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策肚子又一阵叫唤,他蜷缩起身子,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不能随黑无常去忘川了结此生,至少他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要弄清楚自己有何特别之处。
如果再幸运一点,他想出去,想回家吃李婶做的千层饼,外焦里嫩。一层层金黄酥脆的饼皮包裹着梅干菜腌过五花肉末,一口咬下去汁水和香甜的气息在口腔中爆炸,接着是浓郁的肉香。被油脂浸泡的香酥饼皮是戎策最喜欢的,他喜欢吃肉少的,肉多的就留给戎冬,只可惜这小姑娘光吃肉不长胖。
戎策觉得自己的肚子开始抗议了。他想要站起身,忽然身边被扔了一个烂了一半的野果。他抬头,一个慈祥的大叔笑着看他:“孩子你是饿了吧?”
戎策不敢接这果子,一旦吃了真变成鬼,该如何是好?但是饥饿会趋势最有耐力的人做最不愿做的事情。戎策还是低头捡起了野果,咬了一口。这是个苹果,酸得让人牙齿打颤的苹果。
他一边吃着,一边看向大叔,问道:“您是在这摆摊吗?”
“我在等我儿子,”大叔笑着,“我以前很有钱的,我是……记不清做什么的了,只记得我没能给我儿子留下什么。我应该还有个女儿的,很小很小,但我记不清了……”
大叔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随后好似忘了地下还坐着一个人,自言自语着离去。戎策吃完了苹果,坏的那部分都没剩下。他站起身望向大叔,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刚才被黑无常哄骗去了,做了孤魂野鬼,会不会十年八年之后,也变成如此的模样。
什么都记不得。
第24章 漕帮大佬
鬼界并非是寸草不生的,否则彼岸花的传说从何而来。
戎策在鬼市躲了一个晚上——他估摸着就是四五个时辰,毕竟这里没有日出日落——忽然发现,黑无常说错了一句话。
这里不单只有鬼,还有混进来的妖、魔,甚至是人。也许是黑无常根本不知道真实情况,也许是因为七月半,黄泉与人间的交集越来越薄弱,这些怪物才有可乘之机。戎策打定了主意,只要跟着这些鬼市收摊就要回到人间的妖魔,他就能出去。
作为一个人,戎策不可能在冥界藏身,但是这里是鬼市,鱼龙混杂散发的恶劣气息给了他最好的保护屏障。
戎策手里把玩着一块不知什么年代的玉板,巴掌大小,应当是从一块大的上面敲下来的。这是块好东西,戎策光是拿着就感觉浑身轻盈,先前忧心忡忡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
他知道黄泉为何不放那些误入邱江的人回去了,谁要是把这些东西带回人间,保准能引起大乱。所以干脆连灵魂都吃了,还逼着舟楫给他们做免费的搬运工。
“兄弟喜欢这个?”摆摊的是个没了半边脑袋的鬼,歪斜着带着一个斗笠,“本店以物易物,兄弟有何拿得出手的东西?”
戎策悻悻摇头,将玉板放下。摆摊的见生意黄了急忙说:“银子也行,冥币就算了,上面烧得太多都不值钱了。”
戎策哪里有钱,他露出个抱歉的微笑,正准备走,一回头撞进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怀中,额头刚刚到人家小腹。这些鬼走路都没声音吗?戎策低头,看到了一双踩在地上的鞋子。
他不是鬼。
因为照明稀少,戎策看不清来者的样貌,但是在他身上闻见了一些带着铜臭和血腥的草药味道,这些是入魔者经常吃的补品,应当是修炼魔道、信奉远古魔族的人。他们介于人类、妖怪中间,伏灵司并未遇到过多少,但按规定,遇上了就格杀勿论。
那人开口,声音从高处传来:“这东西我要了,多少钱?”
戎策的第一反应是惹不起,正想偷偷溜走忽然被人拎着后颈提起来。他双脚瞬间里离地,条件反射般握住提起他的那只手腕。这下他看清此人什么样貌了,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眉毛花白,脸上一道红一道白。
果真是个入魔者。
“丁酉,将东西收好。”领头人吩咐身后跟着的小卒,然后提溜着戎策向外走。戎策试图踢向他,但是脚腕碰到的是坚固如磐石的肌肉,倒是震得戎策一阵哆嗦。没有血刺刀的感觉太痛苦。
“你是何人?”
“我不是人,但是你是,”领头人走到一处人烟稀少的小巷,将戎策扔到地上,“鬼都是飘着的,而你是双腿走路。我从你身上嗅到了伏灵司的味道。”
戎策心道,他不飘还是错?他盯着那魔头,问道:“你抓我是为何事?”
“我迷路了。”
“啊?”
“这里比深山老林错综复杂得多,我又没有地图,逛了两圈发现找不到出去的路了。你是人类应该也是偷偷进来的吧?这样,你要是带我出去,我把手底下那三个小喽啰送给你们伏灵司当杂役。”
戎策眨眨眼,有那么两三秒没反应过来。魔头继续道:“在下是六十甲子之首,甲辰。”
戎策挥挥手打断他:“不应该是甲子排第一?”
“前几个师兄都死了,”甲辰坦诚相告,“被你们弄死了。”
“那,你不恨我?”
“十多年前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
戎策嘟囔一句心真大,忽然想起这些年果然没听说过六十甲子再惹事,应该是在这糊涂头领的带领下,每况愈下了吧。
杨幼清还没走到驿站就感觉身后有人跟随,他一踹马肚子,快马加鞭跑到转山的岔口,躲到树林中观察。跟踪者技术实在是差劲,发现跟丢了人之后就现了身形,到处乱转寻找踪迹。
“我不是让你留在伏灵司?”
“监察大人!”李承听见声音急忙追过去,马蹄声慌乱,“您飞鹰传书告知情况后,指挥官大人命令留守之人即刻启程赶往江边支援,还派出了护方……”
杨幼清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了,如果继续又会是那些孟兆宁挂在嘴边上的,“事关重大,关乎国家社稷,百姓安康”之类的话。不过话说回来,单单丢了个千户倒不至于佐陵卫指挥使这么紧张,奈何丢的是他义子,而且是在国界丢的。
让南绎捡到了比葬身鱼腹来说,更有损朝廷的利益。
“谁在京城坐镇?”
“顾燊大人,他说您尽管查,出了事情他顶着。”
杨幼清冷笑一声,要是真出了事,就怕这个老油条连夜收拾东西跑路。“行,你跟我一道去漕帮。”
“就咱们二人?”
“你是要去打架?人多势众?”杨幼清想戳破他的榆木脑袋,但转念一想,留着给戎策戳吧,这是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木头,“我们是请人家帮忙。护方司的人全都留在江边,我不想在漕帮看到他们。”
叶宇步入漕帮最大的陆上画舫,这里是漕帮的总舵,所有能够进来的人都知道幕后支撑他们的人是谁,因而不用遮遮掩掩。漕帮帮主晋无乡见到四殿下前来,急忙起身迎接,还未跪下去就被叶宇按住胳膊:“不用了。”
“殿下,您是听说了邱江的事情?”
“听说?”叶宇走到最前方的椅子上坐下,一抖袍子,“一纸急报入皇城,二哥就差当众笑话我了。此事,和漕帮有无关系?”
晋无乡听见这最后一句,急忙上前两步跪在他身前,朗声道:“绝无半点关系!殿下,漕帮一向是安分守己,邱江亦是我朔国抵御外敌的第一线,怎敢轻易触碰?”
叶宇道:“最好是没有。母妃将漕帮交到我手上,我希望它是干干净净的,一切不正当的生意,都要消失。我不想听到漕帮仗势欺人、欺负百姓的传闻,明白吗?”
晋无乡立刻回答:“明白,殿下放心。只是,漕帮兄弟也要养家糊口,这……”
“六个分舵,一百二十七个码头,三百条船,做什么生意养不活漕帮弟子?我这人不懂得拐弯抹角,我说出什么话就是什么意思。”叶宇站起身,“我亦知道,改变不能急于一时,三个月后,如若不见改观,你知道后果。”
“是,殿下。”晋无乡低头答道,忽然听见外面一声报,接着有一弟子进来说,伏灵司监察大人杨幼清求见漕帮帮主。
叶宇一向和伏灵司无交集,而且因为孟兆宁的原因,他认为整个佐陵卫都是站在霖王殿下一边。不过叶宇听幕僚说,邱江出事时有三名伏灵司的人失踪,也许是因此而来。总而言之,来者不善。
“再问你一次,邱江一事真的和漕帮无关?”
“我愿意以性命担保,”晋无乡举手发誓,“无关。殿下,伏灵司有腰牌,想闯就闯,您最好还是回避一下,以免让人误会。”
叶宇点头:“我这就启程前往西南旱地勘察救灾事宜,你等好好思索改良之策。”
等四殿下带着一班护卫走后,晋无乡才站起来,扫了扫膝盖上的灰,朝地上啐了一口。方才通报的弟子凑过来,听晋无乡小声说一句:“乳臭未干的小孩。”
“帮主,客人在前厅等着呢。不过,我觉得那伏灵司监察挺客气的,是不是有求于我们啊?”
晋无乡摇摇头,说:“我看不像,把东西都藏好,这些人杀人不眨眼,惹上了就像是狗皮膏药,真他妈难甩。”
杨幼清见到晋无乡的时候,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等漕帮的帮主走近了,杨幼清才注意到,晋无乡拇指上的扳指使用伏灵司腰牌上镶着的玉打磨而成。他不知道晋无乡是捡到了边角料还是抢过伏灵司同袍,但总之这个人不简单。
晋无乡虽然是主人,但他同样也是一介平民,见到佐陵卫的素黑官服自然要先抬手行礼。杨幼清与他回礼,态度之恭敬倒是让晋无乡有些惊讶。
他从未见过伏灵司的这一任监察,但是常在河边走,伏灵司的暗桩他见过不少,也听说过监察的故事,本以为会是个硬茬子。
杨幼清先开口道:“冒昧前来,只因有一事相求,还望晋帮主伸出援手。”
“大人说的哪里话,能够帮上忙是草民的荣幸。”晋无乡摸爬滚打坐到这个位置,自然懂得什么时候说什么话。
“自古邱江险阻,近来更是有沉船之事。伏灵司责无旁贷,但即便百般小心也出了些许差错,”杨幼清继续道,“此次有两名千户、一名百户在调查案件的途中,失去了踪迹,希望漕——”
他话音未落,忽然画舫猛烈震动,约莫一两秒的功夫,吊顶的花灯、摆放的烛台甚至是桌椅板凳都开始倾斜摇摆。杨幼清反应迅速,后退两步扶着画舫内的一根柱子站好,顺便抓住快要被晃飞的李承。
晋无乡一瞬间变了脸色,但是在震动停止的一瞬间,他已经恢复如初:“不必担心,画舫是填河造陆而建,下面实则是地下河,也是我们漕帮的小鱼塘。也许是一时间水流过急,不必担心。杨大人方才说什么?”
“无事,我看漕帮需要些时间打扫,改日再来拜会。”
第25章 迷路了
“监察大人,”李承不解地看向疾步走出漕帮的杨幼清,“怎么不找他们帮忙了呢?”
杨幼清脚步丝毫不作停留:“他们不会真心寻人,不如不来。不过,今日的地震并非是自然形成的,把白树生叫过来,我需要一张新面孔。”
戎策和甲辰面对面坐着,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酸苹果。戎策咬了一口,牙齿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酸度:“这么说黄泉和外面的连接有许多处?如果七月半过后仍旧出不去怎么办?”
“鬼市在妖魔界只是一个不能外传的传说,只有最古老最晦涩的文字记录,”甲辰也咬了一口苹果,巴掌大的果子被他的大嘴咬下去一半,“我也是第一次来,也许会被困在这里一辈子。”
“那还不如转世投胎。”
“走火入魔的人要经历千百年地狱之灾。”
“那你们还修炼魔道?”
甲辰忽然不说话了,托着下巴开始思索自己当年为何走上这条不归路。戎策一阵感慨,是不是因为长得太高大脑子供血不足,这家伙乍一看蠢兮兮的,仔细一看更加蠢兮兮。
始终是人魔殊途,戎策不会可怜他们,出去了之后依旧是要抄了他们的家:“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这样,我带你去之前我来的地方,也许能够打开那扇门。”
甲辰立刻站起来,就要抬腿:“还等什么?”
“等那些要拿悬赏的小鬼过去,”戎策扫了一眼幽暗巷子外面的光景,“这些野鬼已经丢了心智,黑无常不敢动用鬼差明目张胆抓我,只能派这些走路只会绕圈子的小鬼来。他们一个时辰绕鬼市一周,每一刻钟就会有一班走过这条小巷的路口。”
甲辰坐下来,思索着:“是吗?嘿,别说,你挺聪明的。”
“走过去了,”戎策见三四道交叠的黑影急匆匆驶过,拉起甲辰的袖子,“趁现在。我不知道这里的时间和外面是否相同,如果耽误了,中元节过去,想要出去可就真的没门了。”
甲辰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忍不住点头,叫上自己身后的三个跟班跟着戎策往外走。戎策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寻找来时的路,不忘问道:“你这样相信我?”
“我听说过伏灵司,虽然滥杀无辜,但是从不食言。”
戎策心里道,滥杀无辜这词不必当着伏灵司千户的面如此坦然说出来。但是他脑海中闪过了舟楫,一个蛟族少年,背黑锅一百年不算,还被皇帝老儿多扣押了二十年。
戎策又想到,刚刚拜师的时候,杨幼清隔三差五骂他所谓的正义感,教训他心高气傲不懂得顾全大局。这五年摸爬滚打,戎策觉得自己磨平了棱角,对着霖王都能笑嘻嘻,但是心里到底是存了些拨乱反正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