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瑶草
“没带剑。”廷争说道。
戎策不依不挠:“约在后山也行,我知道有一处温泉附近,地形宽广最适合比武。”
“不约。”
戎策吃了闭门羹,但是脸皮厚地笑了笑,打个招呼端起餐盘离开。而另一边,叶亭也和曾皓讨论完了君子六艺,跟他道别后追上戎策:“你想去看看周鸣的卧房吗?”周鸣是今早跌落山崖的学生,戎策虽然已经去探查过,但叶亭也许知道更多的细节,便点头答应。
等回到了卧房,曾皓将锦春和吴广德赶出去,留下廷争。
廷争不说话,曾皓也不说话。两人僵持片刻,曾皓才开口:“你说那个伏灵司的千户,看出来了没有?”
“看没看出不承认便是了,何况他的目标并非是我。”廷争难得多说几个字,但就因为这几个字,他脸颊的皮肤开始起褶皱,像是揉皱的棉布一般留下抹不去的痕迹。他也觉得难受,伸手将这一层薄薄的面具揭下来。
曾皓看着眼前的少年,问道:“你这面具,就没有更好的了?”
“能做到如此逼真已经耗费大量的人力财力精力,想要如常人一般嬉笑怒骂,得把我整个燕王府砸进去搞研究,”廷争揉了揉下巴,接着习惯性双手怀抱胸前,“等我接了我爹的班再说吧。”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为何随我来北朔。七王爷和明晞府的关系不够你仕途安稳的?”
“不一样,我不赞同老爹的做法,也不赞同七王爷的主张。明晞府目前为止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想接手。再者说,我一向喜欢浪迹江湖,不然十三四岁便顶着廷争的名字去各大门派挑战,为的是什么?”
“叛逆,”曾皓一抖衣袍下摆,这二字不知是回答廷争的问话,还是对廷争往事的评价,“等你继位,便是与我等同的亲王,手中还有明晞府这样的暗卫,江湖始终是太远。”
廷争笑着道:“所以啊,趁着年轻赶紧享受一把。明日我就去庙里给我老爹祈福,祝愿他长命百岁。”
曾皓笑着说他天生闲散王爷的命,然后轰他出去。
廷争出门后见到黑暗中藏身的锦春,眉头一皱:“听什么墙角呢?”锦春立刻走出来要给他行礼,被廷争拽住手腕:“我想十一王爷正在为明天交的术科题目绞尽脑汁,最好还是别去打扰了。”
锦春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廷争叹口气拉住他胳膊,说道:“走走走,跟我走。愣着干什么。”
周鸣依然在昏迷之中,不过书院的药斋没有病床,大夫只好将他送回斋舍休息。叶亭用自己的身份遣散了守在门后的卫队,招呼戎策上前:“周鸣是御、射两科学习最好的学生,我想以他的身手,失足落崖的几率微乎其微。”
戎策点点头,正要推门进去,忽然看到有人从东边的拱门走进来。他们二人特地选择半夜前来,而此时还未休息的一定有蹊跷。戎策拔刀之后定睛一看——孔珧捧着一束花轻快地走过来,眼睛盯着花没看路,差点撞到戎策的刀尖上。
“看哪呢?”戎策低声训了句,若不是公主殿下在身边他一脚就踹过去了。孔珧也是吓了一跳,连带手里的花都哆嗦了一下,只听戎策继续说道:“你还真以为是来读书的?干什么去了?”
叶亭反而笑了,说道:“这花挺好看的呀。”
孔珧立刻将手中的花束递过去,说及专业的知识便少了几分腼腆:“山海经中说帝女死焉,化为瑶草。姑瑶山的具体位置已不可考,但帝泽山上有与瑶草模样一般的植物,其叶胥成,其华黄,其这关如菟丘,也许就是传说中瑶姬守护之处。”
戎策嘟囔一句文绉绉,忽然想到,瑶草不是表达爱意的吗?山海经里还一句,服之媚于人。
他曾经在帝泽山上发现了这种小黄花,觉得漂亮,给杨幼清送了一朵,然后被师父追着打,还抄了一整套的《中山经详解》。写这本书的依旧是那个酸秀才,几页纸的山海经给写了两本上下册的全解。
胆子不小,戎策打量一下孔珧,随后道:“行了,过来看看周鸣的伤势。”
孔珧立刻进屋点亮屋中的烛台,照亮床上躺着仍旧昏迷不醒的周鸣,额头被绷带包裹几圈,闻着还有淡淡的草药味。孔珧低头仔细查看,低声说道:“千户大人,他好像真的是被人推下去的。”
“不一定是人,”戎策掀开周鸣的衣襟,胸口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淤青,但是并未有鬼魂留下的痕迹,“招鬼的事情绝对没有结束。”
叶亭看了看四周,说道:“周鸣在家乡有个妻子,但是几个月前,家里来信说他妻子务农之时跌落山崖,摔进河中。周鸣本想立刻回家,但是他家人不许,只好作罢。”
“他的妻子有可能已经身故,”戎策接着她的话茬,若有所思,“有意思啊。游魂还没杀过人,此时出击究竟是为何?”
孔珧的关注点却与他完全不同:“妻子出了如此意外都没回家,想来夫妻感情并不算深厚。”
叶亭刚想为同窗鸣不平,忽然听见窗外阴风阵阵,戎策下意识挡在她身前,血刺已经握在手中。孔珧也拿了随身的匕首挡在身前,这一个月的训练虽然不能把书生变成武夫,但也足够他学几招防身术。
“厉鬼!”戎策看到了穿墙而入的鬼魂,一刀劈过去,没有击中那厉鬼,反而卡在了木柱之上。
孔珧看不见鬼,但转身朝着戎策出招的方向,蓄势待发。戎策瞥他一眼,让出身位:“点符,保护殿下。”孔珧照做,再抬头戎策已经跳了出去,和半空中看不见实体的恶鬼纠缠在一起。
让孔珧有些奇怪的是,叶亭虽然缩着肩膀,但是害怕的神色并未外露。起初孔珧是猜她定力好,不过后来一想,皇宫内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过呢。
那恶鬼明显是冲着周鸣来的,每招每式都想绕过戎策。但是他功力明显不足,怨气虽然有,修炼时间太短,戎策花一半的力气便能挡住,再多几分便将那恶鬼的肩膀刺穿,扎在地上。
孔珧见戎策将血刺插入地面后不再动作,便知道已经降服了这鬼,忽然想起怀里还揣着战文翰最新发现的一道上古秘符,据说是可以让妖魔显形。于是他掏出来点了,霎时间一片白光。
“你想闪瞎老子的眼啊?”戎策被他吓着了,赶忙揉揉眼睛,确定那恶鬼依然被擒,这才回过身埋怨看他。
“是,这是战千户的显形符。”
“他——”公主面前,戎策硬生生把“妈的”两个字咽下去,说道,“他姓战的靠谱过吗?这玩意老子试过!跟血刺上的符文冲得很!显形一炷香之后就把那鬼烧得一干二净!什么都不剩下了!”
孔珧意识到做错了事,一边作揖一边说对不起,叶亭看不下去说道:“至少还有一刻钟。我看她长相好似是个女人,是不是周鸣的妻子?”
戎策撩起女鬼的头发,感觉好似抓了一把水草一样湿漉漉的。他想起周鸣之妻溺水而死,极有可能是她:“丹凤眼,弯月眉,嘴唇挺厚,下巴有颗痣。”戎策说完抬头,孔珧已经拿来了周鸣收藏的画像,与戎策描述的一模一样。
恶鬼。
他妻子变成了恶鬼,戎策起身去看昏睡中的周鸣,这人难不成是个负心汉?那女鬼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忽然开始猛烈挣扎,戎策这才发现她后背极其隐秘的地方贴了两张纸符。
他取下来,交给孔珧。孔珧还在懊悔之中,见戎策递过来纸符有一瞬间的疑惑,接着眼中露出几分惊喜之色。戎策理解他这种心情,怕被人骂、怕被人冷漠的经历戎策不是没有过。
“做人还是得脸皮厚,”戎策把纸符拍在他怀里,“这龙飞凤舞的画的什么?”
“这是镇邪祟符,不过是专门镇恶鬼的。这一张我只在书上见过,而且是藏书阁地下三层的书中——这是招鬼符。”
戎策看那恶鬼快要被现形符和血刺的相互作用而烧得冒烟,便把血刺抽出来插入刀鞘,将恶鬼踹到一边由她自生自灭。“招了个恶鬼,还要镇住,不是跟逮了狼狗栓绳子一个道理。招鬼,果然是燕王府。”
孔珧心中仍有疑惑:“可是,千户大人,为何这只鬼想要杀人呢?周鸣与常先生和殿下的经历是同一缘由吗?”
听到此问戎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望向叶亭。叶亭从他眼中读出了坦白交代的意思,便说:“我们三人也不是没有共同点。常先生有书院藏书楼的钥匙,我有后山皇家密道的钥匙,而周鸣是学校卫队的夜巡队长,瞭望塔归他管。”
“难道招鬼人是想偷东西?”戎策说完忽然想起,当初南绎之人想要鬼丹,为的不也是偷东西。
入黄泉,南绎想要五官王吕收藏的那个铁疙瘩,那在帝泽书院呢,帝泽书院里有什么他们求之不得的物件?
“的确,”叶亭忽然坚定了几分,说道,“我记起,大姐的游魂曾问我,是否见过一座铜像,长宽约莫两乍,年代久远似是上古神物。”
铜的。
第51章 罚站已经习惯了
对于戎策,查明案件的前因后果永远摆在第一位。这不仅仅是师父的要求,还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所以周鸣没能熬过第一晚这件事,反而给戎策的破案之路减少了几分难度——他可以问鬼。
周鸣的魂魄没有变为恶鬼,戎策便知道坠崖一事并非是意外,或者无缘无故的谋杀,否则此时周鸣周身早就缠满了怨气。
所以周鸣的死,戎策并没有感到多少的惋惜,他心里几乎确定此人是自作自受:“说说吧,你妻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周鸣眼神躲闪,身形也因为帝泽山的风水而显得虚弱,这里终究不适合鬼魂长存,“我不知道。”
戎策看了看他,有看了看怀中伪装成油纸伞的血刺,冷笑一声。周鸣打了哆嗦,他听说过伏灵司,也听说过遇到伏灵司的鬼怪都是什么下场。以前,最大的畏惧便是死亡,但现在戎策的刀比死更让他害怕。
“我说,我说,”周鸣带了哭腔,跪在地上肩膀抽动着,但是已经化为鬼,他流不出一滴悔恨的眼泪,“我的妻子……与我素未谋面,在我离家求学之后,媒婆将她领入我家,由我兄长代替我完成了婚礼。”
戎策听说过西南乡下的一些地方,年轻人在婚姻一事上遵循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问道:“你的妻子愿意这门亲事?”
“我,我只是听说,婚礼并不顺利,她曾试着离开村落,还闹到了衙门。但是衙门的老爷劝了,说我明年参加科考,最多四五年,她就能成为官老爷的夫人,旁人家的姑娘羡慕都来不及。”
戎策眯起眼睛,问:“你家乡何处?”
“岳州七河县。”
“后来呢?你妻子真是跌落河中死的?”
周鸣颤抖地更加厉害,一股脑全都倒出来:“家里人来信说她是失足落水,我也一直这样认为。真的,我还为她写了悼词!她的游魂出现的那一晚,本来我们聊得好好的,她还问我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巡夜辛苦不辛苦。但是走到悬崖边,她忽然开始疯狂叫喊,说……”
果真是个恶鬼,还没有丢掉理性,但是究竟和叶亭、常崴所遇到的鬼有没有联系,戎策在心里打个问号。
他倚靠着树干思索,因而没有出声,眉头紧皱。周鸣则以为他是恼怒了故意等自己开口,于是继续说道:“她说……我的兄长对她不轨,她便跳河自尽。虽然家乡以传宗接代为重任,但是,但我真的不知道我兄长会做出这种事!”
“你不知道,还是你毫不关心?”戎策用纸伞的尖端猛然戳向他胸口,鬼魂没有实体,但是血刺刻满了暗符,隔着一层伪装依然能够将周鸣的胸口轻易戳穿,留下鬼哭狼嚎的鬼魂。
周鸣在地上翻滚,戎策像是看一只狗一样看着他,等他哭喊的声音小了才说道:“传宗接代?这是你给你兄长找的借口?给你父母亲朋和这桩婚事找的借口?懦夫。”
“如果不是恶鬼,”黑无常不知何时站到了戎策身后,“还是请千户大人将他交给冥府处置。审判和处罚,十殿阎罗一向刚正不阿。”
戎策快要被气笑了,转过身来,说道:“好,死人我管不着。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周鸣,你妻子的鬼魂有没有问你,是否见过一个铜像?”
周鸣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戎策收起血刺,对黑白无常做了个“请”的手势。
黑白无常一同伸出武器,一刀一链将周鸣拽到身边。
“对了,”戎策忽然开口,“大公主如何了?”
黑无常本不应该将鬼魂之事讲给阳间之人听,但是这里是人间帝泽山,如果戎策动手他毫无反抗之力,便说道:“她虽然心怀怨念,但是皇陵暗符和心中善念的压制之下并未变作厉鬼。因此,十殿阎罗见她一生虽然平庸并无大功德,依然给了她一个富贵平安的来世。此时她已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
“有劳。”戎策难得向黑白无常行了个礼。
等到鬼魂和鬼差的身影消失不见,戎策吹了声口哨,招来梭子。梭子这几天在帝泽山疯玩,身上沾了不少花花草草的碎屑,戎策皱着眉头给它捯饬干净:“让杨幼清看见了又得骂你。”
“我骂谁啊?”
戎策听到熟悉的声音浑身一抖,换了副笑脸转过身去:“老师骂谁都是应该的。您站了多久了?”
“从你跟鬼魂对话开始,”杨幼清扫扫袖子,伸出手臂,梭子嗖一声飞到杨幼清胳膊上站好,昂首挺胸,“阿策,你的嗅觉退步了。这次任务结束之后,我得好好给你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