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昭王初定
叶斋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连仆从都没带几个,火急火燎来到孟府,直接冲进门说要和孟兆宁商谈。当时日近黄昏,孟兆宁戴着围裙在后厨研发新的菜品,听到下人通报的时候眉头一皱,看着锅中焦黄的炸鱼有些不舍离去。
戎策急忙催促:“义父,鱼还会有的,霖王殿下可等不及。”
于是孟兆宁摘了围裙离开后厨,本来想端一盘鱼给外甥尝尝自己的手艺,但是被一众帮厨苦口婆心劝阻,只得空手而去。
等他走后,戎策端着锅将里面的三条半炸鱼一股脑倒进泔水桶,然后趴在桶边上抠嗓子,试图把吃下去的半条也吐出来。随后,戎策招招手,喊来孟府新来的小厨子:“去,到福鼎居买三条糖醋鲤鱼,记得要新鲜的。”
孟兆宁来到书房的时候,霖王正在屋中踱步。他穿了一身墨绿镶着金边的衣服,一圈圈在屋中走着好像一只迷路的华丽丽的金丝雀。
“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舅舅,”霖王见他来了急忙迎上来,“您听说了吧,老四要娶王妃!他昨天提了句,今日上朝,父皇就命令钦天监算日子,那老道士师久诚,掐了掐手指头说,下个月订婚、来年开春过门!”
孟兆宁安抚地拍拍他手臂,接着问:“有何不妥?”
“他若是娶寻常女子也就算了,他娶的是东南首富的独女!说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就是在书院里读了两年书,”叶斋一甩袍子坐到椅子上,接过仆人送来的清茶一饮而尽,依然压不住火气,“他分明是想霸住东南!”
皇子娶亲,十有八九离不开联姻二字。例如当年叶南坤当太子之时,娶了安国公的女儿孟采薇,便是将一支军队拉入自己麾下;他再娶后来被封为德妃的乡绅之女,看中的是德妃父亲“北朔第一大学士”的名头。
太子叶煦州是个例外,他的王妃出身普通人家,当年纳妃之事让叶南坤十分不满,但不好明面上指责,所以一直暗示叶煦州娶侧妃。
到了叶宇,这孩子省心得很,读书时就和东南首富的独女郭毓舒眉来眼去,等年纪到了,据说俩人在帝泽山互送信物私定终身。也许没那么浪漫又不羁,但是叶南坤很喜欢这个儿媳妇。
叶南坤喜欢的事情,通常都会让叶斋火冒三丈。
至于叶斋来的目的,孟兆宁颇为不解,问道:“我又能做什么,宁拆一座庙,不破一桩婚。”
“您是佐陵卫指挥使啊!”叶斋声音激动,浑身颤抖着发髻都一动一动,“想给郭家找不快,那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你!”孟兆宁气上心头,恨铁不成钢指着叶斋,但是对方不再是十七八岁的孩子,他就算是国舅也不能一个巴掌拍醒自己亲外甥。半晌,孟兆宁将手放下,负于身后:“这件事情没得谈。”
“好啊,”叶斋冷笑一声,他知道什么叫做失望,也看得懂孟兆宁现在的神情,“您不帮我,大把的人等着献殷勤。”
“叶斋!你为何偏偏喜欢旁门左道。”
叶斋双拳紧握,笑得牙齿打颤:“旁门左道?我只知道旁门左道让我爬到如今的高位,旁人要看我脸色行事!小时候,大哥说我是杂草,是烂泥。他母妃当着母后的面扇我的巴掌,冤枉我偷她玉镯!你亲姐姐,当今皇后,逼着亲生儿子给一个贵妃磕头认错!”
“你确实不曾偷过,是打碎了藏起来不承认。”
“我无心的,为什么认错?”叶斋咧着嘴角舔后槽牙,“我要告诉天下人,我叶斋,就算是烂泥,也要做溺死他们的沼泽,谁都惹不得我!”说罢他甩袖便走,推开书房的门正遇上端着一盆糖醋鲤鱼的戎策。
戎策看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便开心,只要叶斋不顺心戎策就舒服。
叶斋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出息。”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修身齐家,怎么就没出息了?”戎策在杨幼清的重压下磨练出了一张厚脸皮,叶斋的讽刺对他来说不过是蚊子叮了下,“霖王殿下什么时候领兵出征、平定天下,我一定到城门口送行。”
叶斋一时愤懑要动手打他,手掌刚握了拳,便被一颗石子击中手腕经络,瞬间卸了力。他回过头去,杨幼清站在花园侧门,泰然自若,仿佛什么都没做过一般。时过境迁,他打不过戎策,更打不过戎策的师父,唯有闷声离去。
杨幼清走过来,目光从自家徒弟的笑容转向他手中的菜:“福鼎的?”
“进了孟府的门,这糖醋鲤鱼就是义父亲手做的。秋天他心情不好,您也得哄哄人。”
戎策回到伏灵司之后,不少人问他最近去了哪,他便说回老家秋收。不过张裕来也私底下问他去了哪,戎策一个巴掌拍过去:“怀疑老子背着你偷汉子啊?”
“你偷也是偷监察大人,我可不敢管,别得病让我治就行,我是个有原则的大夫,”张裕来凑得更近,左右看看无人才说,“独家消息,你那匹宝贝小黑,和监察大人那匹白马,搞在一起了。”
他话音未落,戎策便跳起来给他脑袋来一下:“胡说八道什么!都是雄的!”
“那就是马贩子不懂医,肚子都大了,”张裕来笑嘻嘻,掐着指头算,“小白怀孕有两个多月了,你劝监察大人少折腾它,毕竟这时候它需要静养和吃东西,吃得肥肥胖胖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戎策觉得他这话有点奇怪,转头一看,白树生站在他俩身后,一脸茫然。
沉默无言片刻,白树生打着磕绊说道:“阿,阿策,我怎么不知道?男人能,能生……”
“不能。”戎策哭笑不得,捂住眼睛垂下头,顺势踹了张裕来一脚。
当天伏灵司里传开了,白树生身怀六甲。白树生辟谣,说张裕来指的是那匹叫小白的白马。于是传言变成了,白树生和一匹马终成眷属。白树生击鼓鸣冤,说是监察大人的马被戎策的马搞了。最终杨幼清听到传言,说他被戎策搞了。
杨幼清手里的狼毫毛笔瞬间被掰断,命令屋中瑟瑟发抖的小校尉把戎策找来。
最后的最后,戎策站在伏灵司门口的钟楼之上,一边敲钟一边发表声明,这才将谣言扼杀在了疯狂的边缘。但所有人都知道小白马怀了孕,是伏灵司一百年来头一遭,各个兴奋地不行,闲的没事就去围观。
一边围观一边喂食的后果就是,健壮迅捷的白马被人喂胖了两圈,而被杨幼清抓到的投喂者,谢君溪,被罚打扫马厩直到小马出生后断奶。
谢君溪询问了资深大夫张裕来的意见,得知马的怀孕周期为三个半月,而断奶还需要半年。随后她用自己风姿绰绰的美貌,说服了十二个戴罪立功的小鬼帮她干活。
“阿策,”杨幼清看到戎策和孔珧朝藏书阁走去,扬声喊住他,“我有事跟你说。”
戎策拍拍孔珧的肩膀让他先走,随后悠闲地朝杨幼清走过去:“有什么好事算我一份啊?”
“昭王大婚,你知不知道?”杨幼清见戎策没有丝毫诧异,继续道,“那你知不知道京城丧气鬼的传说。”这次戎策有反应了,瞳孔瞬间缩小,不可思议地望向杨幼清。
自前朝,便有这样的童谣:“一月一,隔壁阿姐嫁作妻,情郎多才又秀气,阿姐笑死花轿里;三月三,前街大婚摆酒宴,有一宾客素白衫,新人醉死洞房乱;八月八,李大老爷把妾纳,忽见有鬼藏床下,身着孝服头戴花……”
这些故事一半真一半假,不可否认的是,前朝国师一脉留下的记载中的确提到了丧气鬼闹事,伏灵司也撞到过类似的情形。
但是抓不住。
丧气鬼是在喜宴,特别是婚礼中高兴过度而死的人变成的,他们喜气洋洋赢来阳寿终结,因而阳气十足,时常能被误认为常人。他们能力接近于煞,但是并未丧失心智,甚至比他们这些捉鬼师都要聪明。
于是到如今都没有一个完整的画像或者描述——丧气鬼在婚宴上和目标套近乎,套完就杀人,没有一个能从他们手下逃脱。伏灵司曾经遇到过被鬼杀死的鬼,然而他们记忆模糊,众说纷纭。有人说丧气鬼三个脑袋四条腿,有人说丧气鬼美若潘安英俊潇洒,可信度都不算高。
而且丧气鬼的目标都是婚宴上郁郁寡欢之人,他认为这些人不应该出现于此。这也导致了这些本就厌世之人丝毫不想留在人间,哪个鬼魂都不肯配合伏灵司。
旧事重提,戎策不理解杨幼清,但是他猜,杨幼清知道了他的某些秘密。这是试探,还是关心,戎策皱眉望着他师父,试图从对方神色中找出细节和答案。
“阿策,丧气鬼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老师,您明知故问。”杨幼清把球推过来,戎策又给他推回去。
杨幼清伸手覆在他颈侧,逼迫他直视自己:“阿策,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件事情我在你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教过你。”
“我没想逃避,京城伏灵司四五十人,您选谁都行,干嘛选我啊,”戎策动不了脖子,但是眼睛可以向下瞥,他在尽力躲避杨幼清的多多目光,“我手里还一个案子要跟进。”
“你放弃了?”杨幼清的拇指扫过他耳后的伤疤,小孩下意识战栗,紧接着不由自主望向他,“阿策,我在给你机会。”
第61章 决定跟师父坦白
“行,我接了。但我自己挑人,”戎策将杨幼清的手从自己颈侧拿下,却仍然不肯抬头,“李承,除他之外,谁也不要。”
杨幼清感觉得到他手指冰凉,而且轻微颤抖。不过戎策已经迈出去了这一步,总会有成效,杨幼清不后悔用这一招步步紧逼。他并非是想窥探戎策的隐私,而是想了解他,以免他再度跌落十八年前那个深渊,枉费杨幼清将他辛苦拽出来。
戎策带着李承来佐陵卫总部借阅卷宗,刚踏进门就看到东护方司千户周子敬押着一个手戴镣铐的犯人匆匆走向牢房。等戎策拿了卷宗,跟粮草司的副监察勾肩搭背聊烟花巷新起的乐康阁时,周子敬已经从牢房走了出来,浑身带着血腥味。
李承鼻子灵,刚看见周子敬的时候便耸耸鼻尖偏过头,戎策饶有兴趣看向这个势头正盛的年轻人。粮草司副监察见戎策好奇,说道:“唉,听说了没,抓住了自称‘落草文豪’的反叛诗人。”
“落草文豪?”
“什么文豪,只写打油诗,一首‘闹灾荒’出了名。东躲西藏的也没特征,抓了十多年,”副监察摇摇头,“唉,费那个劲,怪不得每个月报销的银两都快赶上西护方司两倍了。”
戎策拍拍他肩膀,客套两句说有空喝茶,然后快步走向周子敬,在他离开佐陵卫之前拦住他:“周兄留步!”
周子敬回过头来,腰板挺直立于阳光下好似一棵挺拔的小白杨。他思索片刻才记起喊他的人是谁,回应道:“原来是戎千户,有何事?”
“听说你们抓了那个落草文豪?我听说过他,写了不少打油诗,明捧暗讽最拿手。真厉害,讲讲怎么抓住的,让我们后辈学习学习啊?”
周子敬并没有在意戎策和他一般大却觍着脸称自己“后辈”,他对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并不感冒。不过,护方司如何抓人不是能说就说的,就算是指挥使的儿子也无权问津。
看着戎策真挚的眼神,周子敬最后还是松口,说道:“只能告诉你,我们在公主府后巷抓住的他。”
“四公主?她不是还没开府?”
“大公主,”周子敬望了望四周无人,上前半步低声道,“单凭擅闯禁地便足够治他死罪。下月初昭王初定之后便斩。”
戎策收了浮夸的姿态,拱手跟他道谢,等到周子敬离去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眉头却皱成一团。李承走到近前,问道:“您如果想见那囚犯,让指挥使大人通融便是,何必如此苦恼。”
“你知道丧气歌什么时候流传大街小巷的吗?”
“十年前?”
“十二年前,落草文豪的第一篇童谣,”戎策低头望向手中的案卷,“最后一段是,九月九,大户小姐远嫁走,火红衣袍血染袖,恨不能与君白首。”
李承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戎策也没搭理他,只是沉默着望向监牢,似乎能听见落草文豪在屋中引吭高歌,唱着他最广为流传的丧气歌。片刻后,戎策自言自语:“下个月是冬月了……”
“您的意思是?”
“记得给老师房里备两箱火炭,要最好的,一点杂质都不能有,”戎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跳脱,仿佛先前那须臾的惆怅是旁人的烦恼,“杨幼清这人喜欢干净,屋里只能有书香和墨香。”
李承立刻点头几下,戎策继续补充:“义父的同窗是不是送来两只腊火腿?你让小厨子砍一些瘦的,一两斤就行,做成肉粽给老师送去。他这人喜欢咸口,真是异类。”
他正说着,孟兆宁下了朝从外面走进来,刚好听见戎策拿腊肉献殷勤的桥段,立刻说道:“谁要动我的火腿啊?”
“义父,”戎策急忙拱手请安,脸上笑得是要多灿烂有多灿烂,“正说着,马上就要到冬天了,什么都得准备起来。京城虽然不是北境,但护城河都快结冰,没理由不提前储备粮食。”
孟兆宁点头夸他思虑周全,但目光落在了戎策手中泛黄的卷宗之上,不由得微皱眉头:“阿策,这是?”
“哦,老师让我盯着昭王结婚,从初定就让我跟着。”他说得轻松,但是双手握紧了卷宗,细微的动作一一被孟兆宁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