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自幼体弱,三岁亲生母亲病逝,他就跟着皇后生活,等到十多岁的年纪已经不能再起身见客。一直有传闻,说他早就一命呜呼化为厉鬼,但叶斋还是见过他几次的,没外面传的那么邪乎。
戴佗习武之人不懂叶斋的意思,只能附和道:“嗯,很闷,殿下您可以买些小人书给他看。”
“呵。”叶斋笑着瞥他一眼。戴佗这人挺有意思的,叶斋把他留在身边时常还能解解闷。
杨幼清风尘仆仆,翻身下马后一跃跳上临江小屋的二层,掀开门帘。跟他而来的校尉看傻了眼,给他十年他也没法有这样惊人的弹跳力。
“人呢?”杨幼清开门见山,屋内盘腿坐着的董锋紧闭双目,缓慢摇头。杨幼清又说:“仔细与我讲一遍。”
董锋长叹一声,停下转动手中佛珠,开口道:“战千户昨日清晨说要过江查探一番,嫌我跟着出披露,顾要和尚待在此处。但晌午听闻江上起风浪,船沉了,一个人也没救回来。”
杨幼清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问道:“风浪?”
“和尚也奇怪,”董锋向来是有问必答毫无隐瞒,“分明是风和日丽的一天,怎么在江心有大浪?可是我无法冒险再度去查探,便通知了您。”
杨幼清走到窗外望向一览无余的邱江,因为昨日翻船的事件,今天没有人敢过江。这是规矩,怕水底下的怪物不够吃,暂缓几日,请道士做完法才能再度开船。
这是谁做的——南绎,妖魔,亦或是简简单单一场意外?杨幼清心里盘算,忽然觉得门外有人影闪过,立刻闪身到门口,手中多了一把短小匕首。董锋见他动作也知道有人偷听,一甩手腕将佛珠绕着手掌转一圈,余下的握在手中。
杨幼清掀开门帘,一把抓住来人的胳膊,将他拽入门中,接着匕首抵在那人的颈部。对方也不示弱,弯曲指骨顶在杨幼清胳膊的穴位上,逼着他松手,匕首落到地上翻滚两圈。
董锋站在桌后,将手中的佛珠松开,念到:“阿弥陀佛。”
“你跟来干什么?”杨幼清反握戎策手腕将他上半身按在桌上,一脚踹在他脚踝内侧,卸了他腿上力气,“你还在发烧。”
戎策一边喊疼一边挣扎,但杨幼清又加了三分力,让他差点没疼哭:“老师老师,松手啊,松手……我没事儿了,真的,生龙活虎的。”
“董锋,给我找条绳子来,”杨幼清抬起头,感觉到被按住的小孩挣扎更起劲,他另一只手扣住戎策后脑勺,继续道,“铁链也行。”
戎策脑袋被人抓着,额头紧贴着不知什么劣质木头的桌面,闷声闷气说道:“我这是好心没好报。”杨幼清按住他耳后的伤痕,惹得戎策怪叫一声:“好好好我服了您了,但是先说好,您别去犯险。”
“我是伏灵司的监察,”杨幼清接过董锋递来的麻绳,“管好你自己。”
“老师——唉疼啊!”
“忍着。”
“阿弥陀佛。”
杨幼清毕竟是伏灵司的监察,孤身犯险这事早七八年就从他的日常行程上除去。所以他命令还俗和尚董锋去调查沉船事件,并密切注意有无异样出现——战文翰是个用符天才,就算是掉进水里他也淹不死,说不定还懂得发求救信号。
董锋跟战文翰一向是焦不离孟,放他去做搜救工作最好不过。而杨幼清本人,则端一杯热茶坐在临江客栈的二楼客房,是不是瞥一眼江岸的码头。
戎策被迫躺在床上,刚刚被灌了两碗黑乎乎的汤药,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喉咙里一阵苦涩。他探头,看向坐在窗边的人:“老师,有船出发?”
“没有,你睡一会儿,明天如果有船,你跟着去。”杨幼清放下茶杯,忽然听见远处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一瞥码头,有人在点火药——不是寻常百姓家过年过节点的烟花,而是真正的黑火药。
霎时间码头上乌烟瘴气,一群渔民或是商人围绕着红布围成的高台转圈祭祀,兴许是有人看不清路撞倒了旁人,人群开始吵嚷。
戎策好奇,想要起身,杨幼清喝住他:“睡觉。”
“外面干什么呢?”
“今日七夕,”杨幼清关上窗户,抓起桌上放着的刀鞘,挂在腰间,“也许是娶亲,我去看一眼。没有我的命令,哪都不许去。”
戎策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人。杨幼清在回到客栈,发现床榻上空空如也、绳子散落一地的时候,心里不由得一阵感慨——这是条养不熟的看门狗。
第20章 一个浪头打过来
郑家是霖州有名的财主,靠得是祖传的十八般兵器和先帝题词天下第一的镖局。可以说是这一片的土皇帝。但最近郑家的生意有点少,因为霖州内河的船运被四殿下的母妃氏族把控,而霖王殿下和四殿下面和心不和。
总而言之,这次沉船事件对郑家来说是雪上加霜,他们本想着中秋节后再开门做生意,但是当地的商人四周一瞧,好像附近也没有别的信得过的镖局,只好拼命敲郑家的门。
所以这过江的第一艘船,依然是郑家押镖。
戎策在镖局的伙计上船前,敲晕了一个,换上他的装束。伏灵司毕竟是皇庭暗卫,明目张胆过江犯了国法,就算能批下来通关文牒,杨幼清也会把他抓回去。所以戎策出此下策,换好衣服之后还给小伙计里衣下面塞了一块银子。
此时距离董锋离开客栈已经一天一夜,梭子没能找到他,就说明他也可能遭遇了不测。戎策不能再等。
杨幼清一边揉着额头一边伸出手,梭子稳稳落在他手臂上。杨幼清抬头看着这只黑鹰,浑身黑色羽毛的野禽被驯服地像只家雀。但是家雀到底还是戎策从北境带回来的,再亲杨幼清也会向着主人——杨幼清还是不知道戎策去了哪,只是能看出,戎策现在很安全,否则梭子早就炸了毛。
门外有人敲门,三声急促,两声平缓。杨幼清将梭子从窗口放飞,转身去开门。门外是从岳州快马加鞭赶到霖州的白树生,在杨幼清看不见的阴暗角落里应该还有一个挑剔客栈简陋的女鬼。
“监察大人!”
“路上收到什么风?”杨幼清给他倒了杯水,出差时间超过预期的监察大人带少了雨前龙井。
白树生毫不客气,拉张板凳坐下:“沿路的村民对沉船都习以为常,而且过江前的祭祀说的五花八门,按照他们的说法,都是自己听到的最正宗。其实我觉得吧,祭祀没什么依据,可事实证明,如果用牲畜活着沉江,这趟船便会安然无恙。”
“有一点,”杨幼清打断他,“从没有人打捞上来牲畜的尸体。”
白树生挠了挠后颈,他忽然一阵毛骨悚然:“难不成这怪物吃肉。”
杨幼清一指窗外:“你见到溺死鬼了吗?”白树生茫然摇头,杨幼清继续道:“他们的魂魄也没有浮上来。”
白树生忽然一个哆嗦,杨幼清不明所以看向他,他急忙解释:“是是是老谢,她抓我肩膀。”
谢君溪翘着腿坐在背光的梳妆台前,一边翘起小指拿墨色画着眉毛,一边说:“哟,胆小如鼠的抓谁当挡箭牌呢?”
杨幼清听不见,也无心去管白树生是不是被吓到,走到窗边,说道:“水下的东西,不仅吃人,吃牲畜,而且会将他们的游魂也吞噬。”
“也许,”白树生跟上他,“监察大人,也许黑白无常会潜水呢?直接把人从水底下带走了。对了,怎么没见到和尚和阿策?”
杨幼清望着即将离开码头的商船,他猜到了戎策的想法。
白树生目瞪口呆看着监察大人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下,踩着江岸边的树林奔向远处的码头。只有在杨幼清最初掌管伏灵司的那两三年,白树生见到过他的身手,没想到而立之年的人了,监察大人依旧这样,这样矫健。
养生,得开始养生了。二十一岁的白树生这样想。
杨幼清刚刚到伏灵司的时候,白树生还是个半大的小孩,刚刚到监察大人的肩头那么高,仰着头看这个顶替自家师父位置的年轻将军。杨幼清从战场归来,凭借着孟兆宁的推荐坐了伏灵司的头把交椅,白树生心里不服。
后来白树生知道,自己师父廖向生不是离职,而是牺牲。
再后来,白树生见识了杨幼清一秒之内拦腰斩断三只幽都煞的矫健身手,打心底佩服。
再再后来,戎策从天而降,被杨幼清揪着耳朵带到伏灵司,告诉众人这是新来的百户,也有一双阴阳眼。白树生又开始不爽,觉得他是关系户。
再再再后来,白树生又被打脸,倒不是因为戎策用刀用剑比他强多少,而是白树生没有他那份积极的上进心。就算把一箱金子扔到江里,没有上级的命令,白树生也不会学戎策,傻不愣登自己过江。
对他来说,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是最重要的。白树生一拍脑袋,忽然想起刚才来的路上见到一家做江南菜极好的酒楼,自绎朝就专注鱼鲜的百年老店,一道糖醋孔雀鱼做得那叫一个香。
他正好喜欢甜口,而且刚刚发了粮饷。
吃饭是最养生的。
白树生乐呵笑着锁门离开,片刻后有人从窗户灵巧跳入房间,落地不带一丝声响。还坐在梳妆桌前对着铜镜涂腮红的谢君溪见到不速之客,吓得一个哆嗦,半张脸变成了玫红色。
接着她定睛一瞧,放下心来,抬起下巴问道:“白大人刚走就回来,是良心大发准备请本姑娘吃饭吗?有门不走翻什么窗户。”
“你,你是鬼用不着吃饭。我翻窗户,那是因为没钥匙,我回来,也是因为来拿钥匙。”
谢君溪看着虎头虎脑满屋子乱找的人,调笑道:“钥匙本就让那走路带风的监察大人拿走了,你吃过午饭不如去江边溜达溜达,说不定被浪花拍到岸上,你能捡着呢。”
船开了,按照今日邱江的流速,到达绎国边界码头只需要半个时辰。绎国位于邱江下游的村镇经常遭遇水患,而且是两国划界之后才开始涝灾。邱江的诅咒倒是挺公平,戎策心想。
他上了船便跟着镖头,而镖头也将他当做新来的伙计,指使他搬搬东西倒倒水。戎策在跑腿的途中听到了不少有趣的事情,例如郑家已故的少东家竟然曾经在佐陵卫当官,那几年郑家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再例如,有人曾经捞上来一条硕大的草鱼,鱼肚子里竟然有一个翠玉扳指。然而那渔夫戴上扳指没几天,就在家中惨死,有人说身首异处,有人说七窍流血。
戎策萌生了下水一看的念头。
他一向是幸运儿,七岁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死四五人,戎策只受了轻伤,还被孟兆宁收养,在孟家认识了师父。十三四岁与北边的蛮人打仗,整个火炮营死了十分之九,戎策毫发无损跟蛮人拼大刀,坐在死人堆上拼来了第一个军功。
二十岁跟随太子殿下回京,再度见到了杨幼清。戎策把这件事也归于幸运。
戎策趴在船头望着深不见底的邱江,商船驶过留下一波涟漪。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追查,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领子拽到甲板上,摔得脑瓜子嗡嗡响。
他在第一时间就想来一招擒拿,但是随即他发现对方没有恶意,就任由对方拉住了。镖头松开他后领,蹲下来语重心长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
“不是,没想不开……”
“那你是想找宝藏吧?”镖头将他扶起来,拍拍他肩膀上的灰尘,“年轻人,做事要脚踏实地,不要想着一朝暴富。跟你说,下去的人都没有活着回来的。”
戎策想解释他就是看看风景,忽然船体一晃,镖头没站稳被甩到船舵上,戎策也被他拽着再度跟甲板亲密接触。
人群开始骚动,镖头立刻站起身,扶着受伤的腰椎高喊:“暗流罢了,不要惊慌,抓住船上的横栏、绳索!都不要乱跑!”跑字余音还没传出去三米远,船撞上了更大的浪,整个船头翘起。
戎策还蹲在地上,忽然身体向后仰翻了几圈撞到一箱货物上,背后的血刺刀鞘几乎要卡进肩胛骨。
出事了。戎策脑海中一闪而过杨幼清,又闪过戎冬、义父、伏灵司院子里那棵不知几千岁的古树。他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抽出刀来。
只不过是一瞬间,戎策感觉大腿被什么东西抓住,抬头只看见成捆的木箱和船帆飞快移动,接着便是摔进水中的疼痛。鼻腔进了水,戎策挣扎着浮出水面呼吸片刻,随即被那东西拽入江中。
更多的人掉入了水中,戎策看着镖头被掀翻的商船抛出去两三米高,接着落入江水激起层层水花。水手、商人、趟子手,船上的货物,无一幸免。末了,坚固的商船四分五裂。
戎策挥舞手中的血刺,未能伤那邪祟一分一毫。忽然被击中腹部,戎策下意识张嘴,灌入一口带着土腥味的江水,呛到窒息。怕是要死了,戎策忽然一阵追悔莫及,他本不该管这事的,可是为了失踪的同袍,为了沿江百姓他不能不管。
也许杨幼清说得对,他还没到单独行动的时候,是他狂妄自大。肺中空气越来越少,血刺没了控制从他的手中滑出。
戎策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忽然听见耳畔一声惊慌的喊叫声,且喊的不是阿策,是他真正的名字。
江边码头,一只通体乌黑的猎鹰在万里无云的天空中飞速划过。杨幼清远远就感觉到了这道急速飞来的风,伸出手臂等候,果不其然梭子收起翅膀落在他小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