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轻快走过去,压抑不住脸上洋溢的笑容:“对,您多教教我,别光盯着师弟。对了,这都快天亮了您来做什么?”
“我若是说,想来看看你……”杨幼清果不其然在戎策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激动,接着笑道,“你义父从岳州带了些西域水果,冬儿念叨好几个月了。我正好有时间,回伏灵司之前给你们送过来。”
“哦。”戎策低下头去,失望的意思从里到外表达得清清楚楚。
杨幼清不再逗他,捏住他耳朵轻轻揉两下:“其实也是想来看看事情进展如何。你有什么要跟我汇报的?”
“您来我卧房,我慢慢给您讲,”戎策搂住杨幼清的肩膀,问道,“老师,您有没有查大公主为何会停留人间数年?”
杨幼清将他手拿下来,面不改色说谎话:“没大没小。这件事轮不到我查,你心里惦记什么,都给我咽了,不许再想。”
帝泽书院此时不仅仅有杨幼清一个不速之客,董锋也乔装打扮了混进来,直接奔到僻静无人的药园。等他的是身穿斗篷的锦春,此时脸上并无半点平日见到的洋洋得意书生气。
董锋给他行礼,说道:“伏灵司已发现招鬼一事,他们确定了下一步的动作,但是杨幼清在怀疑我。”
“他没告诉你?无妨,他已经把最喜欢的徒弟送到了帝泽书院。只要让戎策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我们就有机会接近真相。”
“堂主,我已按照你的吩咐在北朔搜查铜像,”董锋顿了片刻,方才继续,“何时能够告诉我,我的身世?”
锦春回过头来看着他,忽然一笑:“事情还没成功一半,就急着邀功请赏?明晞一向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害怕我诓你不成?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和尚,别对不起被你顶替了身份的那位北朔小僧。”
董锋低下头,强忍住心中的杂念,深呼吸两次随后说道:“是。”
刘菲菲以优秀结业生的身份回到帝泽书院,担任新的夜巡卫队队长,同时接过了周鸣的那串钥匙。戎策在见到刘菲菲的时候,因身份不同,必须要恭恭敬敬喊一声师姐,然后看着刘菲菲扬着下巴高傲地从他身边走过。
“不吃亏,”戎冬忍着笑,“师姐本就比你大半年呢。”
“你还认识她?”
“谁不认识呀,家里可有钱,每到过节都会给同学送点心、水果。”
也不见给我送呢,戎策心里嘀咕着,忽然想到中秋节过后回到伏灵司的时候,监察大人的书房里多了两盒点心,藏书阁的入口也堆了几个果盘。感情还真是这大小姐送的。
送给监察献殷勤也就罢了,放到藏书阁是什么意思,戎策才是她顶头上司。
“哥哥想什么呢?”戎冬想戳他脸颊,戎策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钳住她手。等听到妹妹倒吸凉气的声音戎策才反应过来,急忙松开,然后顺势抢了她刚刚拿起来的一串葡萄。
“别跟杨幼清学。我是你哥哥,没大没小。”
两人聊天之时,院使已经拿着竹简书走入了杏坛讲堂,站到戎策身边:“这位同学既然有闲情雅致吃葡萄,不如站到外面,享受完再回来听课。”
戎策眉毛一跳,这白胡子老头还在记恨自己前几年在他面前砍了鬼脑袋的事情。于是他将那串葡萄拿起来,大大方方走到了讲坛外面,倚着门柱望向院使。
院使没再管他,反倒是戎冬扭过头给他做鬼脸。戎策心里不爽,揪了一颗葡萄弹过去,戎冬低头躲开,葡萄正正好好砸在前面坐着的孔珧的作业上。孔珧正拿着写得满满当当的策论给院使展示,忽然卷面上多了一片紫红色的果皮,还有迸溅出的翠绿色的果浆。
“你也给我出去站着。”院使大步走开。
好学生孔珧第一次被院使罚站,很低落,很忧伤,很无辜。
“苏涣,”杨幼清走出书房发现小徒弟正朝伏灵司大门走去,便扬声唤他,“你怎么没去背书?”
苏涣听到声音急忙跑回来,给杨幼清行礼,又是深深弯腰马尾辫快要翻到前面来:“老师,我姨婆从屋顶跌落,我想去看看。傍晚我就能回来,明日之前一定将那几道符咒背过。”
杨幼清从未听说他有什么姨婆,但是既然傍晚能回来,便不拦着:“让张裕来和你一起去吧。”
“不必了,老师,也不是什么大事,已经找了大夫。”
杨幼清上下打量他,末了说道:“不是大事就去给我背书。一个两个都这么难管。”
第52章 没有越界
刘菲菲带着卫队在校园里巡夜,戎策和孔珧便远远跟着,但一直也没见到什么游魂,好鬼、恶鬼一概没有,倒是帝泽山有些夜晚才会出现的药灵蹦蹦跳跳地从地里钻出来。
这些小家伙没有阴阳眼见不到,但是极其亲近人,戎策想要逗他们,结果一个两个全都蹦跶到孔珧身上。孔珧见戎策盯着他,第一反应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又立刻紧张起来。
戎策哭笑不得拍他肩膀:“衣服脏了,监察大人看到要骂。对了,我让你带给院使赔罪的两瓶酒你送了没有?我可不想让这老头背后嚼舌根,他记仇得很。”
“傍晚送过去了,”孔珧没提及他还多准备了一套文房四宝,“先生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师娘不让他喝酒,他便没打开。”
院使怕老婆这事远近皆知,估计这瓶酒等老人家仙游了都没机会登场。想到这里戎策不由得后悔,早知道他就拿些廉价货充数了,这两瓶酒是他悄悄收起来,准备日后犯了大错讨好杨幼清的。
杨幼清除了爱刀,就是好酒,他常说“吃喝嫖赌”四个字戎策占了三个,他做师父的只剩下了一个喝。
不过他酒量太差,两三杯便东倒西歪。所以杨幼清十分节制,必须要确定不会有紧要案件处理、如果发生急事有人顶替、周围有信得过的人能够抬他回家的时候,他才会尽兴。
而这个信得过的人通常都是戎策。偶尔戎冬也在范围之内,但是她抬不动杨幼清。
“千户大人,”孔珧看他走神急忙喊他,“刘菲菲去了后山,要不要跟上?”
戎策随即点头,站起身来:“这不是废话。告诉刘菲菲,找个机会撇下剩余的护卫,游魂极有可能在她独身一人的时候才会出现。还有,不要用火铳,后山的每棵树都比她大几百岁,烧着了、劈断了让她爹出钱赔。”
帝泽书院的院使坐在书房批改学生递交的策论,但是时不时朝着博古架上摆着的两瓶杜康酒瞥上一眼。夫人端着一碗温热的糖水从走进书房,院使即刻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念手中的策论:“今日有闻岳州七河县县令与当地匪帮勾结一事败露,罢黜问罪之举,威慑贪官污吏。然不知此事与岳王几多关联,而其尚未有任何改革之策……”
什么乱七八糟的,丁点大的事情就牵扯到京城权贵,现在的学生真是没东西可写了。院使在这篇文章上写了个大大的丙中,然后放到一旁,端过夫人手中的碗。
他夫人自十八岁便跟他情定一生,如今两鬓发白,依旧是夫妻恩爱。“今日上了两堂儒学?”
“一堂儒学,之后实在是头晕目眩,便交给常先生讲。”院使翻过下一篇文章,夫人站到他身后,掌心覆在他太阳穴上,慢慢轻揉。“你瞧他写的,东海水军寒冬时日仍勤加操练,不过都是讨好之词,何况,金秋九月何时到了寒冬时日?”
“夫君若是疲惫,我去给你找些小说来读,”说罢她站起身,“先把糖水喝了,今日将红糖换了蜜糖。”
院使舀了一勺糖水送入口中,甜得有些发腻,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不错,不错。”
“夫君,怎么不见了那只青铜雕像?”
“什么雕像?”院使话音未落,只听见书房的木门被人啪一声推开了,戎策冲进来的瞬间手上多了一张纸符,啪一声贴到院使夫人的背后。
像是被刹那间吸取了灵魂一般,夫人站在原地不能再动作半分。院使看看夫人再看看被撞坏的木门,活了七十年第一次体会到怒火中烧:“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戎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违背了太祖十训第三条,急忙弯腰给院使赔礼:“孔珧与我说今日傍晚见到了您夫人,但是我记得,上次回到帝泽书院查案的时候,在您房中发现了一份悼词。”
“你何时擅入我书房?”院使双手颤抖,他记起来了,夫人的确已经病逝,而那是两三年前的事情——自己为何全然不觉?他强撑着与戎策对话,目光却瞥向书桌上的一碗糖水。
怪不得味道不同,原来不是她的手艺。
“大人,”戎策见生死离别见的多了,自然懂院使心中所想,说道,“令夫人应当是挂念您,所以未曾转世投胎,想要等您百年之后共渡忘川。她现在被歹人控制,不过我已经摘了招鬼符,也将她定在原地。您,您还有点时间与她叙叙旧……”
“不必说了,我清楚如何做,”院使摆摆手,“留我二人些时间,你先出去吧。”
戎策给他深深鞠了一躬,接着退出房门,将勉强挂在门框上的木门关上,心里想着,要不要让白树生来做个免费的苦力,反正他三百六十行有三百行都做过,修门难不倒他。
“大人!”孔珧跑过来,手中捏着半张快要燃尽的黄纸,应该是他从谁人手中抢下的,“那人去了后山!一道黑影,与我一般高,应该是锦春。”
戎策抽出血刺,走出三步发现孔珧跟着他,便说:“你等着黑白无常。”
“监察大人说——”让我看着你。孔珧后半句话还没说完,戎策已经跳到了房顶,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帝泽书院的校服虽然好看,白色为主镶着水蓝色的边,但是不利于隐藏身形。
而且显胖。
“站住。”戎策从树上跳到空地的巨石之上,血刺距离那人的后背只剩一拳的距离。但他答应过杨幼清,入了伏灵司就不会再杀人,所以刀尖一撤改为挑起那人身上的黑色斗篷。
月光之下,白色的帝泽书院校服异常显眼。锦春转过身来,身后是深渊万丈,他已经没有退路。
“果真是你,”戎策上前一步,忽然血刺被锦春贴上了一道符,瞬间重达千斤一般,跌落在地,戎策的肩膀都被拽得一疼。不过他有拆招的计策,点了火折子扔到符上,灰飞烟灭之际,戎策再度抬起血刺。
锦春已经备好了下一张纸符,戎策却快他一步,绕开他袭来的手腕,直接斩断他腰带。揣在怀里的那些纸符飘落一地,锦春紧皱眉头,骂了一句方言随后想要飞身跳到戎策身后,但技不如人,被戎策抓住衣领按在地上。
“说!招鬼是为何?”
“我已经发了信号,不到半刻钟,我的属下就会赶来,”锦春发出一阵让人心生寒意的诡异笑声,“到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那我黄泉路上一定拉上你!速速招来!”
“告诉你也无妨,”锦春脸颊在地上摩擦出几道血痕,显得他更加狰狞,与白天见到的翩翩公子大相径庭,“我们要找一样东西,一样属于绎国的宝物。北朔蛮族,天生强盗,总有一天会被上天惩罚!”
戎策已经猜到,他们这一番举动,最终的目的是一个铜像,而十有八九真正的目标,是戎策从黄泉带回来的那块铁疙瘩。南绎极有可能知道那铁疙瘩到底是何物,所以他们才会猜测北朔将它放在了阳气最旺盛的帝泽书院——而事实上,戎策差点就把它拿来垫桌脚。
“你们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为何会说那是南绎的东西?”
“哈哈哈,一群傻瓜。”锦春的眼中多了几分不屑。
戎策见他不准备说出实情,便换了个问题:“如何招来大公主游魂?”
“如何?当然是挖了她的坟!”锦春说完随即放声大笑,戎策拎着他的后颈狠狠砸在地上,瞬间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锦春笑得声音带了一丝沙哑,嘴角流出鲜红的血液:“她长得真漂亮啊,可惜了,死得那么惨,脖子上的刀痕那么深!”
戎策被彻底激怒站起身,一脚踹在他腰上,血刺顶住他后心:“闭嘴!”
锦春听得出他声音中的颤抖,越发疯狂,说道:“你对她这么上心?果然,伏灵司就是北朔皇室的走狗!不,连一条狗都不如!”
戎策手中的刀在空中闪过一道银色的影子。
杨幼清看到了蹲在树下的戎策,他怀里抱着染血的血刺刀,头颅低垂,像是在等他师父。杨幼清叹了口气,继续向前,忽然见到林中空地里,赫然躺着锦春的尸体。他愣了片刻,疾步走向戎策,拎着他领子将他拽起来。
戎策瞬间意识到杨幼清此举何意,奋力挣扎起来:“老师!人不是我杀的!”
苏涣看了一眼尸体上的伤口,胸口偏右侧有一道狭窄的伤痕,及其像是血刺。他沉默了,此时若是给师兄帮腔,怕是自身难保。杨幼清的怒气已然浮于眉眼,苏涣加入伏灵司一个月,从未见过师父这样生气。
“戎策,你记不记得,我给你血刺那天说过,它不能背负人命。伏灵司,斩鬼不杀人,刑部、大理寺会接手这件案子,需要你逞什么能?啊?”杨幼清朝着戎策膝盖窝狠狠踹过去,戎策一个踉跄跪在地上,面前就是锦春的尸体,白色的帝泽校服上有至少十处刀伤。
戎策颤抖着,这样的怒火他承接过,在刚入师门的时候,杨幼清告诉他想要伏灵司不杀活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