白树生和董锋也有问题。”戎策打开一重锁,忍不住笑了一声。
杨幼清白他一眼继续问道:“那我伏灵司还有个可用之人?”
戎策不说话。的确,白树生和董锋提前回来还绕道山林去打野鸡在计划之外,但是方才董锋当着众人解释过,西北道的魔族后裔不过是个谣传,而白树生也一向跳脱,打野鸡、野猪、野山羊又不是第一次。
但最终戎策还是不肯放弃:“苏涣就是有问题,我担保。如果他是好人我把自己发配到西北道开荒。”
“你连白树生都怀疑?”
“您说过啊,”戎策把孔明锁扔到桌上,接着灵巧一跃而下,“小白不按常理出牌,他师从廖向生,那人可是个魔头。”
杨幼清默然打量他,半晌说道:“归根结底你还是怀疑师弟。”
戎策毫不遮掩用力点头:“我知道是苏涣害我变成这副模样。您选徒弟的眼光真差,偏偏选了他。”
“我开始质疑,你这样针对他是不是因为吃醋?”
“这是原则问题,您扯那么远做什么。我还质疑他给您下蛊了呢。”戎策抬头望过去,杨幼清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波动和蹿红的耳尖。到底是小孩子,不懂得遮掩内心波澜。
“我眼光的确很差,挑了你这个爱惹事的。”杨幼清拂袖,拿起桌上毛笔。
戎策昂起下巴,字字铿锵的气势有了,但是声音稚嫩毫无威胁之感:“不接受无理由的逐出师门。”
“滚吧,别打扰我。”
“滚就滚。”
戎策一直对苏涣有所怀疑,这种感觉根深蒂固,而且越发强烈。以至于被杨幼清踹出门后,他决定孤注一掷。
第58章 孤注一掷
在宿舍没找到苏涣后,戎策跑到藏书阁,转了一圈反倒是什么人影和鬼影都没有。他看到三层有间阅书房关了门,便前去敲。白树生开了门,睡眼惺忪。
戎策探头看了看屋中就他一个,再收回视线看他没睡醒的模样,说了声:“要是困你就回宿舍!擦擦口水别流到书上,回头让监察大人骂。”
白树生下意识去擦嘴角,顺便问道:“小朋友想找谁?”
“苏涣。”
“他在后山,练刀。”
戎策转身便往楼下跑,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但是想不出所以然,最后晃了晃脑袋朝后山跑去。
今晚的月色明亮,戎策毫不费力找到了苏涣,但他根本不是在练刀。苏涣穿了一身深色的衣服站在后山一处易守难攻又通往山外的道路岔口。他没注意到戎策,但是手里依然拿着那把胡刀,不知是在防卫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戎策抽出方才在宿舍找到的匕首,藏在袖里,随后站到一棵树的斜后方,找好了掩护才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苏涣受了惊,猛然回头,看到来者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不由得一笑:“大半夜的不睡觉,自己出来玩?”
“你是南绎的人。”
“小朋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苏涣笑着,但是那笑容有九分不是出自真心,弯曲的眉毛拧成一团,像是没炸好的麻花。
戎策走出掩护的树荫,慢慢靠近:“你该叫我师哥。”
“你——”
“我没死,”戎策看着苏涣惊讶的神色中带了愤怒,便知道当日拦路绑架甚至要他永远闭嘴的人,就是苏涣,“说!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为何我送我下黄泉?你这些迷惑人的招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苏涣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他双手发抖,怒喊道:“你怎么不问问杨幼清!”
“老师他——”戎策还没问出口,就见苏涣提着刀过来,戎策下意识拿匕首去挡,但是身形不占优势,被苏涣一刀掀翻在地。戎策感觉袖口染了血,咬着牙站起来:“我要是死了,肯定化为厉鬼让你千刀万剐。”
苏涣咧着嘴角笑道:“好啊,我偏偏不杀你。”
戎策尚未明白他到底何意,就被苏涣一刀劈向左肩。戎策侧身去躲,但是猝不及防被苏涣逼入山石形成的夹角。他急着跳出去,但奈何苏涣高他半个身子,狠狠一脚朝胸口袭来,戎策后退两步直接撞到石块上。
“我的目标不是你。”
“你是不是南绎的人!”戎策见苏涣要走,高声呼喊,同时伸手唤来梭子。苏涣也瞧见了空中袭来的黑鹰,搬起一块石头砸向戎策的胳膊。饶是戎策躲了一下,衣角还是被压在地上,以他的力气根本拽不出。
苏涣将刀收入刀鞘,转身便走,戎策意识到方才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他要找杨幼清寻仇!
“混蛋,你他妈去哪!别碰杨幼清!”
苏涣丝毫不理睬,身影消失在林中小路的尽头。
夜深,杨幼清不见戎策回来忽然有些担忧,他听见门口有些响动,一时间心情舒缓,但下一秒又紧绷起来——脚步声不是阿策。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杨幼清从腰间抽出苍锋,两刀相撞,蜡烛一瞬间被凛冽的刀风熄灭。黑暗中,苏涣的眼睛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他不再掩饰自己,一招一式都要取杨幼清的人头。
杨幼清打他易如反掌,但是苏涣的那双招子能够让人松懈,节奏变缓,甚至产生不存在的无端疼痛。杨幼清感觉自己的膝盖又开始阵阵刺痛,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出招,每一次都能抵挡住苏涣的进攻。
不过可怕的是,他竟然开始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内心的声音叫嚣着让他放下武器。他咬着牙,说道:“果然是你。”
“何时怀疑我的?”
“你与阿策夺叶那日。”
“你看到我的眼睛了?”
“没有,但是阿策看见了。他不敢对我撒谎。”
杨幼清的刀已经架到了苏涣的脖子上,但随即苏涣双眼一眨,杨幼清瞬间后退几步。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深入灵魂的力量,那是憎恨,是仇恨,而且是让他熟悉的愤怒。
“你究竟是何人?”
苏涣没着急回答,提着刀一步一步逼近:“杨幼清,你不敢杀人。”
杨幼清眯起眼睛,说道:“我是个敢于破戒的人。”他话音未落,忽然从门外冲进来一人,手中泛着红光的利剑瞬间刺穿苏涣的肩膀。杨幼清定睛,随后高声喊道:“小白!”
“说!”白树生满身的泥浆和干草碎屑,先前经历了不知多少磨难,“这几日在伏灵司的‘白树生’,是谁!”
杨幼清看向他,又看向苏涣,明白了原委。
战文翰的试炼其实有效果,苏涣真的信了他们会将铁球转移,而且安排了人手在半路拦截假装南绎的探子抢劫。而且苏涣的手段极其高明,他为了以防不测,先是以同样手段绑架了小白,再找个“白树生”来拦路,就算被发现了也有借口。
只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假扮一个人到天衣无缝的地步?杨幼清听闻江湖高手懂得做人皮面具,但大都粗糙而且形态诡异,不能够全然模仿某人——难不成是南绎明晞府,听闻他们的手法极其高超。
至于董锋,仍然可疑。
至于为何不杀白树生,同样可疑。
杨幼清望向被白树生一脚踩在地上的苏涣:“你是南绎的人?”
“不。”苏涣啐了一口血。
白树生看他态度恶劣,内心又着急,抽出烟岚准备再给他一剑。但就在烟岚剑从苏涣肩膀拔出的一刹那,烟岚的红光形成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图案,在黑暗的屋中格外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