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工作已经很忙了,绒绒病到后期,医生说已经无力回天,拖着也只是让小狗受罪,我们都不敢告诉他;但他突然就自己跑到医院去,谁也没说,最后选了宠物安乐,我们赶到的时候,绒绒就已经不在了。”
齐胤至今仍记得在医院里看到谢今朝的那一天,对方脸上还带着残余的妆,就那么一声不响地、静静坐在那里,手里握着早已经凉透了的绒绒的一截手臂;
来来往往的医护人员忙碌,没人注意这个过于寂静的角落,他屏住呼吸慢慢走过去,叫了一声“今朝”,谢今朝抬头看他,目光没什么焦距,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声地叫他:“齐胤哥,绒绒走了。”
齐胤声音颤抖,语调几近破碎:“哥知道。”
谢今朝就很缓慢地点头,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睛,掉了一滴泪。
那是齐胤在往后很久的日子里,最后一次见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哭。
他当然知道见不到不等于没有,甚至正相反,谢今朝的难过就像浓稠的卷着泥沙的污浊河流,以至于他分明知道他和雁荷、乃至于很多人拼命想找回的那个人就藏在水底等谁拯救,可是却因风高浪急止步于岸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被泥沙慢慢淹没。
“季恕,”齐胤将水龙头关上,两只手撑在流理台,“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可怜他,也不是借此要挟你一定要做什么,我就是想让你明白一件事——”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你很了解今朝,小动作和习惯、甚至是他的怪癖和过往,你看上去对此都过分平静,我不知道你到底还了解了其他的什么,也不会追究你用什么方式达成的这种了解,但以后像这种请求……”
“都别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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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胤:真以为我就只是男妈妈?
【说的晚点晚点结果还是拖到了今天,那就明天继续见吧!
第58章 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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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胤少对后辈讲这么严肃的话,一时也有些语塞,尤其季恕还站在他对面,不算太宽敞的厨房里,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孩头颅低垂,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脸色苍白而萎靡,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以为……”
以为什么?难道以为自己足够特殊,能让谢今朝也为之破例么?
季恕思绪有片刻诡异的停顿,是以这话也没能说下去;他突然在这瞬间意识到自己所求的未免太多,明明最开始他只是希望在有限的生命里,尽自己所能让谢今朝比现在更好,但他在相处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在对方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待,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根本什么也没做,从头到尾只是像许愿一样,在渴望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对不起。”他很艰难地道歉,“齐老师,我没想…那么多。”
齐胤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用道歉,这不能算是谁的错。”
“好了小伙子,”齐胤似乎有意缓解这糟糕的气氛,拍了拍他肩膀,“快出去吧,你谢老师自己呆在那儿,恐怕也无聊。”
对方果真如所说的那样,其他都只字不提,似乎只要不涉及到谢今朝的伤疤,一辈子都可以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当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老妈子经纪人;季恕愣愣地走出厨房,谢今朝还坐在餐桌边,安静的客厅里,两人四目相对,后者率先问:“还看,星星吗?”
他扯开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看。”
“好。”
谢今朝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旋即站起来,慢慢地朝窗边走,季恕这才看见那两个被摆放整齐的坐垫:
其中一个又长了猫,正瘫在上面舒适地眯着眼假寐,他看到谢今朝顿了一下,绕过这个在旁边落座,刻意装作自然的样子显得十分笨拙可爱;但此时他却笑不出来,只是沉默地抄起猫丢到旁边,也紧跟着坐下,两人抬头眺望天际几颗暗淡的星星,他听见自己遮不住落寞的声音:“好像也没那么好看了。”
晚高峰不停穿梭的车流比星星更快地照亮他们的眼睛,他余光看见谢今朝转头看他,这种一成不变的专注目光让他十分想要逃脱,于是他选择遵从本心地没回头,继续说了下去:“我爷爷以前还跟我说,每个离开的人,都会因为被思念而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而正是因为思念无穷无尽,所以世界上才有万千繁星。”
小时候的季恕对此深信不疑,整夜整夜地缩在福利院后院的山坡上看星星,后来长大了,也唯独对和星星有关的东西情有独钟;可现在的星空好像又和幼时不太相同,于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终于跨过十几年光阴,近乎冷漠地了然了:
哦,原来是个骗局。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双亲,甚至快忘记他们微笑着向自己张开怀抱时的脸,那些深刻的伤痛已经模糊,时间才是让它们不再流血的良方,如果死亡和离别只能等待时间和解,那自己现在是在对谢今朝做些什么呢?
“小狗也会吗?”谢今朝不知何时也将头转了回去,他抱着膝盖,冷不防问,“我有一只小狗。小狗也会,变成星星吗?”
季恕一怔,那种懈怠感从他心间迅速地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微弱的希望,从他心间废墟中缓慢复燃,他的心脏鼓动,谢今朝取代星星成为他年幼幻想延续的契机,他轻声回答:“……当然会,因为小狗也是被思念的家人不是吗?”
“这样,”谢今朝好像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因为他仿佛困倦至极地闭上了眼睛,“那太好了,我一直很担心它。”
“季恕,”谢今朝闭着眼叫了一声,很慢,但没有半分停顿地说,“我知道你的爸爸妈妈也变成星星了,既然我们都能够相遇,那么他们和我的小狗,会不会也相遇呢?”
“……会,”季恕意识到此刻对方的不同,他嗓音干涩,郑重其事地保证,“一定会的,谢老师,你抬头看,现在天边就有三颗星。”
仿佛应和似的,那三颗相连的星星光芒忽然闪烁着变得明亮,就像冥冥中真的有人在侧耳聆听;气氛逐渐好转,季恕的手机却突然振动,不久前打来电话的老何再次来电,这次他说:
“季恕,你别来了,那狗好像不行了。”
季恕懵了一瞬,甚至有几秒钟没听明白对面的老何在说什么,什么叫不行了?不是刚刚还说要去吃一顿饭,要体体面面地和这个世界告别,怎么不过是洗了个碗的功夫,一切就都变了样?
大约是他脸色太过难看,又或者是哑口无言的时间过于久,谢今朝坐直了,有点担心地看他;他挂断电话,张了张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何爷爷说——”
他说了一半,突然想起齐胤在厨房和自己说过什么,于是悬之又悬地闭上了嘴,最后只道:“何爷爷说怕狗的身体撑不住,明天还是不去吃饭了,谢老师,还麻烦你告知时老师了。”
谢今朝并不意外——或者不如说他本身好像也很难拥有类似的情绪,他像照单全收且拒绝退还的机器,只是点头说好,连原因都不打听。
“好。”
谢老师又说好了,话已说尽,他又转头看那三颗相连的星星,只留给季恕一个淡淡的侧脸;
但后者却无端觉得焦躁,这种焦躁在目睹谢今朝抬手描摹星星轮廓时终于达到顶峰,他倏地站起来,吓跑了挨着他打盹的猫,可他此刻顾不得太多了,那种在他心里横冲直撞的想要做些什么的心情从未停歇,叫嚣着他不想只是坐在这里,等一个生命陨落,然后变成星星重生。
“何爷爷,”他又给老何打电话,“我现在就过去。”
齐胤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厨房走了出来,季恕想他可能真的要被这位大名鼎鼎的经纪人拉进黑名单了,可他的动作却没停,他弯腰,像等待心上人垂怜一样伸出手,不设防地展露自己有些颤抖的掌心:“谢老师,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看——”
他的话没能说完,而勇敢的人总是有嘉奖,谢今朝将手轻轻搭在他掌心,不知谁更像矜贵的猫咪:“嗯。”
“这么迫不及待,”季队长看着那只修长苍白的手,真心实意地笑起来,“不准备了?”
“不准备了。”谢今朝摇头,说,“…为星星破例。”
第59章 旧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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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开车么?”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下来的齐胤突然问道。
他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隔着段距离准确无误地丢进呆愣的季恕怀里,后半句话却是对着谢今朝讲:“路上注意安全,包严实点,别被狗仔拍了。”
谢今朝抿了抿嘴唇,郑重其事地答应了:“嗯,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齐胤翻了个白眼,又如释重负地、短促地笑了一下,“行了,快去吧,时间不等人,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
齐胤没提先前发生的事情,甚至连不久前的对话都好似忘了,谢今朝下意识看过去,却突然在对方蓬松茂密的黑发间找到一缕银丝:
这让他想起不久前,对方开着车来接他,在车上因为这几根白发唉声叹气,并坚决认为这是人到中年、走上颜值滑坡的标志;那时他也看见了,甚至还慢吞吞地笑了两声,怎么现在再看去,才发觉原来竟这么刺眼?
将他严丝合缝包裹着的那层膜好像被谁撕开一个小口,在冬日的寒风里裹挟着积攒多年的喜怒哀乐一并呼啸着涌入,他想起齐胤每次看着自己、似有千言万语要说的眼神,想起雁荷最后一次上门、在卧室里对着那些照片弓着腰流眼泪的模样,直到今天,他在这些诸多有心无力的时刻终于不再是一个旁观者,那些厚重的感情,迟来地叩响了他的心门。
明明该是好事,可他却突然觉得无比的难过。
因为他辜负了这些在他身上投掷许多年的人,他的勇敢和破例并不为这些人而起,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他与这个人相处的时间非常短,彼此互不了解,感情基础是虚无缥缈的几分跨物种相似,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这个人在刚刚许诺他拥有一颗星,于是他就动了心,想再踏入这个令他伤痕累累的红尘。
“齐胤哥,”他久违地这样叫了声,含着眼泪笑起来,依稀可见从前意气风发,“对不起,我是不是还没祝贺你做了爸爸?”
他有很多很多对不起和感谢的话要讲,他想,还有没有机会再好好说一次呢?
载着两人的车汇入那条他曾看过无数次的车流,但这次他却没心思静下来好好观赏,他又给时雅雅拨去电话,在对方接起后问:“雅雅,你现在可以带肥宝出来吗?”
时雅雅还没睡,声音听着很精神,闻言,立刻就答应下来,说现在出门,只在通话的末尾感叹:“今朝,你今晚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
但她立刻又欢快地补充:“我喜欢这种不一样!以后也多让我见识一下吧,一会儿见,今朝!”
电话被挂断了,谢今朝握着电话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手机又振动起来,雁荷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在电话里问:“宝宝,我带着小花也过去吧?”
谢今朝今夜对于情感的感知到了一种近乎敏锐的程度,他听出雁荷的那点小心翼翼,于是很快地说:“好。”
一众与他有联系,又因为宠物聚集的人此刻为了同一个目标奔走,共同相会在那条狭窄的小巷,老何来开门时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直接惊诧地愣在了那儿,季恕主动说:“爷爷,我们来送它最后一程。”
原本出差的宋楠也在,正围着一只黄狗,小灰伏在她脚边呜呜地叫,见到认识的肥宝也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便复又低下头去;肥宝好似也被感染,高高竖起的尾巴慢慢落下来,时雅雅不忍心地别过头,看向老何:“爷爷,它叫什么?”
“没有名字,”老何摸出根烟叼在嘴里,没点燃,口齿不清地说,“它原来那主人种地的,不知道还要起名字,你叫它声狗,它就知道是自己了。”
小院中央的那只狗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它脸上身上满是象征衰老的白色杂毛,被小灰和肥宝他们围着,连想站起来都做不到,只是没什么力气地蹬了蹬后腿,它浑浊的琥珀色眼珠越过人群望向站在最边缘的老何,老何就“哎”了一声,嘴里的烟掉在地上,说:“老家伙,这么多人看你,你高兴了吧?”
“你说你倒霉不倒霉,”老何哆嗦着手想再拿一根烟,被季恕按住了,只能无措地搓揉自己破旧军大衣的下摆,“当时就因为没人愿意养你,才送到我这儿和我这个穷老头相依为命,现在好不容易条件好点了,想带你吃顿饭见见世面,你都坚持不住,你说你……哪怕明天再死也行呢?”
被他数落的那只狗通人性地闭上了眼睛,只有微微起伏的肚皮能证明它还活着;肥宝一下一下地替它整理杂乱的毛发,一片静寂里,季恕说:“现在也不晚。”
“来不及了,”宋楠听懂他的意思,涩声道,“那家店已经关门,我回来的时候给老板打过电话,他回老家过年,现在不在帝都,是叫了朋友代为管理;他朋友不接我电话,应该是不愿意。”
“那就再找,”季恕斩钉截铁地说,“这么大一个城,总会有家店愿意让我们吃顿饭吧?”
“有,”谢今朝忽然应声,隐秘的暗处,他与季恕的手牢牢牵着,各自出了一掌心的汗,他重复道,“有的。”
人群里的雁荷像意识到什么,忽然睁大眼,两颗摇摇欲坠的眼泪就这么无声地砸了下来,她听见谢今朝继续说:“有一家烧烤店,在溪首路,离这里不远,老板和我是旧交。”